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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没有钱付账的咖啡 ...


  •   “刚刚去找谁啦”

      小蔡迎秋洁回家,又摆放杯盘准备吃饭

      “路上遇到的一个人,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他的钱被人抢走了,我给他一点我的”

      “哦,不要多管闲事”

      “嗯”

      “吃饭”

      “蔡妈妈,姥爷有没有交代过,我结婚后,如果翟家让我去他们那里,你又怎么办”

      “我去找下一个人家做活”

      “蔡妈妈,你把姥爷的财物卖掉拿走吧,或者不去做活了,年纪大了,就住这个院子,姥爷肯定也想让你这样的,他的花就有人照看了”

      “不是,小姐,别这样说,我是佣人”

      “不是的,姥爷爱你”

      “瞎说”

      “蔡妈妈,我还是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也是,小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

      两人吃着吃着没声音了

      “我一直想说,下次思恒来,我问问他能不能带你去翟家,或者我们俩一起说,思恒家有些佣人,再多一个也没什么”

      “小姐不用为这事挂心,只要随自己的意思准备妆奁”

      “我没什么可准备的,问问思恒的意思,是办西洋的还是旧式的,问明白了我就定做一件婚纱就好”

      小蔡放下手中的汤碗

      “小姐怎么能这样说,这是大事,女孩子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没见过像你这样不上心的,别人家都是高高兴兴东买西买”

      “蔡妈妈,你说姥爷生前是不是还生我妈的气,气她不告而别,不闻不问,按着淑女的规矩严厉教养出来,却适得其反,处处跟姥爷作对”

      两人的目光凝聚在那盘紫砂茶壶的旁边,那里有一块水晶圆挂坠,姥爷时常缠在腕上,握在手心。此刻它的银链子堆叠在下方的桌面,捧着坠子金灿灿的花边。水晶玻璃里面镶嵌的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年轻女孩正以手搭凉棚,望向远方的大海,身上短褐穿结,肩袖处还有一两块异色补丁。贫穷的渔家打扮遮掩不住她动人的光芒,鼻梁嘴唇精致无暇。这是袁秋洁妈妈的成名之作,渔家女小渔。

      “是呀,其实姥爷一直挂心,就是想让你有个好归宿,别像小姐一样离经叛道,至少也能让他放点心下来,从前姥爷对我说,后悔了,说后悔当年把小姐管得那么严,后来撕破脸面,一点亲情都不给他留,生下你就走了,每次说每次都后悔”

      袁秋洁继续吃饭,突然知道了为什么姥爷叫自己上去背书训话的时候,为什么自己背不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分惩罚过。那张小渔的侧影手搭凉棚望着吃饭的二人,袁秋洁发现自己和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她从指尖到鼻梁骨处处都是那么纤细修长,顾盼流转间连粗布褐衣下的手臂都是如此挺拔,而自己却看起来钝钝的,手也不大。

      今天傅雅宁彻底不来上学了,给两人用的桌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坐着背诵功课,今天又背尚书,诘屈聱牙让袁秋洁头疼,一直到下午傅雅宁还是没来,袁秋洁就知道她的计划实现了,以后也不会来了。有同学凑过来问她,她就回答傅雅宁爸爸给她转学了,别的不再说,也不再理会班里男生三个两个的窃窃私语。一本本暄软的线装书被她装进那个蓝色布口袋,袁秋洁不无庆幸地想,自己终于也要走了。结婚虽然不一定比上留洋女中好,但一定不比留在私塾背书坏,而且思恒那么好,又那么温和。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法桐沙沙作响,几个摇曳的旗袍女人正站在一旁闲聊,有一句没一句地添油加醋冷嘲热讽。人行道这时候被两个讨饭的人堵住了,正在跟施主讨价还价,尖牙利嘴地争吵,后面的人只能堵着看。人越来越多,袁秋洁双手拎着书袋,也站在人群中,无奈着实过不去,只能焦急地等着。

      “听说了吗,聂先生的小白兔给送到留洋女中去了,那叫一个会来事儿,上次我去费诺德晚宴,在门厅附近看见她了,那个声音柔得,我都受不了,难怪聂先生喜欢”

      “这话说出来多难听啊,人家是读过诗书的文气女孩,最次也得说是女朋友,怎么能这么说”

      “有什么区别,都是作小,也不知道她爹是谁,知道了脸又往哪儿搁”

      另一个女人脸上透露出了然的神色

      “嘘,你们不知道,他爹看起来很正气吧,可就是她爹想方设法把她送出去的,想尽了各种办法哟,从小就教手段,又为了面子好看摆个淑女的架势,显得与众不同,给送到私塾念旧书。去年几番宴会牵线,终于给送出去了,人家才不在乎脸在哪呢”

      “那他太太…”

      “冯慧从来没说过什么,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心甘情愿啊,万一…乐在其中呢”

      “瞎七搭八”

