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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阿司匹林药粉 ...


  •   第二天,当聂步声回来的时候,袁秋洁正在使用茶柜上的收音机听广播新闻,播音员音色独特,闻之不忘,说着前线消息。一看到门打开,她立刻就把收音机按灭了

      “袁秋洁”

      他正关门的时候不期然看见她,好像惊讶她没走

      “你怎么还在这儿”

      “聂先生,我走不了”

      “给我一杯水”

      秋洁马上去给他倒水,回来看见聂步声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

      “昨天听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听见”

      “袁秋洁”

      他稍微往前俯了俯,语气很重,知道她是欲盖弥彰

      “放我走吧”

      “不行,先说说,昨天听见什么了”

      “听见您太太说..”

      无奈之下,秋洁只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从龙凤杯讲到傅雅宁,重复那些话语,尽量让自己不模仿冯慧子的语气。聂步声看着她认真复述的样子突然笑了,她讲到信笺在哪儿的时候他重复了一句

      “信笺在哪儿”

      语气虽然平淡,但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重复,而是轻描淡写的反问句,立刻回答说

      “我不知道”

      “你最好不知道”

      他的眼眸深沉

      “听了这些话,很难不让人想灭你的口,袁秋洁”

      “嗯”

      秋洁居然诚实地点点头

      “…雅宁,怎么样?”

      她试探着问,本来想伸手开灯,手腕却一下被聂步声按住,一室昏沉,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一下子因为手放在一起让袁秋洁窘迫不已,他好像在对话中找到了一种适应,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袁秋洁,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扮演一个高尚的形象,比如做个拯救者,拯救同学,就算做不了,也得嘘寒问暖一下”

      “我不是”

      “真的吗”

      黑暗中聂步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神秘,同坐一张沙发,而且非常近,秋洁往那张长沙发的一角缩,直到缩到最角落的地方,退无可退。

      黑暗中闪着幽幽的银光,那张角柜里面的红酒少了一瓶,此时散发出淡淡的暗红色光韵。袁秋洁窘迫不已,只能向后找话说

      “您送我回去吧,我不借住在您这儿了”

      “什么叫借住,你是有租金的”

      “...我不住在这儿了”

      “如果我不愿意,你不住也得住”

      “那些花匠在我家没有找到东西就不会来了,我就回家”

      “然后呢”

      他又开始以那种听不出来意思的话语问着,好像好奇了

      “然后思恒回来,我就结婚,永远都不再出现在您面前,算一张钱的”

      秋洁原来在心里把他曾经在银行门口说过的话记得很清楚,此时她因为没有衣服换,只能穿那件绿色旗袍,绸缎清新流淌,她的双手放在膝面笼罩着的绿纱上。

      “我会和思恒解释清楚,从那天俄国人酒店的事开始解释清楚,思恒不是不好的人,他会懂的”

      聂步声的话语此刻就在她的头顶

      “意思我是不好的人,总是不懂你,是吗,秋洁”

      平静中好像有一种微微的玩笑意图,而且不再叫她袁秋洁了,而是直接称呼名字,秋洁心中顿时不好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也是那个意思。说着说着,她就急起来。这句话几乎已经不知何时,被聂步声用那根针镌刻在她心底,而且是非常仔细地拿着那根针,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刻出来。每次想忘记,他都有办法,以各种办法,让她从嘴里说出这句话来

      “我是说,我会解释好,您也好,思恒也好,就没有误会”

      “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有误会,可以让你无法解释”

      “您不会的”

      秋洁心下冷汗涔涔,傅雅宁那种神态又出现在她面前,说秋洁,是我舍不得,秋洁,是我不舍得了,她伏在聂步声怀里的样子是那么无奈

      “聂先生,您忙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秋洁磕巴地说,她本来想说回房去了,却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字不能够随便用,觉得不行,便中途改口,说回去睡觉,这四个字也没有让她的境况好一点,几乎让他们的对话更加奇怪,而且现在刚刚天黑没多久,让这个借口看起来很苍白。阳台外的大街飘来的一点微弱的灯光打在秋洁的肩上,聂步声的脸却隐在黑暗里,神色不明

