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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四月十日,商挽琴的生日。

      以前她的生日聚会总是热热闹闹,还会换上夸张的公主裙,美滋滋地到处炫耀。自从爷爷去世,商挽琴就只肯简简单单吃个小蛋糕,顶多再吃顿饭,不肯热闹了。

      她的生日和清明离得太近了。

      生日这天,她收到了乔逢雪的礼物。家人的礼物都没包装,因为她说过不要包装,没有意义还不环保。乔逢雪大概不知道,礼物包裹得很妥帖,方方正正的,还系了丝带蝴蝶结,像极了小时候外国动画片里礼物的样子。她小女孩的时候很喜欢这种包装,可现在谁还这么做啊。商挽琴拿到的时候就笑了,放回房间,对着看了两分钟,还是没拆,只放进柜子。

      这一天里最大的惊喜,是晚饭时父亲突然敲响家门。

      “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门一开,就听见父亲中气十足的声音,伴随着“啪”的一声,原来他还搞来了喷射礼花,进门就拉开花。是商老师开的门,吓一跳,条件反射就往丈夫身上捶了一拳,于是父亲嗷嗷两声。

      商挽琴一扭头就看见这么热闹的场景,还没来得及高兴她爸回来给她过生,就被逗笑了。她爸当年陪着她妈去非洲,一开始是兴冲冲说要当数字游民,但没那个天赋,无聊了就开始做生意,没想到生意越做越大,后来也成了个不算小的老板,可他从来没变过,还是那个幽默得接近逗逼,会想办法逗家人开心的爸爸。

      “爸爸!”

      商挽琴响亮地喊了一声,扑过去用力拥抱父亲。她爸哎哎哎地说自己身上脏、都是汗,可商挽琴反而抱得更用力。商老师在旁边突然吃醋,哼唧说觉得女儿跟爸爸更亲,商挽琴想也没想,扭头就吧唧一口亲妈妈脸上,餐厅里的奶奶吃着蛋糕,批评商老师,说父母为了小孩吃醋,不利于小孩的家庭情感认知。

      父亲乐呵呵的。他年轻时是个大帅哥,眉清目秀的,现在上了年纪也不差,只多了点慈和的模样。

      他拥抱了女儿又拥抱妻子,再和丈母娘打招呼,又看向桌边的乔逢雪,惊讶道:“这是逢雪吧?有些日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忙事业,这是……”

      他看了一眼女儿:“来给音音过生日呢?”

      商挽琴总觉得她爸的目光意味深长,莫名别扭了一下,扭开脸,假装没听见这话。还是她妈解围,一边让丈夫换身衣服、洗把脸,来一起吃饭,一边说了说这段时间的来龙去脉。免不了说到商挽琴的病,当爸的又心疼上了,嚷嚷半天,表达了一通自己被瞒在鼓里的心酸。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商挽琴她爸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扯着乔逢雪非要一起喝酒。她爸什么都好,就是一辈子都爱喝两口,自从做生意,有了“要应酬”的借口,他就更爱喝了。

      商挽琴以为乔逢雪会拒绝,他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冷静自律”,自带烟酒不沾的气质。这段时间里,她也确实没见乔逢雪喝过酒。

      没想到乔逢雪答应了。

      “这就对了!开了车也能找代驾嘛。”父亲高兴了。

      商老师和奶奶都反对。她们都不喜欢酒,商老师还搬出了“酒精损伤大脑”的理论,可父亲坚持,说只喝两小杯。“今天高兴嘛!”他甚至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拼命朝女儿使眼色,“小寿星,你让爸爸喝两杯——就两杯!”

