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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艾团 ...


  •   仙道彰再一次推开入户门,走入这所私人住宅。
      已故国中女教师的追思茶会刚宣告结束,音箱里的背景音乐业已关闭,一摞摞餐盘、茶杯被端到洗碗槽,一场有惊无险的邪典电影,观影者们正纷纷离席,纷纷走去和前排主创——主人握手辞别,构思着回家后将怎样宽容(残忍)地为葬礼评分。
      仙道望向曾属于他的男孩。男孩镇定地坐在轮椅里,被住宅主人推着。假如有人走去同他说什么,他一律镇定地点头,有人若伸手与他相握,他一律镇定地回握,千锤百炼的镇定,别说出席葬礼,出席一场流血宫变,恐怕也并不使得男孩改一分颜色。对自己“主创”的电影,男孩毫无得失心,这时若有混球走上去,威胁将“为葬礼打负99.7分”,男孩只怕最多不过偏过脸去,用洁白的下颚线处理差评。
      仙道尽量命令自己不多看一眼男孩,他靠在入户玄关处略等了一会儿,等人群散得干净些。他注意到玄关柜上一支景泰蓝珐琅花瓶,其上金灿灿的绘图仿制狩野永德《洛中洛外图》,造来为摆在妖妃寝殿中的花瓶,此时瓶中插着一束玫瑰,花瓣仍是媚红的,毫无开放了几天的怠相,看来绝非出于疏忽才作了葬礼的糜艳一部分,分明是主人当天有心购买,扣0.3分,主人恨不能在母亲葬礼上一口气过完情人节、七夕和金婚纪念日。凑够了负100分整,他径直走向住宅的主人,他哥俩好似的把手搭在了男孩现任男友肩上:“南烈先生,关于你这个房子我有个问题,不如我们出去谈谈?”
      “这所私人住宅”的主人南烈冷冷望向他,一丁点也没有掩饰眼神向他开枪、开炮、投石攻击,冰系、火系、闪电系、死灵系魔法全力直轰。
      “谈什么?”
      “这所房子。”
      “是吗?和你?我不觉得我的房子需要和你谈。”
      “你需要,我好歹是个著名建筑设计师来着,你这房子有处问题不得不留意。”
      “拿开你的手!”
      “哦,你先放开流川轮椅吧,喂三井,你过来帮南烈先生推一下流川。”
      “喂!仙道彰!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可报警了!”
      现任男友看来懂法,第一武器居然不是挥刀“宫”向他的□□——他已预备好了躲闪,现任男友的第一武器居然是宣称报警。
      “报什么警?报警有人做免费建筑类讲座?”他哥俩好地箍住对方肩膀,用弟弟不容拒绝前夫哥的好,像推动那种在雨天抛锚的车,他强行亲热地搂着男孩的现任男友往外走,他知道他脸上带着温和极了的假笑:“小声点,探讨一点建筑学上的小问题而已,你妹妹和姨妈还在前头,还没走出院门呢,别真搞砸令堂的葬礼。”
      他们走到住宅的前院,他没做什么格外铺垫,指着门廊处那段被拆除的水泥桩痕迹:“为什么拆掉?”
      “什么拆掉?”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好好的无障碍坡道,为什么拆掉?”
      “没记错的话,这是我本人的名下物业吧?”现任男友冷笑一声,“怎么,要看产权证吗,上头屋主一栏莫非写着‘仙道彰’?你脑子是有什么妄想症?我处置我的物业,需要向你打报告?哦,说起来旧床也拆掉了,旧床单也扔掉了,为了枫一律换了新床和新床上用品,你需要也问为什么吗?哦,回国那天一起在伊势丹百货选的,要问的话,我可以先告诉你这个,听吗?旧床太窄木料也受过潮——”
      “别激动,好好想个理由。”事实上,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被激怒,仅仅被对方武器库里的最常规武器,愚蠢的旧床新床,“无障碍坡道,”他重复一遍,“为什么拆掉?务必想个好理由。”
      就像对方回答他,“拆掉是为了把建筑废料拍卖救助朱鹮”,他就可能放弃追究似的。
      “仙道彰,你他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哦,是吗,所以你不敢说?”