      乞丐让步了,女人们终于散去,袁秋洁释然地拍拍书袋,也走向前去,走过这条街的拐角,正好看见翟思恒迎面而来,见了是她一脸惊喜

      “小洁”

      “嗯”

      树荫满地,两人并排慢慢走着,袁秋洁不停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小的黑色布鞋,白袜子,搭扣有时候开了,她就停住去扣上。

      “我父亲说下下个月就办喜酒,这星期日请你来我家见他,放心,他从前认识袁姥爷,也很喜欢你的”

      “嗯”

      翟思恒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揽在了她的肩膀上,秋洁也没有拒绝,任由他揽着走着,又拐过一条小路,走上中央大道,道旁偶有飘落的绿叶,扫地工人还没有来得及清扫干净,

      “小洁想要什么首饰,金手镯,或者金项链”

      “不用,摆酒的时候我自己做一套衣服就行”

      “怎么不用,用的,我来给你订”

      “思恒,有一件事…”

      他们停住脚步,翟思恒紧紧盯住秋洁

      “能不能带蔡妈妈,我的意思是说,带蔡妈妈去你家做活,或者要是嫌麻烦,让她常来看看我也行,让她留在姥爷那个房子里住,反正我们结婚后,这都是你的。”

      她听到轻轻的笑声,思恒笑了

      “小洁,原来担心这个,你可以做主的,你忘了吗,你是我的妻子”

      袁秋洁看着他突然也笑了,一下子伸手抱住了翟思恒的胳膊,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甜甜蜜蜜地慢慢走向前,翟思恒没有注意到路旁汽车飞驶而过,秋洁却总感觉异样,好像那辆汽车的玻璃一瞬间闪过了一种目光。

      “小姐穿这个好看”

      蔡妈妈坚持指着那件衣服说这句话,裁缝又拿挂勾木杆伸上墙沿,从上面那一排旗袍里面把那一件钩下来,左右在袁秋洁身上比着,这件衣服是淡绿色的,缎子外侧还有一层薄薄的乔其纱,袁秋洁身段单薄,穿上有一点点撑不起来,但是很漂亮。

      秋洁看着镜中,框里除了挂的满墙满屋的礼服还有尴尬的自己,多少像根豆芽菜,只得转身给小蔡看

      “蔡妈妈,你看,怎么样你一直说喜欢这一件,从进来开始就在说”

      “我觉得这个最好看了,穿这个见翟公子爸爸,最好看”

      “好”

      裁缝把衣服包起来,小蔡一边提着衣服一边跟她回家,听袁秋洁半路突然说想吃松糕,怕拿食物的手会把布料沾脏,就把装衣服的纸包塞给她,叮嘱她赶快回家,自己绕路去买。

      手中的衣服滑溜溜,轻飘飘地,预示着不知道周日穿上它去翟思恒家又会发生什么,又该怎么说。袁秋洁又拐上中央大道,今天不同昨日,工人把路扫得干干净净,最后一天的学已经上完,她也不必再拿书包了。橱窗里面是她穿着米黄色长裙的侧影,扣子一颗一颗从领口直到裙边,天已经慢慢热了起来,大街上的人也都开始穿起单衣了。

      一阵喧闹声突然传过来,从前面的别克轿车里走出来两个女人,其中高个子那个伸出手就把另外一个女人的珍珠手包扔了出去,神色严厉非常,秋洁再仔细看去,另外一个人竟然是傅雅宁,她竟然是雅宁,正穿着粉色洋装,头上还戴着小礼帽。那高个子女人的司机又伸出手去一推,傅雅宁一个踉跄,倒去坐在地上,礼帽也歪了,满脸泪痕。她张开嘴说了两句话,反击的样子,那女人气急了,伸手打了傅雅宁一巴掌,摔门就走了。汽车扬长而去,只剩下人群凑着傅雅宁看。秋洁赶紧跑上去,挤开人群抢到中间把雅宁扶起来。她正坐在青石砖地上,鬓发散乱,礼帽也掉落一旁,脸上都有淡淡的红色掌痕。人群窃窃私语,秋洁伸手护住傅雅宁,又回头说别凑热闹,让他们赶快散开去。

      从咖啡店的玻璃窗看出去,夜色渐渐飘下,路灯已经亮起,行人继续像没有发生事一样匆匆前行。咖啡店的装潢精致,还演奏着手风琴,丝丝缕缕飘忽的音乐。秋洁拉她进来坐在门口第一个桌子的位置,傅雅宁顺从地坐在座位,目光涣散地看着红格子桌布。袁秋洁扶她坐下以后就放下绿旗袍,走出去捡她掉落的礼帽和让风吹飞的大丝巾,再拐弯回来的时候雅宁已经哭了,眼泪一点点地沿着脸蜿蜒下来,被高个子女人扇乱的头发此时也被她重新绑成一个马尾,她仍然看着桌布发呆。

      咖啡厅很大,剩余的客人也在交谈,声音有点嘈杂,服务生走上来,问秋洁喝什么。袁秋洁只顾看着雅宁着急,想也没想,头也没抬,就说普通咖啡,要两杯,服务生拿着皮册子走了,她用双手握着桌沿,试探着向前倾身