      商挽琴心一软,就妥协了。白酒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喝的,这个问题于她是千古未解之谜,她很怀疑地看向乔逢雪,却见他噙着点笑,慢悠悠地抿一口辛辣透明的酒液,跟喝水也没区别。

      爱喝酒的人,尤其是爱在饭桌上喝酒的人,不管怎么承诺“只喝两杯”,实际都会千方百计找借口,想要多喝两口,再多灌同伴几口。父亲也不例外。等两杯下肚,他看看酒瓶里还剩大半瓶白酒,眼珠子一转,就要开口。

      “想都别想。”商老师毫不留情地喝止,“你在外头耍心眼就算了,当家里是什么地方?少把你那些酒桌文化带回家。要不是今天是音音生日,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父亲立即清醒了。他在海外考察,待了有大半年,被奉承得有点飘,都忘了家规是什么。

      趁老婆发大火之前,他乖觉地站起身,又眼珠子一转,一把拉起乔逢雪,凛然道:“老婆,我们来收拾洗碗,你们看电视聊天去!”

      见机太快,商老师刚刚汇聚的怒气发不出,憋在原地。

      奶奶见怪不怪地摇摇头,抬手一招,说:“他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去玩。音音的生日呢,开开心心才好。音音啊,你那个什么游戏,现在能玩吗?”

      “能!”商挽琴一直在偷笑,这会儿赶忙应一声,跑去客厅打开NS。说来她奶奶是真的潮,前段时间看了新闻,看见报道说国外老奶奶在NS上玩游戏,玩了好几年,特别开心,还交了年轻的新朋友,奶奶就好奇上了。正好商挽琴的游戏机上装了几款体感合家欢游戏,奶奶一尝试就喜欢上了,最近很沉迷《Sports》,就是用手柄模拟球拍、足球之类的运动小游戏,每天吃了晚饭都要玩会儿。

      商老师本来是不感兴趣的,可看老太太劲头足,跟商挽琴玩得不亦乐乎,她就也心痒痒,很想参与。不知不觉,家里就有了“晚饭后一起玩半小时游戏”的习惯。

      有时候乔逢雪也会被拉来一起,四个人更好玩。

      音乐刚响,厨房里父亲就探出个头,乐呵呵地问:“玩什么呢这么高兴,我也想加入!”

      “那你得快点收拾干净——或者不喝酒,早点吃完饭!”商老师还记着刚才的小仇恨,抽空瞪他一眼,因此羽毛球通失一分。她情不自禁啊了一声,露出惋惜的神色。一分之差就输了!她有点愤愤,又瞪一眼丈夫。

      父亲立即缩头,老老实实继续洗碗。他嘀咕说:“得买个洗碗机!”

      旁边乔逢雪在收拾垃圾,听见这话,想起不久前商挽琴也这么念过,觉得他们不愧是父女,就笑起来。他没发出声音,仅仅是微笑,却引来了父亲的注意。

      父亲仿佛不经意地问:“还喜欢呢?”

      乔逢雪忽然变成了静止状态,好一会儿转过脸,说:“喜欢。”

      平淡又认真,没有任何掩饰的意思。

      父亲笑笑,又摇摇头,继续洗碗,说:“不容易。”

      乔逢雪没说话,也继续收拾。

      父亲又问:“怨恨我们吗?”

      “不。”乔逢雪刚说完,又改口,“有一些,能消化。”

      “人之常情。”父亲爽朗地笑道,话锋一转,“这几年谈过恋爱吗?没有?真没有?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

      乔逢雪把垃圾分别收好,扎紧,又抽出厨房湿巾擦拭油污。机械劳动最能让人心情平静,以前有段时间,他再累也每天做家务,用单调却踏实的动作拽住恍惚的思绪,才能一天天地走过来。

      “我想找。”他抬头说,有种格外的认真,“但只想找我喜欢的。”

      “谁不想找自己喜欢的。”父亲好似看不出他的认真,仍旧爽朗地笑着,闲话家常一般,“但除了考虑自己喜欢,也要考虑对方喜欢,是吧?”

      “我知道。”乔逢雪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方究竟想表达什么?他琢磨着,却得不出答案。

      父亲也没再说更多。收拾好之后,他只又说了一句:“之后我们轮流做饭,也让你领教领教我的手艺。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洗碗,没意见吧?哈哈!”