      最后两个客人正一前一后走出了前院大门,现任男友猛然挣脱了“哥俩好”虚假营销,双掌往仙道肩上用力一搡,令后者退后了几步方站稳。
      “哈,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窝囊?就会这种小题大做?”现任男友显出自信、泰然,“你以为拆掉枫不知道吗?我是当着他拆掉的,对,你的窝囊术语‘无障碍坡道’,我他妈就管那叫‘一个陡坡’,金属扶手也不太好使,我担心枫自己摇轮椅出去太危险而已,怎么样,你不信问枫,我是当着他,请人过来拆掉的,人工费32000日元,发票还在呢,要看看吗?怎么,仙道警长?你是在我家发现两吨炸药了,还是发现了六箱□□?给我来这套没用的入室搜查,枫需要你在这里振臂高呼?”
      仙道望向门廊,三井推着球星正站在门口。他以为他的三井父亲脸上恐怕将带着和南烈一样的暴跳如雷,三井仅用无奈、怜悯的神色打量着败家子。人们常用这类神色,打量那类因刮了一点微风,便宣称末世来临的疯子。
      他望向轮椅中的人,流川依旧将眼神越过他,越过那处无障碍坡道的拆除“作案现场”,球星对本案审理进展也毫无得失心,情愿望向远方某处,大抵是落日彻底沉入西方地平线后的余晖。看来球星确实毫不在乎拆除不拆除。仙道想起来,那时男孩确实毫不在乎家中窗框渗水,不在乎茶几的一只钢腿是否在松动摇晃,不在乎灯具忽然的爆炸,一天男孩就那样坐在爆炸现场可爱地听歌,也不在乎下雨,若不是他每一次舍不得,男孩会去每一次雨中打球,男孩打球时甚至不太在乎膝头破皮流着血。他想起他曾学着电视里的味噌广告词开男孩玩笑,“流川牌镇定,日本百年老牌,源自超然物外。”
      仙道望了男孩一时,略微感到一类恍惚。真奇怪,当男孩在篮球场上飞起来,你会幻觉他天生会飞,当他只很幽静地在轮椅中坐着,并不必别的动作,光那种伤病为他描绘的临时孱弱肖像——男孩对自己的临时孱弱也相当镇定,若不扼制邪念,仙道完全能想象,有人将渴望他永被安放在轮椅里。太美的人是这样,篮球和轮椅在撕抢他,活力和死寂在争夺他,他飞身灌篮时多令人敬畏,你将他压在身下,他迷失在你的索取里时就多惹人爱怜。他穿得越厚,越昂贵,你越只记得深夜他身体每一寸月光般的肌肤,那肌肤也曾经只照着你,照着你的手掌和唇齿……现在属于别人,他需要很有技巧,尽量避免成为那个多管闲事的小人。
      仙道忍不住向流川走去,在离球星一米远的地方,他命令自己停下来,“流川,这条无障碍坡道不该拆掉的,他明知道你出门上下时都需要那个坡道。”
      “我不需要。”男孩望着别处。
      “你需要。”
      “不需要。”
      “流川,你肯定需要那个坡道,你坐轮椅不可能不需要。”
      他该怎么说,说“南烈完全不尊重你”,还是“南烈歧视、打压残障人士”?那些能说服一切善良普通人,能因政治正确登上《纽约时报》,但流川根本不在乎的道理?在流川面对一切的镇定中,他自己并不主张受害时,仙道知道自己开口第一句业已显得像个小人,显得卑鄙,那类在国小时爱向老师举报同学的小组长,“老师,南烈撕烂了他自己的一张纸,我认为他不该随意撕纸。”
      “流川,那个坡道真的很有用,”他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教一个已至少使用了四个月轮椅的人怎么用无障碍通道上下坡?他放任自己在施工现场那样计算,“之前的坡道也不可能像南烈说的太‘陡’,他夸大了那危险,这个门廊高度不过50公分,从这段拆除长度来看,是‘之’字形,我想坡度不过在9到10度——”
      “说了,不需要。”球星终于短暂将黑眼睛望向他,冷而厌恶,短暂地一扫罢了。