      “去,睡着了你就告诉我一声,睡不着你就别告诉”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做不到”

      “那就是睡不着,不如继续和我说话,说点翟思恒的事吧,你最喜欢说的,我想听”

      他好像想强调,还轻咳了一下,同时向后靠了靠,秋洁咬了一下牙齿

      “你不能听”

      “没有我不能听的,你也听了冯慧子的事,现在倒欠我很多话,说出来让我听听”

      黑暗逐渐适应,他的目光似乎隐隐透出威胁,袁秋洁无法开口拒绝

      秋洁两只手不停地搅着,只得慢慢翻老黄历,从姥爷中举说起,如数家珍地说妈妈小渔,小蔡,翟思恒爷爷,翟思恒,先生同学傅雅宁,沈崇,卖卜先生,甚至家门口常来那个吃烧饼的乞丐,原来袁秋洁对人的印象那么准确细致,三两句就栩栩如生

      聂步声耐心地听完,笑了起来,声音低沉飘散

      “原来婚还没有结,这边已经找好了下家,翟思恒和沈崇,你喜欢哪一个”

      秋洁满脸通红,什么话都不说,她一急了,又想说不是那个意思,这回忍住了

      “说”

      她终于适应黑暗,看见聂步声那双眼睛眨了一下

      “…都喜欢”

      他的笑愈加明显,秋洁已经可以听到他笑的声音,像余波,一震一震地散布在空气里

      “不行,不能都喜欢,别的事可以都喜欢,这件事不能,至少男人可以都喜欢,女人不能”

      她才终于意识到他说的下家和喜欢是什么意思,立刻站起来,站着辩解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为你问的是人怎么样,我是想说他们俩都好的意思”

      “演给你看的,没有那么好的人,或者你是想说,就我不好”

      “不是,怎么跟你说话这么难,聂先生,您也很好”

      聂步声伸了伸手臂,也站起来,乍然比她高出很多,脸上的笑意仍然没有消散,无可无不可地说

      “哪儿好”

      秋洁几乎要哭了,用心里的那根针引着线想方设法地挑话说

      “乐于助人,心胸开阔,英俊潇洒,关心妻子,爱惜女孩…”

      她说到这个爱惜女孩的时候已经搜肠刮肚,用尽了全部的词汇,因为她不了解他,只能编出这些。这个爱惜说出来很难不让人产生暧昧的联想,比如傅雅宁,总之不会是褒义词。

      袁秋洁突然发现自己可以不用裹面纱,因为这附近几乎没有人认识她。还有十几天,只要再忍十几天就可以,不知道为什么,聂步声隔三差五总是要来住,等思恒回来,思恒回来她直接坐包车去翟家,再让思恒给钱。

      秋洁已经走出了很远,河岸边柳树茂盛,招摇飘舞,河水一伏接着一伏地前呼后拥,飞流而下。原来这件裁缝铺买的衣服在日光下面会反映淡淡的兰花纹路,确实清新漂亮。当时小蔡进了裁缝店,一看见就眼前一亮,在秋洁点别的衣服出来试的时候一直在指着它说这个真好看,就只有这件衣服最好看。

      从前小的时候秋洁不懂事,别人说她没有爹娘,回去家里就和姥爷小蔡大发脾气,又哭又闹,哭得满脸鼻涕,说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要收拾东西去找生身父母,小蔡一来劝,就把她抓得满臂都是指甲印,故意说话气她,说你走吧,不要再来我家当保姆。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不知道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好像那时的心已经被谁取出来换了一颗,取出来一颗珍珠,换进一个鱼眼珠子,换了一颗会内疚的心,而有的人,比如傅雅宁,就没有换过。

      河岸有很多乞丐在讨饭,乌乌泱泱跪着哭,秋洁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一瞬间几乎想加入他们,暮色四合,她回到那间公寓才发现聂步声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那方阳台上向下看,不知是否看着她一路走回来,

      “…您回来了”

