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苑》宁解

4、半程

　　对面人握住茶杯的修长手指动了一下，没说话，也没再低头。

　　那双黑如墨的眼睛里似乎藏了许多东西，明明灭灭，激潮涌退，可瞳色实在太深，那些东西又好像全融在一处了，夜空一样空荡荡的。云枳看不分明他的神色，便也收回了视线。

　　门口传来风维和白清淮交代的话语声，接近尾声了。

　　云枳余光里，桌上木牌被一只手拿起。骨节微凸，白长有力的一只手，指尖一侧有些颜色颇深的茧子。那只手的拇指从木牌表面的沟沟壑壑上慢慢摩挲而过，他听见对面人回答刚才的问题：“故人赠予。”

　　风维正往回走，云枳没对这含糊地作答有任何表示。

　　之所以问风寄书，一是在落英山上他表现出了对这块木牌非同一般的在乎，二是能顺便探探这个人。

　　风长老说已知会完毕，可以出发了。云枳起身踏进他画出的缩地符里，风寄书默默跟上。

　　一片荒凉的郊外湖边，三人身影逐渐清晰。

　　风维手一挥，眼前平静的湖面骤然掀起血色巨浪，一丈高过一丈，一声响过一声，血红的浪花狠拍向湖面，深红色落进清澈的水中，迅速漫涌。无数飞溅的水珠四散开，仿佛要砸到岸边的人，它们飞冲到一半，却在湖边被拦住，顺着空中一道无形屏障滑入水里，像一场下得极缓慢的雨，叫人能看清每一滴雨水。这些不明的血红液体虽被挡住了，声音却无法阻挡，“嘭啪”巨响、“滴答”轻鸣轮番上演。四五个浪下来，整片湖都变了色，暗沉的，猩红的水液，尽数侵占了原本的清静。那巨浪方才声势稍息，湖面静下来，像凝固的血块，失去了水的波纹，死气弥漫。

　　赤湖赤湖，原来是这么个“赤”，真是比叫血湖含蓄了不少。

　　那所谓的凶悍怪物并不轻易露面，只有满湖血一样的东西昭示着它的危邪和残忍。

　　今日是个无云的大好晴天，此刻的这片天地并没有跟着赤湖一起变。可没了那种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的骇人氛围，“平地起血浪”，蓝天下对着这样一幕却更诡异了。

　　风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还说了几句“这封印真好大人实在厉害”云云，云枳在一旁只能礼貌性地轻弯了下唇角。

　　“……我们目前结的阵法已控制住了血浪，起浪的时间基本稳定在半刻钟到一刻钟之间，且少时即止。”在风维话落不久，巨浪附和演示一般开始了又一轮翻腾咆哮。似乎由于方圆数里寸草不生，根本惊扰不了谁，它愈发蛮横起来了，腾起的浪直冲上天，似要把上面也吞占为血红的领地。

　　等赤湖再次静下来，却比风维所说的“少时”长了不少，他“嗳”了一声，转头扯了风寄书一把，“上回阵法是不是没补？正好现在让大人瞧瞧。”

　　风寄书没言语，只上前几步，离赤湖更近。他抬了手在空中描画，动作很快，指尖拖出长长的深红光影，绘制的似乎是某种禽类雏形，周围添上几圈怪异符文，最后勾出它的两足，那光影瞬间便如活了一般，符文涌进它的身体，线条凝实了，生出层层暗红的羽毛，泛着光泽。它仰头发出高亢长啸，扑展双翼直接冲向赤湖，以无法抵挡之势，“咚”一声刺入血冻子里，破开一个巨大的漩涡，湖中隐约有闷响传来。

　　——如此生动逼真的虚影有些似曾相识……还有，这封印是单相的？

　　云枳一个疑问刚冒泡就被戳破了，他自己戳的。

　　他想起来了：这片封印只起一个抵挡攻击的作用，内外共同作用。飞溅浪珠危险所以被拦，他们的阵法不带攻击性自然能顺利穿过。

　　……等等，没了，又没了？

　　云枳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滞住了，微微仰着头，愣愣地望着前面风寄书的方向，注意力不知去了哪儿，视线反正停在了人家起伏有致的侧颜上。

　　风寄书身体发僵，呼吸好像成了多余的事情。他轻抿起唇，垂下眼挡住眼中神色，又迅速地自然放松下来，偏耳尖不受控制地腾起赤红色。

　　云枳被这抹红点醒了，目光重移回了赤湖，盯着其上渐消的漩涡。细看之下能发现他眉间罕有地多了分郁色。

　　——不郁闷才怪了。就目前情况来看，那块盖住他记忆的布每动一下似乎都要参考天时地利，碰对时机了方轻轻拉一下。可也说不好究竟能从这间隙里漏出多少信息来，全如懒驴拉车般抽一鞭子走一步，他着实心累得紧。这早一天是“及时雨”，晚一天就变成“马后炮”了。但现今好歹还不到那地步，算个马半程炮吧。

　　耳边风维在问他觉得如何，他看着赤湖里骤起骤落的红浪，这轮果然又比“不时”快了许多。云枳在浪涛渐消的余音里回答很好，问刚才那是什么阵。

　　风长老：“一个压制的呀，不过还没取名，要不您来？”