      他应该再一次坚持“你需要”,他并说不出口。这是他今天想要听到的男孩声音,他听到了,不啻声音,男孩眼神也一起给他了,在希腊餐厅男孩甚至也不肯望向他,今天肯望向他的了。他想起他为什么敢在希腊餐厅强吻男孩了,在男孩令他“滚蛋”之后,他这些天为什么仍敢不停给男孩打着骚扰电话,包括,他为什么敢刻薄地给这所私人住宅评分,敢因为“著名建筑设计师”觉得“不够宜居”就自以为已稳操胜券。因为在他错乱的时间尺度里,男孩上一秒还在用全然依恋的眼神望着他,依恋到男孩自己也感到一点茫然似的,会低低叫着他“仙道”,请他去告诉男孩“为什么”,可更茫然的他又哪里说得出“为什么”,在两个人的茫然中,他只会让吻茫然落下去,一落下去一切方确定了,他确定他是那地球上仅有一个的,被男孩全然爱着的幸运混蛋。仅此而已。
      仙道彰常常可以在任何一秒中,回到19岁生日的那个情人节去。他刚决心推开怀中的17岁男孩,男孩的手臂极偏执地抱住他,脸仍依恋地贴在他怀中,要推开这等瑰丽的拥抱,确实只有19岁的他有那惊天本领。他记得他告诉自己,太老套了,男孩居然皇帝一样,把一封未经他同意的美国藤校录取通知书扔给他,当作赐他的生日礼物,好比赐他一个狗屁爵位命令他马上去印第安纳州戍边。太乏味了,男孩甚至不能给自己《艾滋病及其隐喻》里能吓死几个老顽固的先锋命题,只能给自己一百年前《简爱》里的老掉牙命题,或者那本笔法更缺乏才力的《傲慢与偏见》,“爱与自由”,见鬼去吧,那股霉菌味道,他八岁时就不屑的“海洋传承”,甚至都比“爱与自由”之争多一点海螺清新气。
      他告诉自己,没有任何争议,没有什么比19岁仙道彰的自由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健全人的骄傲,为那类说烂了的常识,从“自由”概念在雅典被柏拉图发明、在丹麦人祁克果手上被拓展之后,人类一切骄傲之本源,他告诉自己,捍卫人类“经典款”骄傲,全系在他本人这个“离开”的善之选择里。是啊,他甚至曾经放下过他的骄傲,他一年前曾连夜画了好几天狗屁卡片,就为了哄着他爱的男孩,向他解释他的荒唐历史和滑稽哲学,对,他或者终身无法摆脱的荒唐和滑稽,他已解释过一次了,如果男孩有耳朵,一次难道还不够?
      他记得他推开男孩前,不敢去看男孩分明那样不舍和困惑的黑眼睛,他后来常常一闭上眼,仍然感到男孩在那样不舍、困惑地渴盼他留下。19岁的他在心中告诉自己离开是对的,他记得他一再对自己重复一句不知从哪本书里看来的“箴言”,“不要做那个迷恋皇帝的裙下之臣”“不要做那个迷恋皇帝的裙下之臣”,他记得他不断在心中勾画一只篮球龙椅的滑稽轮廓,告诉自己,看,皇帝的心里只有龙椅,正乃这只龙椅,他记得他得不断忍住那心软:“流川不是皇帝,他只是没人教他还不太懂,他只是熬过什么都靠篮球所以太偏执,仙道彰,你可以再向他解释第二遍,第二遍,真的,不过是第二遍而已。”
      他告诉自己,离开是对的,你是对的,你是个现代人,荒唐、滑稽、但健全的现代人,那男孩甚至比皇帝更恐怖。下雨的那个情人节,因为仗着他是先离开的人,因为仗着先离开的人从不必怀疑被留下的人对他是那么爱,19岁的他不惜给出了另一个耸人听闻的名词:怪物,第三个怪物。
      他想着男孩的唇,想着男孩雪般的下颌,想着男孩用手环住自己脖颈时,写满了他爱他的黑眼睛,人人以为他爱男孩更多,可倘若谁真领教过男孩的爱,就知道谁的爱堪与那男孩的爱相比,谁能像男孩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他,谁敢像男孩那样不留一点自保的余地。是啊,就连他决心一脚蹬掉他的男孩时,他的男孩也并不懂旁人的体面,那固执的黑眼睛里仍写满了他爱他、他要留下他。谁敢正面对峙那黑眼睛,一丁点余光足令他目眩神迷。