      聂步声好像喝醉了,她闻到一点点酒的气息,他也没有看秋洁,立刻就走进那间卧室,要她过去

      秋洁吸了口气,不得不挪过去,聂步声没有脱外套,直接躺在那方黑色锦被面上,好像知道一直是她在收拾,他喝醉酒也没有说胡话,只是目光洞察了然地看着脚尖,让她去给倒一杯水

      水端过来了,聂步声却已经睡着了,秋洁把杯子放下,又是给他脱鞋又是给他盖被子,又想了一下要不要给他把外套脱掉,伸手解扣子的时候她突然惧怕起来,因为俯着身正好对着他的睡颜,她解了一颗就否决了这个想法,把被子给他盖上了。

      聂步声睡着的时候很安静,但是在皱着眉头,好像不舒服,她伸手试了试,感觉他有一点点发烧了,试额头的时候还无意识地扭开头不要她碰。秋洁当然发过烧,知道这个时候喝醉酒有多难受,上次冯慧子来的时候听外面的佣人说哪个柜子放什么,她便走出去,大厅有两面高大的酸枝木藏柜,她漫无目的地找着,里面都是英文资料,她也看不懂。

      终于在倒数第二排的抽屉里她找到了药,黑色玻璃瓶,上面还横包着宣纸条,边缘毛毛的,医生写在纸条上的医嘱都有点颜色暗淡了,黑色墨水已经出现干涸的痕迹,她拼出来一个单词,阿司匹林,下面又有医生写的德国拜耳四个汉字,秋洁确定这个应该不会错,打开瓶子倒了两颗出来,拿过去要给聂步声吃

      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回这间卧室,如果把他叫醒,就可以让他自己吃药,如果叫不醒,就只能想办法喂他吃药。秋洁搬了角落里的皮凳子过来,坐在他身旁想了一下,又推了几次,见他没有醒的意思,她伸出手去试他的额头,温度又高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心中想出办法来。秋洁拿起杯子去外面倒水,按照蔡妈妈小时候给自己喂药的方法,从抽屉里找来一张空白厚宣纸,把药片放在里面叠起来,又取出角柜的一瓶红酒,以手握着瓶颈放在柜子上慢慢地滚碾着,直到药饼碎为粉末。

      宣纸被她的手折出一条深痕,药粉沿着这道痕慢慢洒落溶解在水中,杯中变成淡淡的白色,秋洁拿小勺搅了搅,尝了一下,异味不是很大,就没有再往里放糖。这道门现在半开着,艰难地邀请她回去,秋洁推开门,又坐回那个矮矮的皮凳子上,伸手摸了一下聂步声的脸,轻拍了一下,让他有意识

      “喝药”

      他的眼眸微微开启,侧眼看着,袁秋洁拿着勺子往前递,嘴唇做了个微张的动作,示意他吃药

      “不喝”

      勺子都已经到嘴边,他却突然开口,声音鼻音浓重

      “喝一点吧”

      “我没有事”

      “有,喝一点吧”

      “出去”

      他闭上眼睛,沉声说

      “不出去”

      秋洁仍然举着勺子,这三个字被她说得像赌气一样

      “出去”

      “喝一点吧”

      “您喝一点吧”

      他好像不愿意被袁秋洁喂药,最终还是没有张嘴,秋洁意识到他可能是不能接受被她喂的姿势,就把药杯放在床边柜子上

      “您坐起来自己喝”

      他还是没有说话,袁秋洁就不由分说要去把聂步声扶起来,抓着他的手臂拉起他来,让他坐在床边,示意他自己喝药,一边喝,秋洁还伸出手去试一试他的额头,又放回来试一试自己的额头,还是热的。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正和聂步声左右坐在一张床上,又伸手去试他的太阳穴

      “我去给您叫医生吧”

      “不用”

      一杯水已经被他喝完,他突然转过头来这样说

      “好,那您脱了衣服再睡觉”

      秋洁拿过空杯子,出去准备热毛巾,又坐在床边等他睡熟,才出去,一夜之间秋洁起来了很多次,来试他的额头,先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又蹲下来,把凉凉的手放在聂步声的额头上,轻轻地啧啧叹气,又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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