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已觉千山绿》黄嘉树

38、第 38 章

　　温厚言交待耿妩在宿舍坐一会，他去打热水，等下错过时间便没热水用。

　　耿妩老实地坐在温厚言的床铺上，看见周边床铺的床垫子和被子都堆得老厚，只有温厚言的床上单薄得就像只有一层布。

　　正在她翻看温厚言的床垫时，从外面走进几个男生，见到有陌生人在自己宿舍又确定好几次门上的号码牌。

　　耿妩知道他们怕是误会了，连忙站起来解释：“我是温厚言姐姐，来参加成人礼的。”

　　这几个大男孩才长舒一口气，活泼地跟耿妩打招呼，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他们爽朗又健谈，两三句话便将气氛炒得火热，一口一个姐姐喊得青春洋溢。

　　不知道是谁随口说了一句：“姐姐你真的是温厚言的亲姐姐吗？你俩性格也差太多了。”

　　这下仿佛是又打开了另一个话匣子，众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起温厚言来。

　　“温厚言刚入学的时候，我不小心拿他的毛巾擦了东西，即使还了一条新的，他还是对我黑了一个月的脸。”

　　“你可别说，我有一次开玩笑他的袜子破了个洞，被他瞪了整整一个月。”

　　另一个更是满脸委屈：“我最惨，有一次晚上发烧吃不下饭，留给他吃，却说我看不起他，朝我狠狠摔门，我爸妈都没这么对过我。”对方假意哭了两声。

　　“是呀是呀，所以我们后来在寝室都只能悄声说话，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温厚言觉得我们意有所指。”

　　“可不是，我们每天都在温大神高冷的光芒下瑟瑟发抖。”

　　对方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却隐约透露出一丝不满。

　　“不过他帮我们画的重点蛮好的，百分之七十能考到，这么久之所以能及格都是温大神的恩赐。”另一个室友话锋一转。

　　“就是，就冲着他那个抓重点的功夫，他就是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所以我将他冬天还洗冷水的事告诉了老师，让他免费拿了张热水卡。算是信徒小小的报恩。”对方说完还双手合十，装模作样拜了一拜。

　　另一个人来勾他的脖子：“天才嘛，总是要有点小脾气的，你就忍忍吧。”

　　耿妩回想起当初在工地捡回温厚言时他说的话，这才明白当初他口中那些同学和老师的歧视，不过是他长久处于贫困中自卑又敏感的脑袋在胡思乱想。

　　大家明明都是很好的同学和室友。

　　大伙正讨论得热火朝天，门被“嘭”地一脚踹开，温厚言提着一个暖水壶冷若冰霜地站在门口，他扯起一边嘴角：“我在外面站很久了。”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室友突然间偃旗息鼓，噤若寒蝉，安静如鸡。

　　温厚言将暖水壶放好：“期中考试没重点。”

　　顿时整个寝室爆发出巨大的哀鸣声，差点掀翻屋顶，一个个恨不得跪在地上给温厚言磕头求饶恕。

　　此时已是近傍晚，温厚言先带耿妩去食堂打了饭菜，让她提回去和温爷爷一起吃。

　　已经快入初夏，春天就像是短暂地在人间停留了那么一两天，毫不留恋地奔向远方。潮湿的热风吹拂在耿妩的脸上，撩起少女的头发擦过温厚言的手臂，令他浮起一阵酥麻的颤栗。

　　温厚言低头看见耿妩头顶的两个漩涡，想起漩涡越多越倔强的说法，嘴角又浮上点笑意。但他的笑意还未达眼底，就见耿妩的视线固定在篮球场上。

　　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正在打球，互相推搡喧闹，好不热闹！一个少年腾飞起来，将球扔进筐里，在喧嚣的鼓掌间与耿妩瞧了个对眼。

　　对方立刻撇下队友跑过来。

　　是一身汗味的许闯。

　　他头上绑了耿妩之前一直以为只有女孩子才用的发箍，还是粉红色。他拿手扇着风，呼哧呼哧跑到耿妩眼前，像一只大型犬朝耿妩凑过来。

　　“小温姐姐，你怎么到我们学校来了？”他好像根本没看见耿妩身边的温厚言，连珠炮似的说话：“姐姐，你怎么不过来帮我补课了，我成绩都下滑了。”

　　他语气娇嗔，整个人缩成一团快靠到耿妩的肩膀上。

　　耿妩笑着推了推他：“我上个星期三和星期六都去了的，你家里没人。”

　　许闯不肯站直身子：“我妈说你有事不能教我了，所以帮我报了外面的补习班。”

　　耿妩笑着点点头：“原来这样呀。”她并没有去戳破谎言，只是提醒对方，“上次说清楚了的，我叫耿妩。”

　　许闯笑嘻嘻地改口：“耿妩，你这身新衣服真好看。”

　　两人聊得欢快，却没有注意到落后耿妩半个身子的温厚言脸沉得能滴出水来，随着许闯的一句“耿妩”冒出，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怒火，将许闯从耿妩身上一把扯下来。