      他告诉自己,别因男孩那样美丽、那样爱他就错误的答题。怪物,是的,第三个怪物。比起来怪物祖父的残暴算什么,怪物父亲的卑劣又是个屁,他好容易踹开了血缘中两个摆布他的怪物,好容易把自己大体活得像样、健全,没道理自投罗网第三回。对,他告诉自己,你难道忘了爱怪物的可笑教训?足足两次?你难道忘了你爱的第一个怪物载满拳头和酒精的夜航渔船,忘了是谁令你永久获得了“拳脚免疫”荒唐特技?你难道忘了你爱的第二个怪物领你去看镰仓大佛,径自走去和售票员约会,把你忘在佛像下的一整个六岁生日夜晚?忘了你是怎样被十一米大佛脚趾踩着,在那个有佛陪伴的悲悯夜晚永久滑稽地杀死了父亲?他告诉自己,休想让他再向第三个怪物低头,休想他再被第三个怪物一口吞掉命运,休想第三个怪物再在他身上留下几处更荒唐、更滑稽的遗址,在另一个陷阱般的生日,为那浅薄的爱情作理由。
      对,他告诉自己,他不过是浅薄地爱那怪物的美丽罢了。太美丽,美丽到他16岁第一次见到就幻想着可以和男孩共度一生,少年人的步步为营,天真鬼的机关算尽,他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屏住呼吸把男孩追求到,一个规划一个规划筹谋着少年与爱人甜蜜灿烂的一生,可他现在领教到了,那不过是他急于和怪物父亲做切割的赌气、莽撞罢了,他竟没发现男孩是第三个怪物,原来上帝趁他不备在这儿等着他呢,盘踞在他心脏上的更巨大、更黑暗、更致命的美丽怪物,多亏他一个激灵到底醒了过来。他记得他推开爱他的怪物,他就像仍在走在那个情人节的雨中,他克制着不去想他的男孩,他恐怕他稍微一想,就会得出“流川不是怪物,他只是一刻也舍不得和你分开,他只是太焦虑”的软弱结论,就会禁不住跑回去把舍不得他的男孩重新抱回怀中,从此只能完完全全对怪物俯首称臣。
      是的,他记得他给自己的19岁生日礼物,是一再钻入那少年被命运第三次考验的伟大叙事中去,是一再扩展那关于第三个怪物的概念外延,他告诉自己,男孩是越美丽,越天真,越爱他,越舍不得他,越将彻底吞掉他的第三个怪物,是或许他多留一天,竟将令他一天心甘情愿被吞掉的第三个怪物。任何人都绝不能沦落到那卑贱境地!何况是他,两次从怪物的胃囊里、肠子里爬出来的人,读了那么多又臭又厚教他“一个人如何不沦为怪物”的书,男孩,让他几乎遗忘了所有教训、丢掉了一切书本的第三个怪物,上帝是怎样造出了那么动人、那么动人的可怕怪物啊?可他仙道彰面对上帝的任何考验都绝对不会服输。是的,扩展到这一步,他最终确信,没有人会指责逃离了侏罗纪公园的人。
      许多年里,仙道彰不断警告自己,落棋无悔,离开是对的,否决是对的,忘掉是对的,不要做那一个悔棋的下流胚。他取消了本科期间赴美留学的原计划,读硕士时他特地远远选择去了德国,既然男孩在美国,他很自豪选择了气质和美国截然相反的国度。随后是英国,他相信多接触英国佬对他有益,土豆、伊丽莎白女王和嘲笑美国佬——书上说是英国的三种国粹。书是有道理的,“刻板印象”里亦有鲜活的观察力,即使是在英国的好斗挪威人阿里娜,在法国境内仍宣称“比萨斜塔有点像乔丹带球过人时的小腿”,一过英吉利海峡,她就开始嘲笑“罗马斗兽场一样原始吃人的NBA”,仿佛那句话是核验她的英国护照号码,没那句话她可过不了海关。是的,他相信那氛围能传染,他相信一切决策于他有益。在离开(得足够遥远)方面,在否决(得不留余地)方面,他做得无懈可击。
      十五年,日历上说是十五年,三井说是“江户时代”,藤真说是上辈子,他只是没想到在他错乱的时间尺度里,那命运考验他的第三个怪物那么难忘。在札幌,在东京,在慕尼黑,在伦敦,当他在图书馆查阅一堆混凝土和大理石资料,从一堆煅烧实验和活性测试数据中,又一次嗅到他的男孩洗过澡后的清湿茉莉味,当他手抓地铁握环,听着一对外国游客夫妇争论“一会儿去酒店小费给3美元还是5美元”,又一次忍不住想低头吻一吻男孩靠在自己肩头的美丽脸庞,当事务所拿下新项目,他答应和前辈去酒吧庆祝,放了鸽子一个人留在公寓打开电视里的NBA转播,当他每年在旧年最后一夜,暗下决心该在新的一年回应汉娜或伊莎贝尔,拥有健全现代男子的标配——一位健全新女友,元旦节却整天关在房间内,忍不住把一只廉价红护腕伪造了一只又一只。