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汉》緋雪非雪

83、燕赵悲歌

　　吕雉见他生气了，又要撒娇。谁知他竟然不吃这一套：“你真是不识好歹！朕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嗯？”
　　吕雉不再言语，以袖掩面，嘤嘤哭个不停。
　　刘邦盯着竹简，张耳旧部何其多，越看越烦躁：“张敖必死无疑，朕要夷他的三族。”
　　吕雉呜咽：“陛下早年曾为张耳门客，如此赶尽杀绝，恐为天下人不齿！”
　　刘邦闻言，将案几上的竹简推落一地。吕雉见他生气了，止住哭声，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刘邦霍然起身，以手按住胸口，大吼：“真是没完没了了啊！你给我记清楚了，为父当年不过是吃了他几顿肉汁拌饭，他张耳吃了败仗，还是我收留的他！乃公收留了他全家，还封他为王！是他亏欠我，我绝不欠他！”
　　吕雉走上前去给他顺气：“张耳毕竟有恩于您。”
　　刘邦一蹦三尺高：“到底有完没完了啊！几碗肉汁拌饭而已！他的恩情是高利贷利滚利！乃公救了他全家，还赔上自己的亲女儿，还不完根本还不完！”说到激动处，一脚踢翻花瓶：“就不该认识这个讨债鬼，一家子都是吸血鬼。”
　　吕雉从背后抱住他，安抚道：“陛下不要生气啦，就算是为了妾身和孩子们，也要保重身体啊！”
　　见刘邦略微平静下来，她又说：“张耳是在您落魄时收留了您，他给你饭吃，给你衣穿，又为您引荐三晋名士，不准这么说他。”
　　刘邦闭目思索：“朕在他家又不是白吃白喝。”吕雉：“嗯？”刘邦理直气壮：“我提供了情绪价值和□□哦！”吕雉一脸黑线。
　　刘邦拍拍她的手，语气温和：“皇后为了此事担忧，夙夜不曾合眼。张敖毕竟是谋反，必须严惩。皇后下去休息吧，等风平浪静了，朕会给元儿指一门好亲事的。”
　　吕雉见他油盐不进，只得作罢。
　　她回椒房殿睡了一觉，醒来后听宫人说审食其求见。
　　审食其告诉她：皇帝去年在赵地临幸了一名美姬，对方即将临盆。她的弟弟请自己向皇后求情，赦免了她的罪，留她在御前伺候。
　　吕雉听后，妒火中烧，当场拒绝。审食其不再坚持，也谢绝了赵姬的弟弟。
　　吕雉气得饭都吃不下，刘邦命宫人邀她前往长乐宫，接连数日她都不去。刘邦正变着花样审讯赵国的那群臣子，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赵国的臣子们，大多是张耳旧部，年纪大了，许多人挨不住酷刑就死在了狱里。刘邦对他们毫不手软，每死一个，就宣称他畏罪伏诛，命赵国官吏收押他的三族，腰斩于市。
　　吕雉见他接连数日不肯来看自己，疑心是赵姬姐弟分宠，越想越气，于是前往长乐宫兴师问罪。
　　刘邦原以为她是因为张敖之事衔恨在心，故而多次拒绝自己，如今见了她不由疑惑：“皇后怎么来了？”
　　吕雉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看你做的好事！”
　　刘邦：？？？
　　吕雉见他还在装，登时火冒三丈，扑到他的身上，一边哭一边拿脑袋撞他。刘邦连连后退，嘴里说着：“快快来人，皇后失心疯了。”脸上却挨了一巴掌，吕雉尖叫：“都怪你！在外面搞野女人，连野孩子都搞出来了！”
　　“放肆！绝无此事！”刘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把她从自己身上扒开。冷不丁被拔去一绺胡须，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至尊不尊，宫人们见两人扭打在一起，已经见怪不怪了。
　　吕雉坐在地上，发髻散落，咬着手绢哭：“呜呜呜，自从嫁给你，吃了多少的苦。”
　　刘邦举起一只瓷瓶砸在地上，大吼：“闹够了没有！你个疯妇！忍你很久了！”
　　吕雉脱了鞋对准他的脸砸去，高声叫道：“都是被你逼疯的！张敖也是被你逼反的！你对他无礼在前，他早该反了！”
　　刘邦又摔了一个瓷瓶，骂道：“一想到他会把元儿压在身下，我恨不得拔剑砍死他！”
　　吕雉用尽全力撞向刘邦，两人双双倒地。她捂住他的嘴巴：“真不要脸！”刘邦拼死挣扎。
　　宫人们迅速捡起地上的瓷片，以免伤了帝后，皇后的绣鞋也拿锦盒盛了，放在她的脚边。
　　“你还睡了张敖的姬妾，她怀孕了，声称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刘邦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振了振衣裳，板着脸说道：“无稽之谈！”
　　“赵姬的弟弟，赵兼，把此事告诉了审食其，说他的姐姐怀了皇帝的龙种，姐弟二人在狱中耀武扬威。”
　　赵王张敖及主谋们在长安监狱候审，他的姬妾和母亲以及其他臣子关押在河内郡的死牢中。赵姬曾向狱卒说过自己腹中胎儿是皇帝的，河内狱卒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向刘邦禀告此事，刘邦并未理会，狱吏们也并未给赵姬任何优待。