      “雅宁,那个是…”

      傅雅宁却不言不语,站起来走到吧台问服务生打电话,打完以后才回来坐下。

      “是冯慧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秋洁也不能多问,服务生托着两个白瓷杯子过来,又给放上白布手巾。傅雅宁一只手握着柄,一只手圈着杯沿,看着里面的褐色液体,上面泛起微微焦黄的泡沫。

      “冯慧子…是谁?她为什么要那么对你”

      袁秋洁也捧住咖啡,喝了一口,雅宁突然情绪激动起来

      “袁秋洁,这不是你能知道的事,你就是这样,做你的纯白小姐,不要管我发生什么”

      “好吧,雅宁,自从你不来学校了,我觉得好陌生啊,整个私塾变得像不认识一样,先生同学好像全是活死人”

      傅雅宁一听,就哭起来,脖颈上那枚细细的金链子都在颤动

      “秋洁,我爸爸说要我识相点,只是给家里铺路,不能爱上他,什么都忍着就行,可是我怎么能忍住呢,今天我在公寓里,冯慧子带的人突然来,骗我是送杂志的,我跟着他们进到车里,冯慧子就开始给我立规矩,说在聂家这些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你知道我一气,就口无遮拦,我说你要是真有魅力,就不用到处给人下马威,还不一定有我在他心里的分量重。冯慧子一听见的时候,那个表情把我吓得要命,停车就要把我踹出去,恨不得杀了我。”

      秋洁心中慢慢有了门路,低头不说话了

      “雅宁,能不能跟爸爸说…以后就不这样下去了?”

      “我爸已经升官了,目的已经达到了,是我自己不舍得,你不知道…”

      傅雅宁的脸上显示出一种难言的哀愁,秋洁只能想别的话说

      “…留洋女中,好不好?”

      “好,好得很,念洋经的时候说话像唱歌,同学都时髦,也势利得很,看见车来接我就都捧着我顺着我的话说。”

      “好,上学开心就好”

      “他说不念书了,直接给他做秘书,我不乐意,我才十七岁,比你还小一点呢”

      “…嗯”

      傅雅宁的脸孔娇美忧伤,粉色的绸缎连衣裙把她衬得很清透。袁秋洁只能没话找话应着说,天黑透了,咖啡也渐渐见底,沉渣摆出了一片树叶的轮廓。

      傅雅宁突然侧身往外看,又站起来走出门去。服务生见了以为是要走,就过来要收钱,秋洁才终于想起来小蔡去买松糕的时候把钱包给拿走了,自己没拿钱,大为后悔。摸来摸去身上的兜,也没有找到任何纸币,手边除了装绿旗袍的纸包也没有东西,她不得不凝视着对面座位傅雅宁那只珍珠手包,如果里面有钱,应该就可以付账,本来是她安慰雅宁,无奈现在也只能让雅宁付账。

      她回头看看窗外,傅雅宁已经跑到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旁边,秋洁心想不好,傅雅宁伤心之下把手包给忘了,秋洁又怕自己出去以后座位没人看,东西会被人拿走,就赶紧胡乱把手包和纸袋都拿起来,又跟服务生说宽限一小会儿就回来付账,也走了出去。

      还隔着几步路,傅雅宁已经依偎在车上下来的高个子男人的怀里,珠泪晶莹,枝叶柔弱。男人以手抚着雅宁的额角,慢慢地顺着,熟练地喃喃地说着什么,时空都在二人的身旁凝聚,静止。秋洁大为窘迫,慢慢走到一边树下等着,装作看往另一个方向的样子,直到傅雅宁抬起头来

      “秋洁,怎么了”

      “…你的手包”

      袁秋洁从树荫里走出来,傅雅宁一下子露出惊喜感激的神情,放开男人,走过几步来取手包。牙齿玲珑整齐,给她的笑添上了那样的色彩,在昏黄的路灯下明亮耀眼。

      “谢谢秋洁,我走了”

      “…等一下”

      袁秋洁走上几步路想跟上傅雅宁,那个男人也走过来低头揽住傅雅宁就要回车里,二人却被秋洁拦住

      “…雅宁,我没拿钱”

      “步声,等一下…什么”

      “我,我说,我今天刚见你的时候太着急了,忘了自己没拿钱,就点了咖啡。其实本来是有钱的,但是从裁缝店出来以后,钱被我家蔡妈妈拿走了…”

      二人都看着袁秋洁,她的声音就一点点低下去。

      傅雅宁明白过来,打开手包就搜寻起来,找了半天,才找到两张大钱,想了想足够了,就把钱给她。

      “这个太多了,雅宁,你拿一下东西,我去找零回来把剩下的钱还给你”

      傅雅宁接过礼帽和纸袋,袁秋洁跑回去付账,再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汽车已经开走了,只剩下法桐在路灯下昏黄地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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