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记账上》十月水吉

1、第一章

　　五六月快入夏的风总带着些缱绻的意味，林荫道叶隙间穿过的光投照在靠窗一整排的桌椅上。有些刺眼，但也没人拉上窗帘阻挡那些照入发丝的阳光。

　　半个月前学校就发通知说要更换的坏空调现在仍处于罢工状态。在学生的齐声抗议中，有人嬉笑着在黑板上画了个空调，对室内炎热的不满在玩笑声中也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过去了。

　　教政治的小老头在讲台上不温不热地讲他的唯物辩证法。

　　底下偶尔响起几声稀拉的回应，但更多时候是小老头的自问自答。

　　陈喻撑着下巴，也是一副将睡欲睡的模样。前排的的徐际敲敲他的桌子：“陈陈，我三中一朋友喊我打球，还缺人呢，等会放学要不要一起？”

　　他翘着椅腿，脑袋朝后仰：“我算算，今儿周三，12号……有空，行。”

　　“那我先睡会儿，小老头来了喊我。你背挺直点儿，替我挡挡。”徐际打了个哈欠，借着前桌的遮挡趴在桌上，“今年夏天可真是热啊——”

　　陈喻半眯着眼，望向窗外只隔了一条马路的街市。热闹如常。

　　“是啊。”他隔了半晌才开口，言语中带了半分感慨的味道，前面的徐际已经张着嘴睡过去了。

　　是啊。

　　今年夏天可真是热。

　　徐际约了段子轩一起，几个少年走成一横排，有说有笑地穿过闹市。

　　高二联考刚结束没多久，很多人都进入了大考后的懈怠状态，所以实中旁最繁华的那条街在刚放学没多久就涌入了许多穿着校服的学生，成双成对在各个路口说笑嬉闹，加上夕阳的加持，场面乍一看很有青春氛围。

　　徐际让人提前去球场占了地。隔半个球场远远走来几个人，穿着湖蓝球服，胸口印着巨大的“三中”二字。打头的那个男生抱着球，走姿特嚣张，腕上还扣了个金灿灿的表。

　　陈喻看了他们一会儿，扭头看向徐际，“这哥们是要打球还是打人呢。”

　　徐际干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友谊赛，友谊赛。”

　　陈喻的目光又落回他们身上。

　　统共四个人，一个看着像太监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个子，一个戴了眼镜的小白脸。

　　矮瘦，初步鉴定为战斗力极弱。

　　不过陈喻不敢妄下定论，毕竟球场不可貌相。还有一个就是嚣张老大了，很突出，但最吸引陈喻的不是他，而是他旁边的男生。

　　个子比嚣张老大还高，很有存在感，是其中唯一穿T恤而不是三中球服的人。整个人挺拔颀长，深蓝的鸭舌帽压得有点低，勉强露出的双眼刚好跟陈喻对上。

　　眼神淡漠，整个人都带着疏离感。

　　陈喻面不改色地别开视线。

　　就暂且称他为帽子哥吧。

　　嚣张老大昂首阔步走过来。

　　“老样子？”

　　徐际点点头，小太监立马举手说：“哎哎，我不打，我裁判。”

　　“行，开局吧。”老大把球扔给已经跑到场外，跃跃欲试的小太监。

　　陈喻脱了校服外套挂在旁边的歪脖子树上，朝他们那儿看了一眼。

　　挺不利啊。

　　帽子哥往跟前一站，段子轩看他都得抬头，还上个什么劲儿的篮啊。

　　陈喻有点想笑。

　　老大把腕表脱了扔给徐际：“帮我放放。收好了啊，这表金贵得很。”

　　徐际啧了一声，“那你打个球干嘛非得带，装哪门子的逼。”

