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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秋洁最后的信(1) ...


  •   小陈,我该从哪里讲起呢,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世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活得够久了。我会一直记得你,我的宝贝姑娘,我会一直喜欢你,那天我也摔到了腰,在医院一看到你我就喜欢,我问问你要不要我帮你拿药,你躺在病床上还痛得直哼哼就说不要,赶快摆手说我能站起来自己拿,那一瞬间我莫名觉得你有点像我,我不能生育,那一瞬间看着你,好像你是一个我没能拥有的孩子。来打扫卫生的时候你害怕我会不满意,小心翼翼地等着,害怕我会挑剔你的工作,满头是汗都不敢拿一张纸擦一擦,我一抬头看你,你的鼻尖上和脸颊上全是汗珠,一片一片的,坐在旁边看着我数钱,一句话都不敢说,当时看着看着你,我没忍住就笑了。

      1937年,海城沦陷那一年的夏季,一路舟车劳顿,我最终和沈崇来到了香港。天气潮湿闷热,楼房屋宇鳞次栉比,英国人比海城的那一拨还小心眼,说任何话都阴阳怪气,好像不把别人噎几句,他就不舒服。我水土不服,满大街人说的话我没有一句听得懂,沈崇坚持要结婚,拉着我去找英国长官盖钢印,我也就这样终于结了婚。刚开始的时候沈崇还是给人拉手风琴,但是他拉得不好,左右手配合不起来,按他自己的话说,上不了台面,只能在咖啡店和餐厅酒吧轮换演奏,其实我也听过他拉琴,我觉得能听,反正外行也听不出好坏。我在裁缝店做学徒贴补家用,老板是一个很像秦姐的越南老太太,非常爱做衣服,说起衣服面料和剪裁来三天三夜嘴都没个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般就是一边做工一边听她说话,还得不停的应和,否则听不见回答她会着急,老人都这样,得找人说话,得有人听话,不然实在难受。

      初来乍到百般适应,连上车马路费,我和沈崇花光了那叠钱,花光了我的价码,那时候我想我是否需要留一张作为纪念,看着那沓青蓝色的纸币,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沈崇为对付通货膨胀,在我付诸行动之前就把最后一张花了出去,让它变成了英国硬币。

      有一天沈崇带我去看电影,我们刚来不久,还不是很熟悉香港的娱乐明星,我俩攒钱买的票,看的是一个喜剧默片,走出去到剧院门口,下一批来看歌舞剧的观众已经在外面排队,我突然觉得站在头几排的那个女子很眼熟,她头戴羽毛翎帽,身穿西服套装,非常漂亮挺拔。我反复地回头看,沈崇急着回家,见我不动就问我怎么了,我把那个女子指给他看,我说我觉得她有点像我妈妈。其实我也不确定,因为我对她全部的印象只有手里那个少女小渔的相片挂坠,她身旁还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西服笔挺正在和她说笑话。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去开口问,沈崇也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说还是要去问,不然没机会了,我有点胆怯,沈崇却拉着我走回了那个女子的面前,他说对不起女士有问题问您,女子停止和那位高大的男士说笑,放下手中的长香烟,微微抬起翎毛帽子对他说哪位,她的声音高贵冷漠,眼神睥睨优雅,我当时就打退堂鼓了,拉着沈崇就往回走,一直走到剧院后面的空院子,穿戴着亮片衣服和金头饰的歌舞演员已经从后门陆续入场,沈崇问我怎么不能问,我说不要去,因为就算是了她也不能说,那样她旁边那个男人会不高兴。

      我们在剧院门口苦等很久,夜很深了,头等包厢观众才陆续地出来,女子和那个男人吻别,难分难舍。我们两个蹲在门侧的阴影里惴惴不安,见人都散了,我们走上去,还是沈崇拦住她说对不起女士有问题问您,这时候她换了一个表情,好像走路不耐烦,说快点说。沈崇就把我从那片阴影里拉出来说这是秋洁,袁秋洁,您认识吗,其实他当时动嘴想说的是您记得吗,但说到这他把这句话咽下去了,改成您认识吗。女子一愣,动动嘴想说不认识,动了很多次,最后还是说认识。

      沈崇就把我推到她面前说秋洁快说呀,我就走过去,十八岁了,才第一次见到,我终于抬头看着我的妈妈,从前没见过,除了那张少女小渔照片。她长得很像姥爷,高瘦挺拔,到处都修长,不知道那个军官父亲是怎么样的,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像她。我困难重重地开口说妈妈,她愣了一下好半天答了一个好,我说这是我丈夫沈崇,她随口夸了几句,又说今天晚了辛苦你们等我,等过几天再见面,问了我们俩的住处就转身走了。

