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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轻酪 ...


  •   《周三不撒谎》演播厅约300平方米,录制节目时,能容纳100名观众现场观看。
      主持人藤真健司身穿节目标志性黑西服,黑领结,头戴象征恶魔巴弗灭的羊犄角,他站在一张高桌背后——形制模仿大法官审判桌。右侧一只黑色皮沙发,其上坐着当日嘉宾,35岁的青年导演牧绅一。采访在持续了一个钟头之后,已走到尾声。经过一周的后期制作,时长30分钟的节目成片,将于下周三晚9:00准时播出。
      藤真示意现场,等待导演进行确认,是否需要对个别问题、镜头进行补录。
      现场摄制器材停运后,观众在陆续离席。
      “请问贵电视台所在的地址,以前做过特别用途吗?”新锐导演忽然向主持人发问,“哦,藤真先生,现在不算采访,算闲聊了吧?”
      一早看过照片,牧绅一本人仍和藤真预期中大相径庭:皮肤黝黑,身材健硕,口鼻相当方直,留商务中分发型,穿一条青柠、天蓝双色格纹麻花针织开衫,内配白色体恤,意图用鲜色与浅色为满身古板和刚硬打上柔光——收效寥寥——他令藤真想起即将在作战室里大发雷霆的高级将领。拍出那等脆弱、疏离的作品,藤真曾和仙道猜测过,原以为会是个时而过度拘谨、时而分外激狂、搞不好有嗑药史、某天会爆出艳照门的诗人类型人物。
      藤真望向今日嘉宾。多年的经验令他通常刚录完一期节目,已能大致预料收视率好赖。这期节目恐怕收视率不会太好,0.18%左右,不会超过0.2%。牧绅一毕竟是刚斩获国际电影奖项的青年导演,事业自信心正值澎湃时分,笃定能通过作品本身稳步开山拓土,对于节目定位,“自曝隐私来赌博知名度”本身,青年导演恐怕相当存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接受通告)。采访中,按照节目建议脚本,牧“坦白”了一段少年时代的恋情(对方不是圈内人,对节目效果不加分),“承认”了在《僵手》拍摄过程中,对两名非科班出身的主演进行了被媒体讽刺为“电击治疗”的特殊训练(略有噱头,但细致公布的实际训练方法和内容符合行业伦理,反倒减少争议和话题性)。不必提,青年导演气质、谈吐也过于老派,观众需要的是快活、坦率和放浪,他只令观众愈发感到一种战时的紧迫正义,偶尔背稿式样讲一个笑话,脸上的潜台词也是:“前线需要的是粮食、军医和大炮!而你在这里问我初恋的情书证据?”确实,这次节目恐怕效果不会很好。或者需要一些特殊加工。
      “特别用途?您是指?”
      “比如屠宰场、鱼市、监狱之类。抱歉,有点无礼,但现在是闲聊,这段不会播出吧?”
      藤真略感意外,录制终止以后,受访者倒话多起来,开题更简直僭越,“并没有呢,不过让您联想到屠宰场和鱼市是我们台的荣幸。”
      “哦?我这人对环境的历史磁场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应。”神棍似的一句话,那导演口吻依旧板正,“采访时不太适合说,《僵手》的拍摄地,选择在群马县的轮屋町,也由于能在那里感到令人双手发僵的磁场,有东西时刻要捉你的手,和你拉钩,打你手背,掐你掌心——并非开玩笑,藤真先生——故而摄影师的镜头也好,演员的表演也好,天然带上一点别处没有的缩手畏脚来。这演播厅里磁场总感到很不同,真没做过特殊用途?藤真先生,我猜如果有小孩子来,会哇哇大哭吧?”