      乔逢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算是许可他继续每天来了?

      还是搞不明白,但他真心笑起来:“谢谢叔叔。”

      “别,没到谢的程度。”

      男人貌似潇洒地摆摆手,下一刻就奔到客厅,兴奋地说“我也要加入”。一点没有老总的派头。听说他年轻时一穷二白,和商老师结婚总被暗地里说高攀,后来他发达了,又有人说穷人乍富总得出毛病,可也没有。这个人好像拥有异常坚固的自我,任何环境、任何变化都不能改变他。乔逢雪敬佩这种人,也曾暗中思忖,音音不介意和“贫穷的”李凭风交往,或许也受了父亲影响。可惜她遇人不淑。

      还好她遇人不淑。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客厅里那一家子群魔乱舞,没有加入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微微笑起来。

      真好。

      *
      快到清明了,天气仍旧晴朗。

      夜里,商挽琴跟父亲一起散步。这个时间点,商挽琴原本该昏天暗地地做游戏,但父亲笑眯眯地出现,邀请她一起去买啤酒,顺便去江边散步。

      “啤酒?爸,我不会帮你瞒着我妈的。”
      “说什么呢!我这啤酒买来做菜!”
      “用料酒不行啊?”
      “风味不同。”

      父亲说得一本正经,商挽琴勉强信了。

      出门时还有点不情愿,脑子里还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游戏问题,但清爽的夜风拂来,温柔地提醒她活在当下,她浮躁的心就平静下来。

      父亲好像有心电感应,略带得意地问:“好多了吧?”

      “我也没不好嘛。”

      “你看看你那个脸,天天被电子屏幕照得哟,典型的都市亚健康状态!”

      父女俩边说边走。都是平淡的家常话题,可她爸说出来总是多了三分风趣幽默,两人时不时就笑出声,引来路人侧目,有人还会露出羡慕的神情。

      商挽琴很喜欢爸爸。她的爸爸和很多人的爸爸不一样,从来不会耍派头、摆架子,也从来不提什么面子;爸爸总是幽默的、可爱的、喜欢逗她的,还会耐心倾听她说话。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到了她的感情问题。肯定是爸爸故意引出来的,他很擅长这种事,难怪能把生意做好。

      “……就是这样,我就分咯。”

      现在,商挽琴提到前任,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有点神奇,分手两个月不到,感觉起来却像好几年。

      “骗人啊……怪不得。”父亲连连摇头,“分得对。生活的习惯能够磨合,不尊重人,尤其不尊重自己的伴侣,这种坏的品质问题很大。早知道他是这种人,我怎么都不会让你把恋爱谈下去……唉,我们为人父母的,还是不够尽责。”

      “不能这么说。他那种人故意隐瞒,一般人哪儿查得到啊?”商挽琴安慰他,又挤挤眼,“而且,我刚恋爱的时候,你和我妈不也查过他,可什么都没查出来吧。”

      当爹的一下有点讪讪:“你怎么知道。”

      商挽琴笑:“我就是知道。”

      父亲咳了几声,一锤定音:“反正,分得对。听你描述,那小伙子还没死心,可你千万不能心软。女孩儿家容易心软。”

      “放心,爸爸,我早就没那么喜欢他了。这次……也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给我一个不能拒绝的分手理由。”商挽琴苦笑一声,“谁听说我分手都说分得好,你是,我妈是,奶奶也是。”

      听了这话,父亲眨眨眼,却忽然哼笑:“也不全是。她们俩……她们俩啊,护崽心切。你找谁她们都不乐意,跟谁分手她们都说对。”