　　回临春镇的路上——风长老随口说起了落英山，于是从上到下，能讲的不能讲的，通通跟话跑，讲了个底儿透。比如落英山脚下的那片房屋街巷叫临春镇……云枳一路上听了不少。

　　“……就这两日大人见到的那小白公子，师从林阁主，整一个师严徒勤，加上人本身资质也挺不错，现在大概快筑基了。”风维摇晃着扇子，一脸单纯的羡慕之情。

　　云枳没接话。风寄书则又成了会走路的冰人，身上只差挂出霜来了。

　　风维毫不受听众影响，乐颠颠继续道：“我们家这个吧，天资那可以说是非常好的，刻苦起来更是饭不吃觉不睡也要学。虽然性格孤傲了点，但是本性绝对不坏，更何况呀，”风维一脸神秘地凑近云枳，用扇柄指指几步外的冰人，声音刻意低了一点点，但与刚才其实没差：“他可崇拜大人您了！”

　　云枳适时递上问号。

　　风维“啪”地打开折扇：“他研究赤湖的时候，除了里面那怪物，费劲儿最多的就是您的封印了。依我看就是越研究越钦佩其主人，再琢磨两下就直接迷上了！之后甚至连提到了‘赤湖封印’四个字的话本儿都要搜罗来日日看夜夜看。那个样儿哦～哎哟！”

　　云枳眼神有点儿木了，远处的本人不知作何感想。

　　“就他现在那超凡脱俗马上要羽化成仙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害羞又不善表达罢了，心里指不定多激动呢！”

　　“……”

　　“这倔驴从来不愿跟任何人搭伙儿，怎么说都不听。结果那日又偏来求我，说委实仰慕‘封印主人’，想跟在大人身边，若能略学一二便足矣。所以啊其实也不用您多费心，将他丢一边沾点儿您的气儿就够了。”

　　“…………”

　　“行嘛？大人？”

　　云枳说不出话，他安静无声息的内心水池被水草一下一下轻轻挠着，没什么大影响，却泛起一点挠不着的麻痒。就挺怪异的。

　　其实他今日既愿意跟着来回跑，已经能算是一种回答了。

　　他被两双眼睛殷殷看着，缓了一下，启唇道：“言重了。但我的确不会教人。”意思是你们确定想好了吗。

　　一道视线消失了，另一道飘走一会儿又轻轻落回来，如此反复。云枳没在意，因为风长老已经兴奋地开始了又一轮说书会，他忙于时不时给点回应引他说下去。

　　这一趟比去时慢了不少，一路说说走走，氛围十分愉快。双方各有喜得，连风寄书僵冷了半路的脸最后都缓和了一些。

　　他们在临春镇近前停下，由于风长老突然收到传信，须立刻赶回去处理点急事。他再三要让风寄书陪着云枳去落英山，否则就是礼数不周问心有愧最后夜不能寐死不瞑目。世上不知有没有人能说过他老人家。

　　又是两双眼睛望着云枳。他们大人还能说什么，嘴都别想张。

　　风长老于是风风火火地走了。剩下那位垂了眼就不动了，云枳被这两个弄得想叹气，叹出句“走吧”便转身迈步。

　　身后的人静静跟上来。

　　周围行人渐多，风寄书偶然一瞥，见他已换了一副形貌，微怔过后竟低声问：“大人为何要易容？”

　　云枳被问得同样愣了一下，模糊地答“习惯了”。不是有意敷衍，是他一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下意识的习惯，比如阳光刺眼时抬起手挡住眼睛的行为。他这个由于太过“下意识”，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不对。他失忆前到底是什么样的？

　　思绪被一个小孩儿打断，那个头小小的孩子仰着肉乎乎的脸凑近他，神情怯怯：“公子……您，您买仙草么？新采的，特别新鲜。”

　　云枳：“我没有银两。”也是实话，之前热心姑娘给的被他留在屋里了。

　　小孩儿显然没想到会被这样的理由拒绝。他挑客人可是很准的，这位公子虽然相貌平平，气度神态可一点儿不简单啊，另一位是看着不近人情了些，但长相身姿也没得说啊。小孩儿一把抓住云枳的衣袖，小脸皱巴着，急急补充道：“种类很多的！辅助修行疗愈伤势凝神静气观赏把玩……什么都有！您看看吧……”嘴说眼望还不够，手里连带着小幅度摇人家袖子。

　　云枳无奈，一个六七岁的心思活络的小孩太难对付，不等他先抽出衣角，另一人也走到了近前。

　　风寄书问小孩儿：“有些什么？”同时将手上锦袋朝云枳递去。

　　小孩儿余光里瞧见那锦袋高高鼓起，空气里似乎还有某种金属碰撞时发出的美妙声响。他飞快松了手里的衣袖，从身上一抹就捧出一摞盒子，自己的小身板被挡了大半，还努力往两人眼前举：“请看请看！”

　　云枳看了风寄书一眼，拿起最上面一个盒子打开，露出一颗黄白的花骨朵儿，灵气确实丰沛，但没什么用。他给风寄书看，那人只是朝他伸着手，扫一眼盒子，没表示。

　　云枳又拿过几个盒子，看完后一起还给那孩子，说了句抱歉，转身走了。风寄书自然而然地收起锦袋跟上他。

　　小孩儿这下真有点急了，将这大摞的盒子迅速一收，转而捧出一个更大的箱子，摇摇晃晃追上来，再次欲扯云枳衣摆：“还有其他的！公子等等啊！”

　　这回云枳侧身避过了，小孩儿手上却抓住了刚消失的锦袋，怀里抱着的箱子也被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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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理得还挺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