      搞不好对方是个相田弥生的拥趸吧?藤真忽然想。八年前,这里尚是新闻调查节目《饥饿着,问到底》演播厅。有回藤真和仙道玩笑:“怎么回事,大家都说,演播厅我也抢了相田的,男朋友我也抢了相田的,就跟我和她有仇似的。”虽然相田只是一个铩羽而归的追求者,诚然她的铩羽而归也趾高气扬。那时仙道哈哈笑了两声,说别在意,健司,东京有一半女性被你抢过男友,有一半男性曾被你抛弃,债多不压身,至于弥生嘛,她本来和全日本一半人口结过仇,也并不多你一个。
      那时相田弥生坐在舞台中心一把塑料黑椅上,一只双层吉士汉堡放在脚边,她身体前倾,双手抱臂,粗鲁地诘问着受访者,“但冈本议员,你确实收了这张梅隆银行的不记名黑卡,和你自己的描述不符,”她会咬一口汉堡,“我们拿到了5年前你和大泽在吉山俱乐部私下交易的证物。”至少有四位受访者半途晕厥在采访现场,有位涉嫌“虐待失智老人”的鸟取县养老院院长喷溅状呕吐出满舞台胆汁——现场发作了胰腺炎,冈本议员在接受采访半年后于筑波市家中烧炭自尽。确实是了不得的“仇杀现场”磁场。藤真也打趣过仙道:“彰,当年‘日本法拉奇’追求你,不会也用上了对冈本议员的温柔手段吧?哇,你是怎么招架住的?”仙道只笑着摇摇头。
      藤真记得,那时舞台的简敝程度相当于社区中心的周末露天集市,黑色实景背板上的“饥饿着,问到底”栏目LOGO,不超过关东煮小贩写着“特供八爪鱼”的招牌。他和彩子多次站在台下看“饿坏的相田”现场吃人,“就着汉堡吃官僚”,固然是额外的刺激,《饥》的收视率并不理想,藤真知道,因元素失衡,主题过于肃杀,比起调查记者,相田也更像个手段不正派的狱警(可能会私自拷打犯人)。从那时起,刚转向幕后的彩子,和刚从体育主播转型文娱主播的藤真,就一同酝酿着或许可以创意一个恰到好处调和“质证”和“娱乐性”的节目。
      藤真望向今天的来宾,这位“高级将领”搞不好倒欣赏那肃杀吧?搞不好发明这番历史磁场论,只为暗暗谴责“良心新闻人被大娱乐家淘汰了”吧?多年来藤真妥善维护着《周三不撒谎》中修雅、沉静的角色定位,他微笑着说,“牧导演,这段‘历史磁场论’非常有趣呢,您应该在采访进行时提出,考虑到节目效果。唔,不如,就这段‘磁场论’我们做个补录?”
      “抱歉,恐怕不大合适。”一提到录制,高级将领恢复了官腔。
      “真遗憾,多少浪费了好话题呢。”
      也浪费了演播厅的好设备,藤真想。
      舞台上的大型弧形虚拟屏采购于2004年,灯光、摄像、轨道、摇臂等设备也在那年陆续更新为索尼、飞利浦等品牌最新型号,彩子通常说,那年是“我们的大年”。
      那时,藤真并料不到“大年”的最后一桩大收获是和仙道重逢,当时他的男友还是24岁的贯口,台里的年青编导。藤真仍能准确记起,是当年9月14日采访了WMW组合,主唱斋藤亮自爆“高二时在广岛找女影星铃木嘉美现场签名过一张照片,十年来一直随身携带”,斋藤从钱包中掏出那张照片(《秋潮》剧照,铃木手持电话,正神色忧郁地和谁通话),现场一位专业鉴定师核实了照片年份和签名真实性。27岁的摇滚乐队主唱说,时年38岁的铃木嫁给第一任、第二任丈夫时,“我都没能力插手,姐姐,我想告诉你,”他双手重新接回“姐姐”的照片,小心翼翼重新放回钱包,镜头捕捉到和照片同时夹着的是一张小纸条,观众只消按下暂停键,足够捕获那犯罪口供般的字迹:“今年依然是想诅咒石田桑(铃木丈夫)□□被发现又舍不得姐姐难过的一年呢。”诚然,纸条是节目的助兴道具,由贯口提供了核心创意,一天夜里年轻人在浴缸中告诉藤真,说灵感来自于“不久前每天诅咒你快和大沢分手”。摇滚主唱最后在节目中对女影星表白:“姐姐,我至今等待你和他离婚。”单期收视率斩下5.139%,新节目一下转了运,那年《周三不撒谎》节目平均收视份额达到2.231%,首次超过TBS老牌综艺《黑桃变变变》,成为电视台史上首个冲进全国收视份额前五的综艺节目。
      那年的集团董事会上,彩子笑容满面地对着副社长丸山拍了桌子:“第一次,我们进入了和六大电视台同场竞技的赛道,全靠健司和《周三不撒谎》的破烂演播室——不瞒诸位,调音台至今动不动就过热短路!而丸山桑,你还在闭着眼把大笔的钱砸在你那几样祖传老鼠药上,你的《陈案大发现》和《公园棋王》收视数据摆在那里!受众至今只有那些随便开着电视以免隔壁听到动静的偷情主妇!”