      “什么意思?我就谈过这一个。”商挽琴敏感地看向父亲。这话里有话,她听出来了。

      父亲笑着,只是摇头。路灯照着他的脸,因为是顶光,就把皱纹和皮肉的下垂照得格外明显,这么一看,岁月终究在家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商挽琴也就不问了。她拿头挨过去,在父亲肩头蹭了蹭。父亲顺势拍拍她的头,感叹说:“大姑娘啦,成熟了,不是小时候遇到点挫折就不停抹泪、好像天都塌了的小姑娘了。”

      “什么嘛,我才没有过那种时候。”

      “我记得清清楚楚。”

      笑着、说着,又聊了聊商挽琴出国留学的事。现在才开始准备,肯定是赶不上今年入学了,但也正好,她打算gap一年,把游戏打磨得更加细致。

      “实在申请不了dream school的话,好歹上架赚个钱,指不定也成个爆款呢。”商挽琴调侃道。

      “我女儿怎么可能申不上?”父亲斩钉截铁,“再说,不赚钱也无所谓,家里又不指着你赚钱。”

      “不一样,那是我的职业成就问题。”商挽琴认真纠正。

      父亲笑。反正他觉得问题不大。自从知道女儿第一款游戏大受欢迎,他一颗老父亲的心就自豪得能填满整个太阳系,有时和朋友、伙伴吹牛,都要状似不经意地问:哎,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读大学的女儿不仅做出了爆款游戏,还是网红博主?

      他面上没表示出来,其实一听女儿那个前任竟然是个装穷的富二代,就为了试探她的真心……老父亲都快气疯了,恨不得亲手揍那混账一顿。他生平最恨别人伤害家人,第二恨那些喜欢践踏穷人尊严的有钱人,哪怕自己后来也跨入有钱人行列,在他心里,自己和当初那一穷二白、除了自尊和感情之外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也没区别。

      笑完了,父亲又沉吟:“不过,要是你明年真的出国……”

      “嗯?”商挽琴等着下文。

      父亲却又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心,还有点舍不得。”他担心的是,听起来女儿那前任来头不小,国内还好,真到了美国——人家的主场,万一他想做点什么,岂非易如反掌?可他不想说出来让女儿担心。女儿只需要自由地追求梦想,其余的事,应该由他们当家长的解决。

      商挽琴信以为真,又拿头蹭蹭爸爸的肩。

      父亲又拍拍她的头。“音音,既然都说到你的人生大事,爸爸还有件事想问你。”

      商挽琴抬起头,看见父亲认真的神情,预感到了什么。她静静地等着。果然,她爸问她:“你对逢雪是怎么看的?”

      “……不怎么看。”商挽琴移开目光,“就是以前认识的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说,“不然呢?”

      父亲失笑。他站定原地,从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啤酒,自然而然地拉开拉环,将开口凑到唇边,嘬了一口泛着泡沫的液体。“音音,爸爸不像你妈、你奶奶那么委婉,有些事就直说了。逢雪那孩子天天跑来家里给你们做饭,我叫他洗碗他也老老实实地干,一丝怨言都没有,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他是个好人。”商挽琴故意这么说,又直直瞪着她爸,“爸爸,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喝酒。出门前你怎么说的?买来做菜,不喝。”

      父亲露出尴尬的笑容,却又有点狡猾的样子。他冲女儿挤挤眼,说:“不告诉你妈?”

      “我要。”她说。

      “就一罐。”父亲耍赖。

      商挽琴投以死亡凝视,最后无奈妥协:“好吧,就一罐,真不能再反悔了。爸,你怎么就这么爱喝酒?”

      “人总得有点爱好——还得是我闺女啊!”爸爸高高兴兴地一拍她背,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痛快地“哈”了一声,才继续道,“音音啊,爸爸提逢雪呢,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要是真对他一点意思没有,爸爸就去唱黑脸,把他赶走,从此别再缠着我女儿。”

      说话的时候,他仔细观察着女儿的神情。见她流露犹豫之色,内心就多了几分了然。但他假装没看出来,神情自若地继续说:“但如果,假如,你觉得不用着急下结论,还能再观察观察、考虑考虑,爸爸就不插手了。”

      “爸……”商挽琴有些别扭。

      当爹的笑,又摸摸她的头。这回像摸小猫小狗一样,故意用了点力气,揉乱她的头发。

      然后,父亲说:“我知道,你妈妈和你奶奶肯定跟你说了类似‘一个人也很精彩’、‘不必非得结婚’的道理,你呢,多半也认可,是不是?”