      其实我们俩还是假结婚,为了防止人发现我是沈崇偷带过来的,在外面就说真结婚。我们住在一间很小的公寓里,我睡沙发他也睡沙发,我们一共有两张沙发。过不了几天妈妈来了,手里提着东西拉我和沈崇出去吃饭,又问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没有,把我们俩还当小孩子,我们吃了饭说没有,她一边听电话一边摆弄指甲,非常修长的指甲,和那张小渔照片一模一样,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也会像思恒一样露出那种并没有在真的听的神态,她的回答也总是非常得体漂亮让人听着非常舒服,让人觉得她在仔细倾听。总是哦,对吗,是吗,真棒太好了,就这样,沈崇后来经常学,我俩喜欢笑这个。她离开餐厅走了,坐上了一辆时髦的敞篷轿车,开车的是和前几天不同的另一个男人,她从车内回看的神态自若,好像我们和任何一个其他的酒饭朋友没有区别,从那以后她遗忘了我,我也没有再联系她。

      沈崇找到了工作,裁缝店的老板也愿意雇我,我们就不用再假结婚了,但是我们仍然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海城沦陷的时候我们正走在冬天的大街上,孩童穿过红色巴士挥舞着报纸用英文说重大消息重大消息,但是买一张才能看,不会像海城的报童那么笨,把新闻都放在嘴里吆喝。沈崇掏钱买了一张,我俩一看头版头条海城沉没,什么都懂了,那天我俩回到家里很久都没说话,后来又听日伪军屠杀的消息,我日夜睡不着觉,冯慧子说的话我一直记得,牢牢地打醒了我,镌刻在我的心里,人都不干净,我也不是好人,但是那几天那个至圣先师的画像老是出现在我的眼前,好像孔夫子那个被人打扁了的额头可以多少象征一种气节和精神,后来这张报纸就像任何一个远方的新闻一样,让我和沈崇意识到原来这已经是外地的事了,再大的震撼和苦痛都能逐渐忘记。我希望烧饼还能活着,余生的每一天我都庆幸那天我给了他钥匙,如果他躲在家里,也许不会被人发现。不会被人发现,至少还能活着。

      沈崇通英文,公文写得也很好,很快他找到他梦想中的洋气女孩,名字叫做萨琳娜,我也特别喜欢她。萨琳娜的父母是家道中落的英国人,传到这一代已经有房没地,不得已只能来香港做殖民小官,她在香港出生长大,聪明漂亮,什么话都会说。萨琳娜非常喜欢沈崇,会当着别人的面说出各种各样甜蜜的心里话,有时候她会教我英文,地道正宗,当然是好老师,那口方方的下颌和牙床一动,好像就能说出唱歌一般的话语来,我学得也很认真。

      冯慧子的爸爸经常出现在报纸上,气宇轩昂衣着庄重,无论哪方上台,都兵强马壮江山稳固。每次看到,我会留意,但是我不会承认我留意过,其实我仔细检索了报纸,每一张,台面上的新闻不会有冯慧子,也不会有她的丈夫。

      一年后,沈崇和萨琳娜结婚了,沈崇甘心做上门女婿,到萨琳娜家去住了,那间房就剩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就是自从他出狱找我那天开始,他说话的时候偶尔也露出烧饼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态,但只是偶尔。他从来没有给我或别人提起过在监狱的那年冬天他发生了什么,但是那肯定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也许一点点的推动,就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翟思恒的消息也没有,给伪军当笔杆子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他的嘴其实可以把它说得很光彩。我希望他能平安活着,活着就行。有时我想,聂步声说的对,袁秋洁,你就是说谎,多年以后我检索内心最深处最深处的自省,我会发现我从来没有爱过翟思恒,只不过那时候年纪小不懂。而他年纪比我大一些,当然可以把我看得明明白白。很多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产生了精神错碍,因为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和听见他对我说过的话语和神态,重整排序,不停地再来,好像我真的能听见,好像那声音充满了双耳,尽管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人难以捉摸。

      我该怎么往下说呢,我不能往下说了,我宁愿我没有知道过。很多时候有一种感情漫过了我为它设置的边境,漫卷着涌来,仿佛潮打空城,让我怀疑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泪水,那是否是一种疾病。然而我毕竟也有那样平静的时刻,上天也给我一些平静的机会,让我整理我的感情,再把它放回抽屉,锁住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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