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南楼北望

4、（4）

　　到晚上，住院楼安静许多，但病房热闹起来。乔逢雪走后不久，其他两床的病人也住了进来，很巧，都是女性，一个二三十岁的白领，话不多，另一个是乐呵呵的阿姨，进来就给她们两床一人塞两个橘子，说是老家带回来的。

　　“好吃着呢，明天让我女儿再拿点！”阿姨说。

　　很快，三个人自然而然聊起了天，大多是关于病情的交流，也问一问对方家人的安排。得知只有商挽琴没人陪着过夜，阿姨就心疼，念叨说父母怎么想的、不心疼吗，白领就想多一些，试探着看一眼商挽琴，犹豫后说：“我妹妹和妈妈轮流来陪我，你要是有什么缺的……”

　　感觉两个病友都是很好的人。商挽琴喜欢好人，面对好人她就心情好，也爱笑。她一边吃阿姨给的橘子，一边道谢，又说：“没事，有人来看我呢。而且，我爸妈不是不想来——他们都挺心疼我的，只是他们最近都出差，我不想打扰他们，就瞒着没和他们说。”

　　她自认为这是懂事之举，却立即召来两位病友的批评。但同时，那两个人也像松了口气，白领还露出笑容，语气轻松一些：“我生怕是你家里有什么变故，提起来让你伤心。”而阿姨听了就惊讶，说：“哎呀，还有这种可能呢，我也该想到，真是人老了。”

　　慢慢又聊了别的，但不一会儿又开始聊病情。主要是白领和阿姨聊，后来她们的家属也参与进来。

　　“你也是罗主任管吧？”
　　“我们这三床都是。”
　　“罗主任的队，可真不好排，你也是……？”

　　阿姨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而白领只微微一笑，游刃有余地绕开了这句问话，没有回答。阿姨的目光就落在商挽琴身上。

　　“挽琴啊，”阿姨很自然地称呼道，“我听着你情况也不那么严重，还能排上罗主任，是你们年轻人说的抢号吧？”

　　“是啊，是啊。”商挽琴含糊地应着，“很不容易呢。”

　　阿姨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打听这些，不过是中老年人习惯了八卦，看两个年轻人都不想说，她也不在意，只感叹：“年轻的时候做了手术也好，你们看我现在说话多利索，可我真怕手术后……”

　　大家安慰她，说：“医生都说了，肺结节手术问题不大。”

　　“可万一切下来发现是恶性呢？”阿姨露出愁容，“也怕治不干净啊……你们说，我这感觉都没有，也不怎么咳嗽，咋就肺结节了呢？”

　　“没感觉好啊，这病就该没感觉，有感觉就糟糕了……”

　　大家安慰又讨论。不过谁都知道，身体健康哪有百分百的事，只有乐观是能把握的。

　　肺结节手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看个人情况。商挽琴是上次体检查出了肺部结节，一个9mm，一个1cm。肺结节手术指征是＞8mm，她的结节位置又不是很好，就被建议手术。

　　她一开始很怕，作为外行人，总是一听结节就想到癌症。她本想和家里人说，可不巧，她父母都在外地长期出差，奶奶又还在养病，她思来想去，觉得和他们说了也没用，就决定瞒下来，只和最好的朋友商七七说了。

　　商七七大学开始在国外念书，就是学医，一听就安慰她，讲了许许多多的科普。不过，七七一边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一边立刻找人安排了医院和医生。七七是个爱照顾人、容易担心的性格，她被商挽琴要求对家里人保密，不得不答应，但又钻个空子，找表哥这样远一些的亲戚来照顾商挽琴——商挽琴是这么推断的。

　　这么说来，七七和乔逢雪也有相似之处，比如那种喜欢单方面帮人安排的特质？

　　商挽琴望着窗外的夜色，给好友发了几条消息，汇报了一下自己今日住院的感想，又吐槽七七竟然拜托乔逢雪这样不大熟悉的人来，又用一串可爱的表情包表示“但我知道这是你爱我的表现”，然后准备打开飞行模式。

　　七七是个课业很忙的时差党，通常在国内时间零点过后才有空回消息，所以商挽琴习惯了早上起床再看和她的消息。

　　可令商挽琴意外的是，这一次，屏幕上一瞬间就亮起好几条回复。

　　【七七：。】
　　【七七：。。】
　　【七七：。。。】
　　【七七：呵】
　　【七七：呵呵】
　　【七七：呵呵呵】

　　商挽琴愣了一下，误会了，立即开始卖萌。

　　【商挽琴：呜哇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七七：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七七：我就是觉得，我表哥人还怪好的咧】

　　【商挽琴：他是人蛮好的！就是有一点点点的独断专行！】
　　【七七：那也比你那个狗男朋友好→→】
　　【七七：啥时候分手了看看我表哥呗】

　　商挽琴默然一瞬。

　　【商挽琴：分啦，是前任了！】
　　【商挽琴：暂时不想谈恋爱了】

　　【七七：？？？】
　　【七七：！！！】
　　【七七：分得好！！终于分了！！！苍天开眼哈哈哈哈哈哈哈】

　　【商挽琴：我的眼光有这么差吗TUT】
　　【商挽琴：乔逢雪没和你说？】

　　这是一句疑问句，但商挽琴已经知道，乔逢雪没说。他没把她的私事说出去，哪怕明知七七和她是最好的朋友，这让商挽琴对他多了些欣赏和感激。无论如何，这种事她只希望自己来说。