      商挽琴没吭声。默认了。

      父亲神色再次认真起来:“可音音,你告诉爸爸,你是真的做好了一个人生活的准备吗?”

      “……我还有爸爸妈妈和奶奶啊。还有七七,还有干妈、干爸。怎么就一个人了。”商挽琴抗议。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走在你前头,而七七?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父亲温声说,“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你心里是渴望拥有亲密伴侣的。”

      “有吗?”商挽琴自己都迷惑了。

      父亲又笑:“你啊,从小到大,很多时候不在你妈和我身边。可无论是你奶奶和爷爷,还是你妈和我,都是很恩爱的伴侣。我们都有各自的事业,忙起来甚至没空管孩子——这一点,我和你妈一直对你很抱歉,你也是知道的。”

      “我不怪你们。”商挽琴轻声说,好像明白了什么,“爸,可能你说得对,不光是你们,干妈和干爸的感情也很好。我潜意识里……好像一直也觉得,自己会过上这种融洽的生活。”

      说出这句话,她自己都有点惊讶。她从没这么仔细考虑过内心的想法,有时昂扬地说“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但这句话的前提是家人和朋友都陪着她。假如他们都不在身边,她真的会喜欢一个人生活吗?

      想到这里,她又思索着说:“但是爸爸,我没有真正一个人独立生活过,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我其实喜欢一个人的生活呢?没体验过就不能下定论。”

      “没错,是这个道理。”父亲表示赞同,“但是……可能这只是老一辈人的个人感受,但音音,我想让你知道,很少有人能真的不渴望拥有一名知心伴侣,穷凶极恶的罪犯都会拥有软肋,更何况是你这样情感细腻丰富的孩子。”

      “我才不细腻丰富。”商挽琴深沉回应,“我是理科生!”

      “理科生就不能细腻丰富了?刻板印象,贴标签哦。”父亲又挤挤眼,显出顽皮的模样,“更重要的是,你是你妈妈和我的孩子。”

      “你也知道,你爸我呢,年轻的时候是个穷人。我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出生没多久,我父亲工伤去世,抚恤金全给了我爷爷奶奶,他们把这笔钱拿给了我二叔,做生意,没多久就亏得一干二净。我妈跟人私奔了,把我丢给爷爷奶奶。”

      父亲平淡地讲述着这段往事。
      商挽琴大概知道父母出身有差距,但这是她第一次听父亲仔细讲往事。她不由郑重起来。

      父亲喝了口啤酒,继续讲。

      “他们到底给我交了学费,让我念小学、中学,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己就考上了大学,反而二叔家里的几个孩子,没一个念大学的。”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你妈妈。那会儿我不知道她是个大小姐,她那专业你也知道,成天在地里刨,一旦开始刨,那十天里有九天半都灰头土脸,哪里像个大小姐嘛。”

      他笑起来,五十岁的男人,提起恋人仍旧有亮晶晶的目光和飞扬的神采。

      “你妈妈那时学习格外认真,堪称痴迷。她有时嘴里一直念叨着她那些专业名词,路也不看,太容易撞上人了。其实撞上人还好,撞上树可疼了。那次她差点撞上学校里的柏树,我实在看不下去,拉她停下。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抬起头,愣了好久,脸一皱,义正词严地训斥我:‘同学,你怎么能当众耍流氓?’”