　　温厚言的举动将两人都吓了一跳，四只眼睛齐刷刷回头盯着他。温厚言却只盯着许闯不说话。

　　许闯一脸莫名其妙，但本能觉得温厚言现在的状态不好惹。他尴尬地摸摸自己刺刺的脑袋：“那我先回去打球，回见呀耿妩。”

　　耿妩朝他的背影摆摆手。

　　温厚言在一旁咬牙切齿：“人早就走远了，还挥。”

　　耿妩觉得温厚言此刻着实有些不正常，她真诚发问：“你突然间发什么脾气？”

　　温厚言却又不再言语，只恶狠狠盯着耿妩刚刚被许闯靠过的肩膀处：“这件衣服以后不要穿了。”

　　耿妩更摸不着头脑：“为什么？爷爷为了今天特意帮我买的，不穿浪费。”

　　温厚言收回目光，脸色依旧难看，只管迈着步子朝校门口走去。他个子高，腿也长，一步顶得上耿妩两步。身上洗过无数次的薄衫在夕阳刺目的照耀下像一层若隐若现的纱，他背脊终于不再瘦得像竹竿，而是节节宽厚起来，轮廓清晰，渐见以后伟岸的轮廓。

　　校门口堆叠着许多饮用完的矿泉水瓶，耿妩因为穿了新衣服，实在不舍得弄脏，便眼睁睁看着被别人捡走。

　　她为那几个矿泉水瓶惋惜了一路，却没想在福荫园的小铁皮屋里有一个熟人等了她两小时。

　　方躬行原本是来镇上开会的，温爷爷替人看墓园这件事也是他帮忙拍板的，所以顺道来看看老人家。

　　但是一进入这个小铁皮房子，他就注意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情况。

　　铁皮房子里间明显比以前干净整洁，墙上新糊了报纸，用以遮住一些锈迹，里外之间还拉了帘子。

　　明显是女孩子在住着。

　　方躬行何其聪明，他一下子便推出住在这里的人是村里失踪许久的耿妩。

　　温爷爷也不对他隐瞒，说耿妩出门了，他干脆坐下慢慢等对方回家，这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茶水都不知道续了几道。

　　于是在温爷爷撕心裂肺的咳嗽中，耿妩推开门便看到大刀阔斧坐着的方躬行。

　　对方带着一副新的黑框眼镜，抬起眼皮懒洋洋看了她一眼：“我说你丢下工作跑哪里去了，原来是猫在这儿。你爸可都来我这儿问过好几次了，总觉得我把你藏在学前班。”

　　耿妩被他这句话定在原地，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熟悉不熟悉的脸，尤其是老周那张露着带血牙龈狞笑的脸格外清晰。

　　温爷爷看着耿妩惨白的脸，佯装责怪方躬行：“你别吓她。”又对耿妩招招手，“快进来，别堵着门。”

　　耿妩贴着门边进屋，又摸了条破脚的塑料凳子坐下来。

　　方躬行也不再逗她，只将她打量一番：“看样子最近过得还不错，学前班那边不用担心，你二姐替了你。”

　　耿妩见方躬行没有要将自己抓回去的打算，才微微放松身子。

　　方躬行又喝了口水，继续看着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耿妩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是真的不知道，虽然身份证和户口本都在，但未满十八岁的她发现初中毕业真的很难找到工作，况且，她还没带初中毕业证书，根本没办法证明自己读了九年书。

　　温厚言总说要她别着急，再等两三个月，等他考上大学，带她去大城市，那里经济发达，机会比小城镇好很多。

　　即使像他们一样是无根的浮萍也能靠自己的双手活下来。

　　方躬行又打量一番这个小铁皮屋沉思半晌然后说：“你一个年轻姑娘和他们爷俩住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况且，温大爷这份工作也不是长久的，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不需要帮忙了。干脆我帮你找份工作，搬出去吧。”

　　耿妩有些羞赧地搓了搓手，眼里冒出期待：“会不会太麻烦你。”

　　方躬行笑着摆手：“这有什么的。”他摸出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

　　不过几分钟，他又返回：“你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跟我走吧。”

　　“啊？现在？”耿妩有些手足无措。

　　方躬行理所当然：“你还要等什么？我朋友也要人要得急。”

　　一直期待的事情有了下落，耿妩既高兴又有些失落。她相信方躬行的人品，给她介绍的自然是不需要担心的好工作，只是突然要离开这个生活了两个多月的小铁皮房子，她还是有些不舍。

　　温爷爷也很为她高兴，连忙收拾出一个干净的纸箱子，让耿妩将自己的衣服放进去。

　　说是收拾衣服，耿妩其实就一身逃出来时穿的棉袄，两件温爷爷的格子衫，还有身上这套温爷爷买新衣服。

　　温爷爷又翻出一百块钱：“你拿身上带着，做着不和心意就回来，爷爷在这里等你。”

　　方躬行将老人家的手推回去：“放心，对方家里包吃住，少不了耿妩的，就是您老人家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可得当心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