      “藤真先生,不知近期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句,演播厅内,高级将领发动了“闪电战”。藤真从沉思中回过神。当红主播意外又并不意外,他看一眼青年导演,他习惯于一切突兀的表白和邀约,哪怕来自天皇,他很难感受到一丁点官能刺激。
      “牧先生,这个邀请你也应该在采访进行时提出的——真的,为了节目效果。”
      藤真驱车回到家中,已是夜间八点。一处位于横滨市中心的跃层公寓,总面积也恰是300平米,楼下是将客厅、餐厅、厨房完全打通的开放式空间,楼上仅有一间主卧与一间琴房。房间数量的少到无必要性,换来了单间面积的大到无必要性。仙道第一次搬入时,四处溜达着开玩笑,说不亏是当红主播的家,即便是主卧卫生间里的按摩浴缸,也夸张到足够做红白歌会的演播厅。
      家中并无客卧,代表主人的某种态度,此处不留宿客人,不论开什么派对、开到多晚,结束后请大家各回各家——除了那一个能得到主人青睐,允许他与主人一同倒入主卧kingsize大床的人。公寓尚是十年前,藤真在横滨体育频道做《今日篮球》主播时所购,他从玄关走入客厅,透过客厅落地窗,正望见对面的横滨地标塔。高达295米的全国第一高楼,是藤真高中毕业那年落成,他记得那年向男友提出分手时,对方问:“健司,我在你心中就垮掉了吗?”
      “什么?透,只是马上将各自去念大学,我在东京,你要去名古屋。”
      “我在你心中垮掉了。我知道,两年足够我垮掉了。所有人都会很快在你心中垮掉。”
      “什么垮不垮的,多不吉利啊,透,我还指着你暑期回来给我带爱知县土产鬼馒头呢。”
      “你迟早一天也会垮掉的,你信不信,健司,你会和这栋无聊的第一高楼一样,一天在大地震中垮掉的。”
      或许是想亲眼见证这只第一高楼哪天“啪嗒”一声垮掉吧?藤真被彩子挖去神奈川电视台后,七年来她一直怂恿他在电视台附近购置一处物业,她和三井的山居别墅附近也颇有几处静谧、奢华的高档住宅区,他均敷衍过去了,他情愿来回驱车两三个钟头用于通勤。
      房间里没有开灯,买CBD地段的高级公寓,不乏那类蠢趣味,为了令窗外整座城市的辉煌夜景作他更昂贵的落地灯。藤真望见正靠坐在沙发上的仙道,男友正翻弄一本《从疗养院到公墓:被遗弃之地的尊严》。设计师近来正攻坚一座疗养院项目,他边翻书,边慢吞吞端着柯林杯呷着什么。
      藤真走过去,从身后环住男友的肩,令对方回过头,和他象征□□换了一吻。仅达到法式贴面礼程度的一吻。他没尝出仙道在喝什么,威士忌或是苏打水。他猜仙道也丝毫没尝到他开车时一根接一根,抽了一个多钟头的七星薄荷味香烟。
      “牧绅一怎么样?来电吗?”仙道随口问他。
      “不怎么样。像个战争犯,谈电影时,也完全是官腔官调,不让人追问细节,一追问,像会拉低他下一场战役胜率一样,每多讲一句都预备骂一句‘该死的记者’。嗳,今天节目效果奉欠。”
      “你总有办法解决。”仙道笑了笑。
      “是的,剪辑会加上一些他的□□,疑似倾轧演员啦,性取向存疑啦,他节目最后邀我吃晚餐,没准得把那也剪进去,嗯,现场设备停了,但我录了一段音频——你知道,得和菜菜子商量商量,上个月我刚因为‘早期私生活紊乱’上过头条,趁热度还没消,多少能增加一些后期网站上的累计播放量。唔,‘年度不折手段电视人’,我希望哪天有组委会给我颁这个奖。”
      “嗯,听起来是比‘金话筒奖’‘播音主持界良知作品奖’令人憧憬得多。你们可以去神谷町新开的那家阿列农希腊餐厅——我是说,如果真去共进晚餐,Mousaka做得不算滑稽,海鲜也比九段公园那一家新鲜,对了,这家的茴香酒配方和别处不同,每桌都有人因为喝了酒大打喷嚏——此起彼伏,在自诩高级的餐厅里,不失为一道风格化的Beatbox用餐配乐。”
      “彰,你有点太明显了吧?”
