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蛮阿蛮

5、谒金门

　　乐璟哑然失笑，没想到峰回路转，戏唱到了这一出。

　　“咱们还有得选嘛？”乐璟有时候讲话还是会带上些北方腔调，这点连小厮和银罗也沾染了些，“既然是大官人有话吩咐，当然要恭敬着，把屋子双手奉上了。”
　　她笑着问：“那边有没有说，官人为什么要来租这里的房子？”
　　来青摇头，不过他到底打听了些风声：“听说司马大人待在州府衙门就没出来过……”

　　州府有心想遮掩，可这一点是想藏也藏不住的。有心人结合此前种种想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八成是知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得到孟司马的服软，又不能真叫他在衙门过日子，也不好开口赶他出去，这才使唤人去寻住处的。

　　要寻呢，偏偏也不寻点好的，看上了罗子巷，让孟司马和贩夫走卒住在一处。
　　还是抱了羞辱的心思。

　　乐璟又是一阵好笑。
　　半是为了那位孟大人，半是为了这位州官。
　　要说州官不聪明呢，也是正经考过功名的。要说他聪明呢，却会做这种事，极力打压失意之臣，报从前失意之仇，眼皮子忒浅了些。百年之后，就不怕落下骂名来？

　　“我原先想着租给读书人，那样一座院子，每个月收个一百文就算了。既然是官人要住，就不好说钱的事。干脆大方一点，请司马大人住进去罢。”
　　来青却道：“小的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那丈人不依，非说要按价给钱的。”
　　乐璟便道：“这也好，我们小商人家，本来就斤斤计较，不用省这些钱财，倒不会心疼了。话说到这里，可要问清楚。这租房是谁来做主，谁出资金，谁担责任，住几口人，要住多久……我毕竟是妇道人家，不好出这个面。你就代我去谈这桩事。”
　　来青道：“大娘子放心，我办事再靠谱不过啦。”

　　来青一走，旁边的银罗却担心起来了：“娘子，连知州都惊动了，咱们平头百姓，没依没傍的，会不会被对付啊？”
　　乐璟笑道：“自然有我去顶着，你们担心什么？名义上，你们一不是我的奴婢，二不是我的亲眷，都是被我雇来做事的，我这棵细树一倒，你们这些休憩的鸟儿便各自散了——都是升斗小民，又不是事主，跑都跑了，他们还能对你们怎么样？”
　　银罗没想到她竟然一早就做了这些打算，心里发了点闷火。她默默地走到一旁，借着浇水的由头，在那里把嘴一瘪，不说话了。

　　乐璟看出她的情绪，还是笑着说：“怎么呢，还生气了。”
　　银罗小小地“呸”了一声：“什么呀，人家拿你当亲娘子，亲姊姊的。你倒好，什么事先想着把我丢落了。再说，何必又为什么人犯险，报恩还给自己报出风险来了呢……”
　　“傻丫头，谁说真的要丢下你了？你年纪轻，想事也太重了，”乐璟站起来，笑着扶正她，“再说，哪来那么多风险？你想想，我在庐陵城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他们真的追究起来，为了这么一桩事对付我，闹大了也不好看。”

　　乐璟说这话，是有底气的。
　　抛却她身上的商妇身份不说，她的曾祖父曾是有功之将，祖父也曾戍边十来年，父亲最高做到过从四品，后来虽然被构陷，整个乐府都被查抄。但冤情也已经昭雪，前两年，她父亲又被追授了银青光禄大夫——
　　知州要对付她，起码要查清她的底细。官家素来以仁义为人称道，谁知会不会因为对旧臣有愧，或是遇上大典封赏，哪天突然想起要帮衬乐公的后人呢？
　　尽管她如今的身份只是平头百姓，真的追究起来，知州却只能对她小惩小戒，连打压都不会有。毕竟又不能要了乐璟的性命，如果打压她，还要防着她有手段去御前告状，何必呢。

　　所以别人都不敢出手帮忙，她却敢。
　　只是这些东西，要一桩桩地解释给银罗听，还是太复杂。她只说：
　　“被知州大人当成眼中钉，不过是最差的情况……更何况，咱们尽过力，那位官人又怎么会看着咱们遭祸？想必会设法帮忙。”

　　这话又叫银罗惊讶起来了。此前她就怀疑过，这下更是确定，也忘了自己正在恼着：“娘子，那位果然就是尝玉君，是不是？”
　　能叫乐璟这么放心，好像也不会有别人了。
　　乐璟：“没错，应该就是他的。”

　　孟清圭没有找上门，而是去衙门为难知州，说明他不愿给百姓带来是非，反而让她对他的人品有了更深的认知。
　　到底是郭相公当初一眼就看中看好的人，到底是“尝玉君”。
　　银罗殷殷张口：“那，那，娘子，大梁城，还去不去了？”
　　乐璟“唔”了一声，故作烦恼的样子。“是啊，这孟大人都送上门了，大梁城还有没有必要去呢。”