      “我当时气坏了,又觉得挺好玩的。那个时候我念法语系,同系的同学要么到处社交、玩,要么忙着想留学,我也不是个爱去图书馆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学校里还有这么个书呆子。”

      商挽琴清清嗓子:“我听见了哦,你说妈妈书呆子,我要回去告诉她。”

      “怎么学会打小报告的?别跟她说。”父亲假意瞪她,自己又笑,“其实她知道,因为当时我脱口而出,就喊她书呆子。她可气坏了,好长时间不理我。”

      商挽琴好奇起来:“那你们怎么还能谈恋爱?”

      “我脸皮厚呗。”父亲又骄傲起来,啜了口啤酒,指着自己的脸大言不惭,“我要是脸皮不厚,怎么能千方百计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是我抢回来的,好悬没给他们拿去喂猪。”

      商挽琴听得心中一紧。刚才她爸还一语带过说他是“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大学”,她还信了,可原来那也是争取来的。商挽琴试着想象了一下,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怎么会有家庭不仅不高兴孩子上了大学,还要毁了他的成就?忽然她明白了,难怪她从来没听说过父亲家里的亲戚,一点点都没有。

      可父亲笑眯眯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么云淡风轻。

      “我给她送了一年的早饭,还跟着她去田野调查。她下工地,我也下工地。第一次她看见我,惊讶极了,问我不是学这个的怎么能下来,我说那有什么难的,塞几包烟呗。——她不知道,为了买这些东西,我那会儿想尽了赚钱的办法。幸亏我会外语,我们这儿又算沿海,那时机会很多。”

      “你妈那时瞪圆了眼睛,好像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按规矩办事,还办成功了。她从没说过,但我猜,她多少有点佩服我,还有点好奇,因为从那次后,她就又理我了。”

      说到这里,父亲看着商挽琴,忽然说:“音音,其实你和你妈挺像的,总是精心对待日常生活的规矩,却又容易被日常之外的人和事吸引。”

      商挽琴沉默。她不知道她爸说的是谁,游戏,前任,还是乔逢雪?也许都是。

      父亲继续讲。

      “我跟你妈恋爱后,从没吵过架。其实她脾气挺坏的,还容易较真,又是个书呆子——当然,那会儿我不敢这么叫了。”他又笑,眼睛闪闪的,仿佛透过路灯和夜色,一直看到了那段青葱岁月,“我们不吵架,因为我永远让着她。她在人际交往上有笨拙的一面,我就尽量不让那些人的负面情绪被她察觉。”

      “音音,你爸我呢,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我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但当时为了你妈,我努力去读了不少书,囫囵吞枣,都忘光了,只有一段话印象很深。好像是个国外哲学家说的,说那些很早熟、很懂社交的小孩子,都是平庸的人,而那些在交际中傻乎乎、很艰难才明白人情规矩的小孩,才是真正高贵的人。大概是这样,要问原文也太难为你爸了。”

      他笑,眼神却不觉很严肃。

      “你妈就是后一种,我是前一种。我那会儿就明白了。所以,毕业后我去你妈家里,跟你爷爷奶奶提结婚,他们坚决反对,我一点都不吃惊。”

      商挽琴却大吃一惊。她从小听说的,只是父母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几年后结婚有了她,感情好得过分,她偷偷听见爷爷奶奶抱怨,说当父母的感情再好、再愿意腻在一起工作,也不能就这么大大咧咧把孩子扔一边啊。

      印象里,爷爷奶奶一直对父亲很好。小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和妈妈姓,而大部分小朋友都和爸爸姓,是她被嘲笑说父亲是赘婿。她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当即勇敢出击,用拳头告诉别人不可以侮辱她爸妈。然后她回家,问爷爷奶奶什么是赘婿。爷爷奶奶气坏了,立马找到那家人。他们向来是慈眉善目的老人,信奉与人为善,那是商挽琴第一次看见他们发那么大火,骂那家人活在新中国、心在旧社会,用落后的眼光看待别人自由的选择,教坏自家小孩、妨碍社会秩序……

      骂了好多,商挽琴记忆犹新。她那会儿半懂不懂,后来还曾苦苦思索,父亲到底算不算赘婿,最后得出结论:爷爷奶奶说得对,他们是新时代的平等家庭关系,不用扯旧社会那一套。别人议论是别人有问题,看不过去建议自个儿上吊。

      那么维护父母的爷爷奶奶,怎么会反对他们结婚?