　　【七七：。】
　　【七七：。。】
　　【七七：。。。】
　　【七七：他那个人的嘴，老紧了。。。】

　　果然，七七也确认了这一点。然后，她说了一些语焉不详的话。

　　【七七：你知道莲子会开花吧？甚至把莲子埋在地下，条件合适的话，经过上千年之后，它也能开花】
　　【七七：表哥就是这种人】
　　【七七：不过，他自己开他自己的花，你不想理就不用理，毕竟我们才是最好的朋友嘛！】

　　商挽琴不明白，这和莲子开花有什么关系。她们不是在谈论乔逢雪吗？

　　乔逢雪开花，假如乔逢雪是一株莲花，还是古莲子开出的莲花，唔……

　　她稍微想象了一下，只能得出一条结论：那应该挺好看的。

　　【七七：我去上课了，下课再聊！既然表哥在，你就可劲儿使唤他，千万别客气，你越使唤他他越开心！】

　　【商挽琴：……你把他描述得好像某种奇怪的受虐狂哦】

　　【七七：谁说不是呢】
　　【七七：冷笑.jpg】
　　【七七：不过，表哥很靠谱的，你可以放心依赖他】

　　……可依赖不熟的人，终归不太好吧。

　　聊天结束，商挽琴放下手机。

　　时间更晚了，住院楼的灯关了，家属和病人都安静下来。其他床的陪护椅伸开来，家属们躺上那张窄窄的床，病人小声关心着自己的家人，抱歉地问着“一定不舒服吧”这样明知故问的话，而家属们也一定会说出“还好，也不是很不舒服”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安慰人的话。

　　商挽琴已经洗漱完毕，拉上帘子。她蜷在床上听这些细碎的对话，油然而生一点羡慕，想念起了远方的家人和朋友。不得不承认，独立可真不容易，理智上明知自己的病情不算什么，做了手术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也是自己决定瞒着家人，却在听见旁人对话时，徒然生长出一点寂寞。

　　也许她是有些娇气，毕竟从前她总有人陪，不是亲朋好友，就是李凭风那个狗……唉，还不如真养条狗呢。

　　不去想了。

　　窗户玻璃隙着一条缝，隔着纱窗也能嗅到湿漉漉的气味，好像伸伸手就能拧出一汪水。商挽琴讨厌将雨不雨的天气，却并不讨厌这种湿润的雨水味；她只希望夜里能下一场大雨，明天就好放晴。否则，要是一直不下雨，晴天怎么来？

　　雨天……

　　她闭上眼，准备沉入梦乡。不受管控的潜意识开始上浮，散漫地打捞着过往的记忆。

　　在这个将雨未雨的夜里，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她终究是想起了李凭风。他们认识的时候，也是类似这样的天气。

　　是在将雨未雨的、让她讨厌的天气，遇见她现在会讨厌的人，但在那个过去的一天里，天气很讨厌，人却不讨厌。

　　那一天的李凭风不是狗东西，是个闪着光的人。

　　起因是一只猫。三年前，商挽琴刚上大一不久，在学校附近的星巴克打工，冠上“伙伴”的头衔。街对面有一家卖文具和杂物的小店，人气不温不火。就在商挽琴上岗的第一天，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猫流浪到了对面小店，被店主收养，洗干净再养一段时间，很快成了一只漂亮的小三花。

　　商挽琴每天去星巴克打工，也就每天能看见那只小三花。一天天地，她见证那只小猫长大，毛毛也越来越长，最后成了一只美丽的长毛三花。

　　“听说三花是猫中美人哦！”

　　店里的其他伙伴也喜欢聊那只猫，他们还会打一杯专供宠物的奶油，送去对面，给三花上供。

　　“原来团团是猫中美人啊！难怪惹了那么多猫围着它转。”

　　对面小店的门开着，名叫团团的猫趴在门口。商挽琴探头去看，确实有很多野猫在附近走来走去，但团团谁都不理，津津有味地玩着一根木棒，最多对过来摸它、喂它的学生咪咪叫。真是一只祸国殃民的绝世美猫。

　　商挽琴忍不住笑，说了这个联想，又说：“可惜我们团团已经绝育了，一辈子都是备受宠爱的小猫，谁都没机会了。”

　　其他伙伴“噢”了一声，又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团团绝育了？”

　　商挽琴嘿嘿一声，骄傲挺胸：“我去和店长说，给团团绝育的。”

　　大家感叹：“那店长还蛮心善，猫绝育也得小一千呢。”

　　商挽琴这次只笑，不说话。

　　就是那个时候。就是当时，她转过头，想再看一眼团团，还想着等会儿下了班去撸猫；就是那一个瞬间，一条黑色的大狗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比闪电更快，猛一下扑向团团。

　　商挽琴已经反应过来会发生什么，但她在柜台后站着，中间隔了整个咖啡厅，还有整一条街，根本来不及动作。而且，她大脑完全是空白的。

　　就在那个时候，忽然之间，一根棍子猛然落在大狗头上。那力道应该很大，因为大狗一下斜翻在地。棍子再动，又狠又凶，那只狗养得很壮，在棍子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而团团早已蹿回店里，不知道躲哪儿去发抖了。

　　这时，商挽琴才喘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心跳快得惊人。她冲到店门口，看见拿棍子的是个青年男人，那人侧对着她，脑后一束扎起的长发，几缕碎发落在他耳边，远远看去更看不清他的相貌，只看得见他很高，穿一件很旧的红色皮夹克，腿长得夸张，靴子上的铆钉也多得夸张。

　　他手里拎着一根棒球棍，大笑说：“谁家疯狗乱跑，打死不负责啊。”

　　——那就是她对李凭风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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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