滑稽,荒唐,可笑,离奇,怪诞,以及一切此类近义词、同义词,可以统统请上一大群,他坐在那堆词的脚趾下,自己也和词们一起嘲笑自己,拿着笔,拿着裁纸刀,拿着颜料和直尺,在嘲笑中画吧,画一个决定忘掉的人第一年忘不掉,画他第二年忘不掉,画他第三年忘不掉……年复一年画吧,系列讽刺画,年复一年寄向他用粗陋黑客技术得来的美国地址,他知道男孩不会知道,他相信男孩不必知道,一个决定忘掉的人已是可怜虫,一个决定忘掉竟忘不掉的人更是大笑话,怪物男孩向前冲,怪物男孩不需要向后转的可怜虫和大笑话,他仅仅想请美国佬的邮箱用“永远不会被打开”和“永远不会被发现”也嘲笑他,看吧,这些伪劣画作,德国和英国是无效镀金,年复一年并没有半点长进,活该没有一个上当受骗的买家,《历代笑话大全》里可记录了这最可笑的一条吗,一个决定忘掉的人第十年也依旧忘不掉,一秒钟都忘不掉。多么糟糕的执行力!多么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就这还敢向上帝的考验叫板呐?就这居然还能骗来一个建筑奖?——到底建筑奖不是由上帝本人颁发!或许他学的到底是建筑,并不是拆除,他真正需要的是拆迁队,不用客气,十年了,全世界的拆迁队请一起来吧,呜哩哇啦讲着那五千多种像鸟像兽的语言,请进入他的头脑中一齐施工,请用尽各个国家合法的、非法的打砸、爆破、焚烧技巧,把那爱他的怪物留下的无垠宇宙全部拆除。
      回到日本那年,他决定不再抵抗了,不再抵抗那后悔,每天准点和夜晚一起来临的后悔。在异乡,在陌生环境中假装他是对的更轻易些,回到故土,回到神奈川,并不必别的,任何一点海风,任何一只海鸟,任何一只海边的房子,任何房子有忘了锁上的院门,都是老考官,都老练地为他打叉,鲜红的大叉,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打在他每一个再度想起男孩的时刻。离开是错的,否决是错的,忘掉是错的。现在他能承认了。可他分明从第一天就知道。以他仙道彰的骄傲,他难道不知道他选择了一径躲进儿时的恐惧里?以他仙道彰的聪明,他难道不知道他选择了恐惧为他指引的那条最容易的路——逃避之路?以他仙道彰的知错犯错,他仍旧犟着头往错误方向走了十年。十年,错不在别处,错在做不到。如果做到了,将是辞了旧,将是迎了新,将是欢欢喜喜、潇潇洒洒每一年。可做不到,那犟着头走的十年才令他最终领受了这个答案,他做不到。最容易的一条道路,偏偏是最走不通的一条。做不到,做不到,他一步不停走了十年,他一步并未真正迈出,做不到,做不到。
      一步也并未迈出的他,最终的自保方案,是幻想男孩也会一直爱他。尽管他的男孩已真正往前走去了,尽管他的男孩已经属于别人了,是的,上帝派男孩考验着别人的命运去了,上帝保佑那个技高人胆大的别人,会在从不退缩的考验里一次次明白那怪物是何等珍贵。上帝的嘲笑声中,他仍和他的荒唐词们住在一起,荒唐词是他死去的狗们,他和他的荒唐们一齐幻想他爱的男孩也依然爱他。除了男孩,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别人,他不至于那般自恋,那般熏醉于自己的魅力。可就像安徒生在一百多年前写了《海的女儿》,足令一千年后的读者仍相信小人鱼爱着王子,男孩的爱确实抵达了那临界值——不,男孩甚至像是令安徒生、格林兄弟见了他才萌生“要写点什么”的原初形象,当他们落笔,写出那不过因人类语言极限拘缚,仅捕捉到了他鼻尖一小片光影的东西,被隆重命名为童话。是的,怪物,童话的真谛是,最美的总是怪物——当怪物愿意为爱变成人的那一刻。怪物男孩对一个荒唐怪人的爱,确实印在一本经典童话故事的保证中,令他住进了那时间错乱、无坚不摧的永恒建筑物里。