      “唔,健司。”
      “还记得今天是周几?”
      “唔。”
      “今天有兴趣完成那个提议吗?来吗?我不介意下班了再扮演一下主持人,趁我还不算太困。”
      藤真健司仍记得五年前,在嶋村崎滨海公园与仙道彰重逢的情形。
      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当天他从早到晚,参加了三个《周三不撒谎》庆功宴。在电视台社长熊谷家,熊谷将手揽住他的肩,一定请他品尝自己夫人亲手制的杏仁薄饼,当他咬一口,酥脆的饼干落下渣来,57岁的社长亲手为他拍着衣襟,“听说东京电视台在挖你,不许去,健司。”许诺他涨薪300%,且从次年起,签订一份阶梯涨薪协议,说董事会也已基本通过了他增持股份的决意。在彩子夫妇家,他的密友喜滋滋地向他邀功,在她的再三说项下,次年台里将砍掉《陈案大发现》《公园棋王》,原有预算再上浮50%全用来为他量身定做第二档节目,“周五黄金档,由你全程主导,留下你自己烙印的节目。健司,做好预备吧,你现在已经是明星。”在人生各类高峰时刻,藤真偶尔会想起他的第九任男友,一位时时像孔子般布道的汉学家,在一切事务中主张“君子、小人二元论”,有时夜晚躺在大床上,那四十岁的汉学家会像忠告颜回、仲由那般,忠告着二十出头的藤真:“譬如说,在人生辉煌腾达的时刻,健司,小人将成为上帝,君子仍旧是君子。”这一天,藤真需要在高峰体验中不断提醒自己,“藤真,稳住。”“藤真,别飘,别像个小人上帝似的。”
      下午六点,他当时的男友贯口打来电话,说已在那家旋转餐厅等了他一个多小时,“忘了?好的,你忘了。我会把你家钥匙放回鞋垫下的,藤真建司,我不会忘,感谢你让我拿来开了五个月门,感谢你让我过了把‘玛丽莲·梦露同情她的狂热粉丝’的瘾,我猜如果我不主动提起——身价刚涨了十倍的你也会在48小时内提起的对吧?”他那种“上帝”的感觉,甚至直至此刻也没有消失,“龙介,别冲动,”他记得他用耶稣的慈悲口吻劝导对方,“再想想,我们在一起快半年了,我是很认真的对待这份关系的。真的,别冲动,再想想,我只是今天确实忙忘了。再见,龙介,别忘了吃布洛芬,你早上还在发烧,等你的电话。”挂掉电话后,他很满意对方再也不会打来了,他很满意自己再一回极善意、极温存地结束了一段恋情,用上帝怜悯着羔羊的方式。但愿那孩子不要在工作中使气。
      他开车前往嶋村崎公园,不过想随便找一处最近的海滨吹吹风。“无论何种的天空,都杀不死海水沉重的翡翠”,他偶尔也会想起他的第二十一(还是第二十二任?)男友,仅仅颠鸾倒凤了两周,他已忘了名字的翻译匠,他倒记得对方翻译过的这句曼德尔施塔姆诗歌。是,海能使人谦逊。“失恋”也无法取消自恋着的上帝,恐怕只有海可以。
      在防波堤上,藤真看见了仙道彰。
      说起来,是他少年时代心动过的人。
      那时他们都是神奈川县高中联赛的篮球手,常在比赛中相会,他高二,仙道高一,听说仙道学球时间颇短,已打得颇有世外高人风范。也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生得实在高大迷人。一回打完练习赛,因恰好是绿之日,本来占用了节假日,两队教练提议一同聚餐过节,特地点了他和仙道一起去附近餐厅点餐,吩咐要有柏饼、煎茶。
      他记得,对人人都分外和煦的仙道,那回私下对他的态度相当疏淡。他熟识那疏淡,是他一旦发觉一个令自己不悦的人想要挨拢,也会摆出的疏淡。
      “你都这么对待手下败将吗?仙道彰?”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家叫“神户雄鸡”的平价日式快餐厅,各自翻开一本菜单时,他诘问对方,那回比赛他所在的翔阳队以5分之差惜败。
      “谈不上。不过你们输了,确实责任在你。”
      藤真问对方,何以见得。仙道从菜单上一样样点了煎饺、柏饼、猪排、炸牡蛎、可丽饼,点菜倒相当贴心,很照顾十多岁运动少年对高油脂、高蛋白质的需求。仙道是种提及实验数据的口吻,说他研究过藤真从高一到高二四个学期的比赛数据,胜率从55%逐次提升到59.5%,每学期多提升0.5%,自然不可能是天赐的奇迹,“注定背后有个超级控制狂。”对方说“超级控制狂”的口吻不过像点照烧鸡肉,“相当自恋的类型,觉得比起全队享受获胜的喜悦,他一人控制住有数学美感的胜率是更有挑战性的活计——关键是,他认为是更重要的活计。”
      那是他的把戏第一次被戳穿。藤真记得那时他望着菜单上一道坚果菠菜沙拉的翠绿图片,暗沟中苔藓般阴冷,令人毫无食欲,他故意大声地点了单。他有种很淡的寥落感,但更多的是一类颤栗,像沐浴时被人偷窥,对方死死盯住的竟是自己最美而暗处的一处脓瘤,别人都只偷窥他的腰臀线。他禁不住问对方:“怎么样?那我算是你认识的怪人之一吗?”