      商挽琴本能地就想到一个原因,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钱?他们害怕妈妈吃苦?”

      父亲噗嗤就笑了:“爸妈才不是这种人——嗯,不过,确实有这个原因。他俩是老党员,思想觉悟很高,党性很坚定,可再怎么高尚正直,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女儿跟个穷小子跑,肯定也不愿意。”

      “经济还在其次。那时候爸妈还没退休,人脉不少,要给我安排工作也不是不行——我的学历和成绩都过得去,当时的大学生也还算珍贵。他们反对的缘故,其实就是我刚刚说的,他们觉得我太……”

      父亲思索了一下那个词,满意地找到并说出:“太灵活了。”

      “灵活?”

      “灵活。”父亲笑道,“明明生在普通的家庭,还缺乏教养,可你爸不仅考了大学,还八面玲珑,在学校里混成了个名人,很多老师都知道我。嗯,当时我还干了件事,就是找某些人算了笔账。”

      “算账?”

      “算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账。还有其他一些账……算了,不和你说。总之,爸妈他们肯定调查过,知道了这些事,觉得我人品存疑,不是个良配。”

      商挽琴大概听明白了,她爸的意思是去报复过亲戚。她当即说:“这怎么还成你人品有问题了?以牙还牙的事!”

      她爸摆摆手:“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道德。你们现在年轻人讲究睚眦必报,我们那会儿,这实在不算个美德。他们就觉得,我过于灵活、会钻营,长得还招桃花,迟早要让你妈伤心,所以坚决反对。”

      商挽琴张嘴想反驳、想维护她爸,可仔细想想,她发现自己竟然能理解爷爷奶奶的做法。换了她在他们的位置上,必定也顾虑重重。

      “可爸爸,你肯定有办法,对吧?不然也就没有我了。”商挽琴只能采取结果倒推大法。

      父亲一摊手,又露出那有点得意的表情,说:“那是肯定的。我那时候面对爸妈,就说,我很懂得他们的担忧,可我更加懂得你妈妈的珍贵,懂得我们之间感情的分量,他们现在反对,我们就不结婚,但我会用行动和时间来证明,你妈妈选我是值得的。”

      商挽琴眨着眼:“这也算办法吗?这不就是个保证。”

      “真诚是最大的办法。”父亲摸摸她的头,“音音,而你?你生来就有这样的办法。”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是我们的女儿,继承了我们对感情的追求。当初你爷爷奶奶反对我和你妈妈结婚,我就拼命用行动证明自己,你妈妈也愿意等我。而这么些年里,我不是没有面临过诱惑,你妈也一样,但我们谁都不会多看诱惑一眼,也知道对方不会这么做。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我们格外高尚,而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

      “我们要一份真挚的、灵魂共鸣的情感,要陪伴一生的伴侣,宁缺毋滥,可也最好不缺。”
      “你爷爷奶奶也一样。后来他们能同意我和你妈妈结婚,或许也是认可了这一点。”

      “音音,你是我们的女儿,也许这只是我作为家长的一厢情愿,可我始终希望,你也有合适的人陪着你,在那段我们注定不能陪你走完的人生路上,陪你走下去。”

      商挽琴背着手,抬头看天。星星都出来了,真漂亮啊。这让她想起她喜欢玩的一个游戏,那是个离开城市、去乡下种田挖矿的游戏,但那款游戏之所以成为经典,还是因为它刻画出了一群温暖的邻居,让玩家在游戏里有了眷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其实很重要,这一点她明白。

      “爸爸,我知道你要说的意思。”她微笑起来,“我不会因为一次失恋,就抗拒再次和他人建立亲密联系。我会更加慎重、更加仔细,但依旧会真诚待人。实在找不到那样的人,我不找,可如果遇到了,我还是会争取。”

      爸爸是很骄傲的人。她想,这么多年来,爸爸从来没说过这些往事,大概是因为,其中终究有些伤害自尊心的细节,说出来不太好受。可现在,为了开导她,爸爸将这些事全说了出来。这样的心意,她怎么会不懂。

      “真是我的好姑娘!”