      那个星期三,在三井家再见到男孩五天后,他和藤真提了分手。当红主播照例故意问他:“为什么?说说嘛,还是不说啊?彰,两百多期《周三不撒谎》的倾诉机会呢,一次也不需要吗?正式分手前——哼你等我先劈腿三次吧——最后机会也不利用好吗,喂,最近超火的那个电阻率组合想上都没资格,你也太暴殄天物了吧仙道彰?这位建筑师,你真的不会憋爆炸吗?来,说说,说说嘛,最后一次邀请你做嘉宾,过期作废哦。”他需要倾诉,他知道,正常人谁不需要倾诉,但他不能需要,每回他预备张口,每回他刚试着怎样起头——为了他不会和荒唐词们一起爆炸,他又再度地沉默下去,因他想起男孩肯定不会倾诉,他的怪物男孩必定十五年里一次也未主动向人倾诉。在所有熬过去的方式里,男孩总选择——不,怪物根本就只懂得最沉默、最痛苦的一种方式而已。他知道,率先放弃的人没有资格谈论陪伴,但依然可以幻觉陪伴,不能在别处幻觉,至少可以在忍住想要向人倾诉本能这一项上,幻觉在同等的痛苦、沉默中陪着他的怪物男孩。
      幻觉很好,幻觉可以打100分,幻觉是胆小鬼们的色情天堂。不与男孩相见时,住在自己的错乱时间尺度里用幻觉陪伴他,一切可以忍受,一旦相见,见到男孩真人,他的错乱时间尺度忽然失灵了,原先他随时可以跳进去,只要“男孩依然爱他”的幻觉在一天,依然多做一天他的避难所,躲过无聊酒会的应酬,躲过连日出差的飞行,躲过高温,躲过极寒,躲过橘色床头灯下空着的另一只枕,他将避难所中的美丽男孩抱出来,令男孩枕上去。在男孩真人面前,他的避难所变作了平面背景板,立体的人再躲不进去,只能令他滞留在现实里,面对男孩,面对男孩属于别人,一个令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惯、想捉弄的大阪人,面对自己的嫉妒已到了难堪、变形的可笑境地。三井说,大阪蠢材的“偷”是文学修辞,不,分明是他自己丢下了男孩,他仍确凿无疑地感到他的男孩被偷走了,上帝会插嘴说,他不但眼高手低,他还真叫一个他妈的强词夺理呢。
      “枫,进去吧。”住宅主人不再搭理强词夺理的仙道彰,他走向自己的男友,从三井手中重新掌握了轮椅权,“别站在门口,快入夜了,院子里有些起风。”
      仙道听见自己的无礼的声音:“你放开轮椅,在平地上,流川完全可以自己决定往哪里活动,不需要你时时刻刻推着。”
      “哦,怎么,建筑大师,兼职给我上人权讲座呐?你援引的是《人权宣言》还是《独立宣言》啊?”
      “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免费讲,其实道理很简单,狗都可以学会,不瞒你说,我有条养过十多年的狗,很善于训狗。但你恐怕学不会,愿意花大价钱拜师学也难办,这是根性问题,最顽劣爱拆家的狗,只要根性是好的,也知道不能拆主人最需要的无障碍通道,你拆掉无障碍通道,讲着那通鬼都不信的屁话,不过是仗着流川不跟你计较。说起来,你恐怕做过很多鬼事吧,仗着流川不跟你计较?你一次次试探了多久,才把底线越探越低?才肆无忌惮当着流川的面,就拆掉他需要的无障碍通道?就因为他从不抱怨,什么都能适应,你就敢在那里放大屁说‘他不在乎’?坦白说,你就是因为怕流川发现你根性远不如一条狗,怕他离开你才拆掉的吧。”
      “仙道彰!”当大阪蠢材的拳头挥过来,他知道他激怒对方成功了。
      他让自己挨了第一拳,随后是第二拳,随后是第三拳。三井冲过来,试图抱住大阪人。他没料错,“根性”“本性”这一类词,大阪人果真一听就应激。他压根不在乎,他知道这很卑劣,很蠢,他不过利用了他有“拳脚免疫”的荒唐特技,在使用可笑的苦肉计,现任男友暴打前男友,总是现任男友先陷入舆论被动之地啊,大阪蠢材还是太嫩,不太懂孙子兵法。第四拳,大阪蠢材倒仿佛懂点咏春拳法,第五拳,大阪蠢材在凶猛上确实胜过大多品种小狗狗,第六拳,他只是盯住男孩,他盯住男孩的眼睛,他希望男孩流露出一点动容,如果再没有对他的依恋与不舍,一点动容也好。足以支撑他继续追究下去。男孩镇定地坐在轮椅里,眼睛毫无波动,漠然地绕过打人的现任男友,被揍的前任男友,男孩望着逐渐黑下去的天际。
      “流川,他不值得你和他在一起。”他听见自己依然在幼稚园告状,第七拳挥过来,“他撞伤过你的左眼,你忘了吗?”
