《风雨斜红冷》凤芳芳

1、第 1 章

　　林婉潇的肌肤赛雪，露出的一截藕臂是纤细的，仿佛似有若无却总叫人远远的就看得见，一身碧青色的旗袍穿在她的身上，像是翡翠瓷器里伸出的一朵白色的花儿。只可惜旗袍的主人总爱低眉顺眼，有些怯懦。故而纵使她眉毛淡秀，走起路来弱柳扶风，眼睛却是木讷的，
　　这样的长相，放在时下来说，美则美矣，却不够时髦，也不够新派。
　　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以前从未来过，不过这是叶穆禹头一次带他来总理家二小姐办的摩登舞会，他愿意带她来，她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叶穆禹是林婉潇的丈夫，到如今已是两人结婚的第三个年头了。叶家与林家祖上交好，在两人幼时就已订下婚事。叶穆禹是叶家长子，又是正室所出，从小家中长辈皆对其寄予厚望。林婉潇从小性子温顺沉静，长得又极讨长辈们欢喜，因此很合穆禹母亲与叶家老太太的心意。
　　以前讲得好听，她与叶穆禹是金童玉女，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可现在时代变了，这样的婚姻叫做“父母包办”，是封建旧社会留下的糟粕，跟林婉潇的这个人一样，顶不时髦，顶不新派。
　　这事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算大事。大不了再去外面养几个姨太太，家里这位权当讨长辈们欢心了。但是叶穆禹不愿意，她是知道的。叶穆禹留洋归来，回上海不到半年，就将叶家原有的原有的生意扩大了好几倍，凡是太太小姐们做衣服的布料大都出自叶家。他从外面办事回来，她只能帮他端茶倒水，他早起外出办公，她只能替他熨好衣服，但这些事情丫头婆子哪个不能做。她想与他说话，却总也说不到一起。每每她刚开始说几句，就见他蹙了眉，她只有悻悻地作罢。她不懂生意，只是在一家人的饭局上，听他对叶老太太说，如今叶家只在轻工业上有所气候，做不成大事。她知道他并不满足于此。就是让舞厅里的舞小姐们形容叶穆禹，也纷纷感叹，这样的一个时髦的年轻人，怎么就娶了个闷葫芦回家呢，每每提起，皆是惋惜声一片，仿佛是婉潇抢了她们的位置似的。更别提和他一样受过新式教育的先生小姐了。
　　她的存在，对叶穆禹来说就是给一群出过洋的体面人看了个笑话，所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愿意带她来这种场合。他放她坐在紫黑色的西洋漆皮沙发上，给她拿了一杯红葡萄酒。她以为是寻常洋人喝得玩意儿，喝了一口，竟然是酒，便再不敢喝了，她看了看四周，太过陌生的环境让她觉得拘谨，她连手中的杯子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只手持着酒杯，并拢膝盖端正的坐着，整个人白得像团雪，活似一个没有生气的雪人。
　　他在谈生意，她不懂，也不好插嘴。离她没几步的叶穆禹，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颈上的领带是他自己打的——他从不让她打领带，以为他不会，她每每想要开口告诉他，她从小女红在家中姐妹里就是最好的，怎么打领带她早就学会了。但每每要开口，望见他蹙起的眉，又囫囵将话吞了回去。他谈生意，说出来的话总是温和的，但是态度却是强硬的，这就让人拿不准了，他到底是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反正她是从来都拿不准的，他在外边总是说不完的话，不会冷场，宾客们都是笑着的，可到她面前，只剩下无边的沉默，这沉默是看不到头的，直叫人心里发慌。
　　她见叶穆禹和他身前的人握了握手，那人连连道谢，就知道这场生意是成了。他朝着她走过来，她以为他总算记起了她，谁知身后一声娇俏的声音响起：“哟，叶先生，难为你肯来。我和四妹打赌，说你不会来呢。”高跟鞋敲在木质地板上，短促而欢快。林婉潇只见一位身着旗袍的女子直往叶穆禹怀里钻，叶穆禹脸上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不喜欢。最终两个人一起进了舞池，女子的旗袍侧边开衩，黑色丝袜吊带若隐若现，露出半截白皙细腻的大腿，她拉叶穆禹跳一首探戈，林婉潇只见叶穆禹顺着那女子的小腿抚摸上去，直摸到大腿根，女子眼神妩媚，笑声像梵婀玲，浮在半空中，融在空气里，不想听都不可能似的，女子紧抱着叶穆禹，脸却看着林婉潇，眼神却是一扫妩媚，而是挑衅的，也带着点不屑。
　　这时候，林婉潇才清明，叶穆禹为何带她来。他想离婚，与封建的旧式婚姻彻底剥离，可又拗不过家中长辈，索性从她身上开刀。这一刀可真疼。她突然觉得疲倦，她自认自己这个妻子做得还算合格，他在外面的风流事，她一概不管，只尽心照顾他起居，因为他常年应酬喝酒，白酒洋酒一通猛灌，胃早就不好了。她总是自己去厨房熬粥，做下粥小菜，她见他是爱喝的，她就开心。他忙，她总是陪着母亲和老太太说话，陪她们看看戏，打打麻将。她觉得他总能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欢，总能慢慢接受她，但是如今她突然意识到，她应该永远都等不到他。
　　舞池里的人一舞毕了，四周掌声攒动，一个是总理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叶家长房长孙，到哪里都该是焦点，更别提他们刚刚跳了那样新潮的一支舞。她不去看他，只低着头看手中的酒，殷红的颜色，她小心翼翼地再喝了一口，突然觉得那是极好喝的，涩中带点甜，甜中却又尽是涩，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