      父亲最后一次用力揉揉她的头发,鼓励道:“我们也会更慎重和仔细,要是再遇到那种混账,爸爸妈妈一定先把他收拾了!”

      “嗯!”

      他们谁都没再提乔逢雪,却也都知道,他们其实一直在提那个人。

      父女俩高高兴兴回了家,父亲没忘了扔掉空空的啤酒罐,还特意扔在了隔壁单元楼下的垃圾桶里。回家后,商老师诧异地问他们怎么去了这么久,父亲就骄傲地挺起胸膛,说是父女的秘密谈话。

      “什么秘密呢,还端上了,我才不想知道。”一秒后,商老师盯着丈夫,“你们都说了什么?”

      在父亲得意的笑声中,商挽琴轻快地回到房间,关上已经黑屏的电脑,决定明天再继续漫长的游戏制作。

      ……
      商挽琴不知道的是,这一天,零点过后,当家里人都睡了,父亲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来,拎上那一袋啤酒,出了门。

      他走过接道,去到了斜对面的小区,又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匆匆下来接他。

      看着对方强忍迷惑的脸,父亲晃了晃手里的啤酒,说:“走,去你家里,陪我喝两瓶。”

      年轻人同意了。

      上了楼,进了门。父亲探头看着灯火明亮,尤其那几个大屏幕开着工作界面,就感叹:“真努力啊。年轻人努力是好事,可尽量别熬夜,不然老了就遭罪喽。”

      年轻人点着头,答应的样子很乖巧。给拿拖鞋的样子也很乖巧,殷勤拿出下酒的花生的样子也乖巧。

      身为老板,父亲见过不少这样乖巧的年轻人,更乖巧的也大有人在。可眼前这一个,乖巧的原因另有说法,令他这个当爹的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还有点奇怪的赞赏:坚持了这么几年,还是初心不改,真有点我当年的风采啊。

      “啪啪”两声,打开两罐啤酒。父亲喝一口,看着年轻人也吞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开口了。

      “我给你讲一段往事,是我和音音她妈妈的故事……”

      年轻人的神情变了,变得异常郑重其事。

      父亲察觉了,再次在心里满意点头,继续娓娓道来。

      有一件事,商挽琴是真的误会了。她爸不说往事,纯粹是因为他这人懒得讲。伤自尊的细节?这有什么。伤了他自尊的他早都报复回去了,有的还不止报复了一遍,爽过了就丢脑后了,有什么不好讲的。

      只不过,他老觉得自己书念得半斤八两,讲也讲不好听,不如让老婆讲。可他不知道,他老婆也懒得讲,所以女儿完整地经历了第一次听故事时感受到的冲击。

      深夜的屋子里,他兴高采烈地讲着往事,各种旁敲侧击年轻人“要坚持”、“要诚心”、“真金不怕火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全然不知道,这一夜他女儿在梦里都是满满的感动,觉得爸爸真好、妈妈真好、爷爷奶奶真好,这么说来,能有这样一名伴侣实在不坏,她确实要好好想想了。

      这个小小的误会一辈子都没解开,多年后再说当年,父亲还是会得意地吹嘘,说当年自己怎么怎么煞费苦心、秉烛夜谈、分别相劝,教会女儿更积极地拥抱幸福,他简直是聪明智慧的化身!

      其实这一切跟聪明智慧毫无关系。从头到尾,这只和“爱”有关系。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父母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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