      对方看他一眼,算吧。他问,怎么怪?对方说,不愿好好当个美人,想要当个怪物。
      他承认,第一次,他被“美人”这个词奉承到了。过去他觉得“美人”是“脂肪”的近义词,他从小到大,实在已听到腻心。他大约9岁时,国小三年级已学会早熟着同人恋爱,对方大抵是一位著名剧作家的亲戚?藤真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对方已懂得剽窃家族长辈的剧本台词,“健司,你是月落下令舟车倾覆的美人。”许多年里,不知多少人同样对他引用过这同一句,舟车在月下一回回倾覆,再不使人感到半点涟漪。他还以为仙道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漠,从未注意过他的容貌。原来他只是更有城府,但也懂得在适当的时刻,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杀人见血的调情。但那也并不足以令他心动,藤真健司可没那么容易心动。
      高三那年,有一回,他和当时的男友花形透去高岛屋看电影,《爱如轻酪》,听名已知道是烂片。他的观点是所有标题里包含“美食”的文艺作品都是艺术自信匮乏、攀附食欲的破烂品。他们入场落座后,电影每多放一幕,他更多确定一点。一位美丽的日本少女,与一位俊俏的英国少年相恋,每当他们将要在一起,会先后冒出一个韩国人、俄国人、土耳其人、尼瓜多尔人来作破坏,没有这类异国政治阴谋时,也将有车祸、洪水、火山爆发、宗教战争、天降陨石来阻止这对小情儿,看起来就像不仅全世界反对他们在一起,外太阳系和宇宙黑洞也不很赞成,但你猜怎么着,他们最后还是吃着棒小伙牌轻酪司康饼(电影由该品牌投资制作),终成眷属。
      影院里只有几对稀稀拉拉的情侣,他起初没留意到他们前面两排的一对,一对普通的、庸俗的、一点也不怪的情侣,那样你侬我侬着,说是来看电影,只为了寻一处黑灯瞎火的角落亲热,黑暗里,其中一个搂住另一个急迫吻着,显然的还在用手往下做更下流的动作,使得那被吻的一个失措着拍打对方胸脯。荧屏上英国少年带日本少女去利兹的薰衣草农场,一片高亮紫色,微微照亮了前排两人一瞬,他发现其中一个是仙道彰,他着实吃了一惊。他努力分辨着那被仙道搂在怀里亲吻的人,他以为是个和电影女主角同样娇滴滴的少女,荧幕里出现一座爆发的印度尼西亚火山,他成功借着艳冶的岩浆亮光,认出了湘北那个冰凉无情的男孩。很难形容他当时的感觉,非要说,他很像遭到了背叛。影片中正响起配乐,珍妮斯·艾恩正火上浇油地唱着,她了解十七岁的真谛,大家总选最漂亮的那一个。他知道,他必须控制那类自恋,认为每一个人一旦见识过自己,上帝般的自己,必然觉得他人食之无味。但他惯于那现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拥有的一种非凡本领,只要他想要,念咒似的,每一个人都将爱上自己。他以为一年前那个不咸不淡说自己是“美人”的仙道,是竭力抵御过他的美之煽动力才维持住了体面,可原来,他还真的只是不咸不淡地评一杯酒似的啊,因显然此刻他抱着那男孩,可是一点也不“不咸不淡”,荧幕上的爱情故事愈将熄灭似的,荧幕下那一股普通的、庸俗的、一点也不怪的爱意愈是呼之欲出。
      藤真承认,他是那一刻对仙道心动的,带着一种上帝对虔诚佛教徒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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