　　刘邦看她一脸醋意，顿觉好笑：“实在是荒谬，皇后位居中宫，努力了六年，蛋都没生一个。她怎么就怀孕了！”
　　吕雉被戳到了痛处，哇哇大叫拔自己的头发，泪流成河。
　　刘邦见她情绪失控抖作一团，慌忙把她拉进怀里哄她：“不是皇后的错，是朕年纪太大了，生不出来。”
　　吕雉哭着说道：“可是她怀了陛下的孩子。”刘邦嗤之以鼻：“这等轻浮下贱人尽可夫的女人，谁知道怀的什么妖魔鬼怪，总之不是我的！”
　　吕雉吸了吸鼻子，酸溜溜地问道：“陛下和她，几次？”刘邦吓得举手发誓：“一次，也没有！苍天可鉴，我这一路上栉风沐雨根本没有留宿。”
　　吕雉想到了审食其竟然为赵姬求情，更加觉得委屈，窝在刘邦怀里哭个不停，把他的衣襟和衣袖打湿了一大片。刘邦喝令宫人去把审食其叫来，这个竖刁，惯会煽风点火，把皇后气成什么样子了！不杀了他，难泄自己心头之恨！
　　审食其带着赵兼一起来了，见了这副光景，不紧不慢地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礼毕退至赵兼身后，小声劝道：“适逢今上和娘娘都在此，你可上前呈情。”
　　赵兼大喊一声“冤枉”，就要上前，执戟之人将他拦在丹陛之下。
　　赵兼清了清嗓子，说道：“陛下曾经临幸过小人的姐姐，如今她有孕在身，请放她回家安胎，以示天恩浩荡。”
　　刘邦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朕头一回见你，更不知你有什么姐姐，这是污蔑，污蔑！”
　　左右齐声说：“妄议天子，其罪当诛！”
　　赵兼磕头如捣蒜：“姐姐怀了您的龙种，求陛下开恩啊！”
　　刘邦反驳：“朕连她长得是扁是圆都不知道，你休得胡说！娼伎贱流，惯会攀附，你等即刻前往河内，传朕口谕，禁止贱人妖言惑众。”
　　赵兼大声鸣冤：“小人愿触柱而亡，血溅当场，以示姐姐的清白。”
　　刘邦：“且慢，拦住他。”赵兼面露喜色：“陛下是相信小人了？”
　　刘邦冷冷说道：“要死死外面，不要弄脏了朕的宫殿。”于是吩咐执戟卫士，将赵兼拖到刑场处死，又命亲信带上自己的密函前往河内，处死赵姬夷其三族，省得再生风波。
　　刘邦决意早些了结张敖谋反之案，以免节外生枝。于是命廷尉升堂，严刑拷打主谋贯高。贯高受尽了酷刑，筋骨尽断，指甲、牙齿尽数被拔，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却依然咬定谋反一事是自己和臣子们谋划，与赵王无关。
　　眼见严刑无法逼供，刘邦找来了泄公，此人也是张耳旧时门客，刘邦初为汉王时，张耳被陈馀追杀，带着家人和门客投靠汉王，他的一部分门客趁机转头刘邦的阵营，泄公正是其一。
　　刘邦知道泄公和贯高早年交好，于是命他前去探视贯高，诱之以私情，使他吐露真言。
　　泄公和贯高是同乡，亦是故友，于是去贯高的病榻前探望他。贯高虽受尽折磨，和泄公交谈时依旧神色自若。两人聊到尽兴时，泄公落泪：“都是赵王谋反，害苦了先生。”贯高说：“此事与赵王无关，我因为策划了谋反，自己的妻儿和三族都被判了死罪。人谁不爱自己的妻儿呢，我贯高又怎么会牺牲自己的妻儿来保全赵王，此事确确实实是我一手策划，赵王并不知情啊！”
　　泄公问贯高为何谋反，贯高据实相告。出于谨慎，又问了他一些卷宗上没有的事情，贯高也一一说出缘由。泄公说道：“请先生忍耐些时日，我这就进宫禀告陛下，为赵王洗清冤屈。”
　　泄公进宫面圣，将贯高的证词一一告诉皇帝，刘邦回忆了当时的景象，分毫不差，至此相信张敖与谋反一事无关，于是下令将张敖无罪释放。
　　刘邦问泄公：“君为长者，贯高是个怎样的人呢？”泄公跪地痛哭：“贯高谋杀陛下，百死难赎。”
　　刘邦：“这等硬骨头的义士，我正要重用他。”
　　泄公带上皇帝的符节，连夜去看望贯高。贯高问他：“我们的赵王被释放了吗？”泄公答：“是。陛下嘉奖您的忠义，也赦免了您。”贯高说：“我被打得体无完肤却苟延残喘不肯去死，只是为了证明我王的清白无辜。如今大王脱罪，人间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了。况且我为汉国臣子，竟行刺人君，陛下赦免我是皇恩浩荡，我却不能苟活于世。”
　　贯高年迈，又饱受酷刑，本是气若游丝。如今他心愿已了，仰头卡断了咽喉，死在旧友的面前。
　　泄公含泪前往宫中，将贯高临终遗言陈述给陛下。赵王谋反一事，一石激起千层浪，刘邦早就要结案了，于是公开了贯高的遗言，嘉奖他的忠义，安抚赵地旧众，也彰显自己的仁德。
　　涉嫌谋反的贯高等十余臣子，夷三族。与谋反无关却被牵扯其中的臣子们，均无罪释放。张敖虽被革去赵王，看在他娶了长公主的份上，封他为宣平侯。
　　至此，赵地众人心服口服。
　　刘邦感慨万千，意难平。吕雉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刘邦深以为然，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