　　银罗对这个尝玉君都快要好奇死了，当然和八年前那些仰慕状元郎的小娘子们一样，都只想一睹为快。见乐璟竟然还没有取消去京城的打算，语气里带了些急躁：“晚点去也没什么嘛……”
　　乐璟本想再逗逗她，可又怜惜她的少女心思，只好说：“罢、罢，且看看来青回来怎么说吧？”

　　来青做事果然是有谱的。
　　度过了最初被大官人找上门的慌乱，很快就和对方谈妥。屋子事先被简单修葺过，家具也一应俱全，官人只管住进去，别的不用操心。签文书时需要乐璟本人的手印，来青就安排了隔房签约，牙子和孟清圭在这头看了屋子，再把已经摁了一块手印的文书拿给另一处的乐璟就是了。

　　其实要说抛头露面，本朝商业发达，连商贾不得科举的禁制都没了，经商的娘子也多，民风开放，自然也不会管妇人那么多规矩。
　　乐璟只是不愿意在有知州干涉的情况下出面，也不想在明面上和一位官人有牵扯。
　　要不然，一个寡妇，一个落魄官员，其中可想的故事那就多了去了。说不定还会被人写成传奇，像《会真记》那样，一编再编，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她这样避嫌，也就让孟清圭明白了她的女子身份。
　　他既为这女子的胆量而吃惊，又感到了她似乎寄托在他身上的某种希望。
　　不可否认，这是孟清圭两个月来所感的，唯一欣慰的情绪。
　　与前来办事的来青交涉时，他先温和做了答谢：“有劳小郎君。”

　　这是个在官家面前得过脸的人。
　　来青脑子里骤然闪过这个念头。他跟着乐娘子做生意，自然少不了和官府的人打交道。可他见的大多是些狗仗人势的小吏，或是里正、户长这些没什么品阶的督税官。来青对这些人尚且要点头哈腰，从未想过从京城来的大官，竟然如此和气，令人亲近。
　　虽然不知他做了什么惹官家生气，被贬来此处做个闲人……可他只是一开口，来青就没缘由地觉得，绝对是那位官家的错。
　　这样的官人，却如困兽入笼，实在令人唏嘘。

　　带领孟清圭前来看房的是一位老丈，他外着半臂褙子，襟领上有万字福文，内穿海青袍，可见其有一定身份。现被主家派来指引孟清圭，很有些不耐烦，对房子百般挑剔，却又说，适合孟官人这样的清高之辈。
　　孟清圭微微笑道：“老丈说得是。近阳则亲阳，近朱则亲赤。晒晒日光，总比在阴处滋长，霉斑横生来得好些。”
　　“这……”
　　老丈被噎得满口无言，好半天找不到话来回。

　　旁边的来青看得来劲，正偷着乐呢，又被孟清圭问：“四周高邻，都有些什么人？”
　　还“高邻”呢！来青第一次正儿八经和文人打交道，被肉麻得一阵一阵儿的，心里又是说不出的舒坦，他笑着介绍：“对门住着盛华楼——就是咱们庐陵城里最大的酒楼——里的伙计，这左左右右，住的都是些挑夫、伙夫，卖炊饼、小玩意儿的。最前头有个大院子，里面住了个张屠夫，逢清早，常能听见杀猪声，官人可介意？”
　　旁边的老丈和张当都听得眉头打结，孟清圭却道：“一城百灶，闻点烟火气也好。”

　　屋子就这么大，都不用细细探看。
　　文书签了，老丈便要回去复命。
　　孟清圭见来青还未走，便问了他一些本地的习俗与规矩，说到豫章风景，又说到永和窑。来青虽然是个孤儿，被收留长到二十来岁，却对此地的名胜与有荣焉。他热烈介绍起来，又提到当地的豪强秦氏。
　　方才的那位老丈，可不就是秦氏的家奴？
　　孟清圭有了些兴趣，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来青这一路可算厌恶老丈许久，此刻有点抱着大吐一口恶气的态度，说了不少。
　　说到这位秦公，也算小有来头，其父是开国县公，虽然没有承袭爵位，却吃到了实封的大好处——良田上百亩，又垄断了当地的瓷器生意。庐陵以永和窑闻名，那瓷器可都是年年上贡的，哪怕是因质量不精而无法做贡品的批货，也够他们富甲一方。
　　来青的前任主子，乐娘子的亡夫，正是因为牵上了秦公的线，知道瓷器卖去海外可以大赚，才动了心思，抛下新婚妻子出海。
　　秦公凭借强大的人脉，坐地生财，在当地嚣张跋扈，强占民女，强夺田地，这都是贯有的事。

　　孟清圭沉吟一声。
　　来青说的，基本都是他知道的。在城隍庙居住时，他看过府志，此地的人文历史，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秦氏的专横，也不难猜测。
　　及至来青说，李知州还与秦公结了亲家，他也没有意外。

　　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庐陵有乐氏，曾跟随高祖收复失地，居功至伟，可惜后来门庭败落。孟某一度敬佩乐公事迹，却不知其后人今在何处。”

　　哎？
　　来青忍不住往自家娘子所在望了一眼，然后挠头。
　　“大人，不知这个乐，是哪个乐啊？”他说，“若是巧合，我家大娘子，也姓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