      “流川不在乎!”大阪人替男友回答,仙道怀疑“三井父亲”在有意配合自己的兵法,虽已抱住大阪人的腰,居然放任了第八拳。
      “皮下血肿创伤,你忘了吗?流川,是上藤医生开的药,口服止血药,还有防止感染的滴眼露……”
      “说了流川不在乎!”第九拳,他很欣慰,他确定三井是在配合他,虽说第九拳下来,很少在乎疼痛的他,右腮略感酸胀。
      “流川,连续两周,你左眼需要戴着眼罩,你每次下楼梯时我会让你等我一下你忘了吗?你总说‘啰嗦’,可你每次都会乖乖让我牵手,你忘……”
      “滚你妈的蛋!你给我闭嘴仙道彰!流川他不在乎!”
      “流川,可是我在乎!我舍不——”他想一口气讲下去,暂放下荒唐词,顺着那口气什么都不管不顾讲下去,第十拳打断了他的演讲气魄,他希望三井父亲的配合技巧更智慧一些,别让拳拳真那样落实,再开口时,他又回归了释迦牟尼口吻,“流川,如果你找的是一个根性好一些的,本性不坏的家伙,我不会多嘴……”
      第十一拳。大阪人已不屑开口,一概用拳头教他怎样做一个“根性不坏”的前男友。
      “流川,这家伙拆掉了无障碍通道,他真的不行,如果他不拆,我真的不会多嘴,”他知道他在说啰嗦的、无效的语言,第十二拳令他短暂感到思绪空茫,“负100分,真的,这栋房子只打了负100分,我保证评分机制非常公允,听说如果一部电影,如果低于3星就不必看,负100分,流川,相当于你刚走进电影院,不但什么也得不到,反倒被他先顺走了一百颗星,这哪里像话?根本是诈骗犯呐,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真的,不然我不会多嘴……”
      第十三拳,第十四拳,第十五拳令他后脑勺在廊柱边楞磕了一下,他略微感到一点发晕,没准三井父亲也有意看大阪人帮忙教训一下败家子?他想起《水浒》里的武松打虎,打了多少拳来着?七十多拳吧?虎如果七十多拳才被打死,固然那是凶神恶煞、神力无穷的武松,大阪人的拳头,他倒也能托虎的福气,再捱六十多拳。
      “流川,真的,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尽量加快语速,第十六拳,助力他告状的语感更加流畅了一点,“象玄青,流川,这家伙买草种都没有头脑,买的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他如果作投资,对,做你的经纪人,恐怕也不行,说起来他为你理财的话,目前平均回报率多高呢?”第十七拳,撞击在他鼻梁,力度令他对男孩的理财投资回报率并不乐观,“真的我不能答应流川,如果他能聪明一点,哪怕这草坪里种的是黑燕麦,我都不会多嘴!”
      第十八拳,大阪人令他从门廊上仰面往下跌去,令他如愿枕上了中看不中用的“失败单品”象玄青,好在草下的土地挺软和,他枕着草与地望向男孩,好在每一拳都并没有打在他眼睛上,不会取消男孩那样美丽的留在他的视网膜里,第十九拳对他来说再度有点麻木:“真的,他拳头都有点臭,流川,这家伙拳头一股腥虾线味,他卫生习惯好吗?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不能答应他用臭手摸你的脸……”
      三井父亲大抵也发觉了自己的技巧欠佳,当大阪人第二十挥拳打来,年轻地产商刻意将他望后一托,缓冲卸掉了不少拳头的破坏力。
      “流川,答应我,你不会跟他在一起。”第二十一拳,他每向流川老师告状一遍“你不能跟他在一起”,都重新激起大阪人一阵滔天怒意,他咳嗽一声,很满意三井父亲的卸力下,牙齿倒没松,“葬礼结束后,这家伙一点家务都不分担,全让他妹妹一个人洗碗洗杯子……哦,他还故意踢了有个姓松本的大块头的鞋后跟一脚,那种大块头,摔跟头可不妙……”第二十二拳,看来大块头真正与大阪人有深仇,绝不容他人置喙,“真的,咳,流川,这家伙可开不了连锁葬仪社,他要开葬仪社,所有客户铁定都是他亲手弄死的,咳,像现在这样。”他迎接了大阪蠢材大吼着“滚你妈的蛋”的二十三拳,“……不过我可不要在他的葬仪社办葬礼,如果他弄死我,流川,我要慕名请你给我办葬礼,你怎么说?音乐、茶点,随便意思意思就行,不要弄那么多盘盘盏盏,我不想你想起我时只想到‘葬礼上可为这混蛋洗了不少沾着烟灰和馒头屑的盘子呢’,对了,办葬礼的话,你千万不要买骗人的波斯珍珠菊啊,这条诀窍我早就想告诉你了。真的,不然我不会多嘴……”
      三井父亲终于铁了心,将大阪人扑倒在地。他舒口气,他望着男孩,躺在地面,望向高高的坐在远处的男孩,真像是弥留的信众,在死前望见了自己的上帝。长久并不望向他的男孩,此时也不得不出于程序必要,关照一下这个假装将死之人,男孩将眼睛望向了他。
      “流川,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他听见自己说,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为了体面和自保说一个假字,否则男孩望着他,那不仅仅是一点点动容,男孩那双写满了痛苦、困惑和他依然爱他的黑眼睛,不会再望向他第三次,“因为你该和我在一起,妈的,对,流川,你该和我在一起,流川,因为就算你和圣人摩西在一起,他用拐杖在你额间一点,给你变出第三只眼睛,像那个怪模怪样但挺威武的中国二郎神,我也会多嘴,就算你们住在空中花园,住在万神殿,那种能一口气得两百座普利兹克奖的世界奇迹建筑里,我也会挑刺,会打成负分……流川,因为我每天都后悔那天我丢下了你,我一做梦,总是那天雨停了之后我做完了那道西班牙海鲜烩饭,我们按原计划在二楼的露台上吃,星空特别好,真的,特别好,小时候在海上,后来我去北极,都没有那种星空,我们一起吃完那顿饭,吃得很饱,你那只百岁老猫也在,流川,有时它叼来一只艾团,中国那种墨绿色的艾团,它只肯给你吃,但你分了一半给我,你什么都会分一半给我……真的吃得很饱,真奇怪一点没有猫口水和死老鼠味,每次都是那一下我明白我是在做梦,可星空真的特别好,流川,你在我怀里,我只要一做梦就是……你是我的,你那时是我的,你忘了吗,流川?流川,那种梦,你偶尔也做过那种梦吗?在梦里我也是你的……”
      “你闭嘴。”
      男孩勒令他住嘴,光口头命令仍不行,男孩将用铁血之手亲自封上他没一句像样话的嘴,男孩推着轮椅朝他飞来,当男孩直接越过三步台阶,当轮椅像穿着11号球服的小前锋去灌篮,编辑开始咆哮此处必须标上一句“危险动作请勿模仿”!他魂飞魄散,他从草坪上跳起来,他在男孩摔倒前将他抱在了怀里。
      “流川,你吓死我了。”他紧紧搂着男孩,在他的怀里,“我就说了,你需要无障碍坡道……”
      “仙道,闭嘴。”
      他低头望着男孩,像他错乱时间尺度里的每一次那样,他入迷望着的男孩,美丽的眼睛也正入迷地望着他,他喃喃问:“流川,我就英雄救美成功了吗?”
      他确定他能嗅到男孩身上的茉莉清香时,他知道他确实成功了,至少男孩让他成了第一个靠被反派骑着暴揍,成功救到美人的前卫英雄,但愿能吓死几个老顽固。
      “仙道。”男孩说,“你要马上去医院。”
      “我就去。”他用他的手掌回复男孩,像他错乱的时间尺度里每一次那样,他用手心小心翼翼捧着男孩玉般的面颊,男孩是他的医院,上帝是怎样造出了那么动人、那么动人的第三只怪物啊?在他何等软弱、何等怯懦的逃离了十五年之后,只要他依然敢率领着他的荒唐词大军们再勇敢一回,这第三只怪物依然爱他,依然爱他,像每一次那样,男孩将面颊更紧地贴入他手心,“仙道,你是我的。”他的男孩为他开了霸道的处方,“每一个梦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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