　　他左右想了一下，顺手塞进陈喻的外套口袋。

　　陆景也有点犹豫，把帽子脱了挂在树枝上。

　　他们入场，场外的小太监把手指插进嘴里吹了声响哨。

　　陈喻都愣了愣。

　　合着就是平常没有用武之地，今晚专门来吹哨的吧。

　　说是球赛，其实人数随意，计分规则也很随意。大家都想打球，剩余的场地又不多，为了合理利用只能打半场。哪帮人先拿到指定得分，哪队人就算赢，然后输的下场换场外另一队打，如此往复。

　　段子轩率先抢到了球。他个子本来就不高，带球的时候也灵活，身子一晃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直奔对面篮网了。

　　有段子轩的比赛，对面如果没有众人传颂的球场神手，毋庸置疑是可以甩开巨大比分的。

　　但他有个致命缺点，就是着急，沉不住气。过人的时候自认为畅通无阻，很容易被眼尖的防守看出他的节奏直接攻破，然后整场比赛便全然是初生牛犊的样子，气急败坏莽撞进攻。

　　两队交锋，球在不同人手里拉锯着，又重新落回段子轩手里。

　　他摆了个帅气姿势打算扣篮时，帽子哥早就看准了位置，倏然从侧方冲出轻巧地盖帽。老大跟他里应外合，带着球往对面篮筐跑，进了个两分。

　　段子轩“啧”了一声，搓搓头发，朝陈喻使了个眼色。

　　他脚尖冲着对面篮筐，就站在离刚刚被盖帽处不远的两分线，望着陈喻这边。他太清楚段子轩什么意思了，接过重新开的球，带着跑了几步就远远抛给段子轩。

　　段子轩反应迅速，小白脸注意到后还没来得及防守，他就进了个漂亮的三分。

　　陈喻吹声口哨，喊了一句：“好球。”

　　球落到了帽子哥手上。他撩起卫衣扇了扇风，运球到两分线，跟陈喻碰了个正着。

　　陈喻立马戒备地绷紧身子。

　　帽子哥嘴角一牵。

　　他做了个假动作，陈喻瞥见他左脚一顿，误以为他要从右前方闪过去，但他却身子一晃，毫不掩饰地越过陈喻头顶进了个两分。

　　与此同时，场外的小太监吹响了口哨，比了个下场的手势。

　　被晃了。陈喻心想，好丢人啊。

　　帽子哥经过他身边，低声说：“你刚刚踩着我了。”

　　陈喻低声骂了一句。

　　下场休息的时候他坐着想了一会儿。

　　暂时没看出帽子哥有太多厉害到无法突破的招，真要说的话也就长得比较高，到他手里的球其他人基本抢不到。

　　那就让他连碰球的机会都没有。

　　陈喻想出个法子，跟徐际咬了会耳朵。

　　“我跟你说啊，看对面那帅哥，是不是长得挺无坚不摧的？你这样，……”

　　徐际恍然大悟。

　　下半场徐际跟林靖洋如法炮制，顺利地防住了帽子哥并率先进了几个球。

　　帽子哥有点意外，但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以及进攻方式，跟老大合作着成功突破了防守，拉进了比分。

　　时间一点点过去，比分咬得很紧，徐际队略胜一筹。

　　老大急得有些眼红，居然在三分线外就做了个预备投球的姿势。

　　不是吧，他打算这样投？陈喻挑眉，同时也为他的莽撞嗤之以鼻。

　　球出了手，但并不如陈喻像的那样明确地指向篮筐，而是抛得很低，球中途被另一双手接住。

　　帽子哥再次发挥自己的身高优势，投了个精准的三分。

　　小太监吹哨，“蓝队胜。”

　　……草。

　　陈喻觉得有点挫败。

　　老大挑眉，朝陈喻走过来：“哥们儿，我三中的，叫张舟，咱们也算是认识了吧。”

　　陈喻笑笑，攥拳对着他伸出的手碰了一下：“我陈喻，你们隔壁实验中学的。”

　　陈喻跟张舟面对面，眼神却不自主往旁边瞟。陆景站在球场边缘，仰着头喝水。

　　张舟朝两个人的方向分别看了两眼：“感兴趣？那是胡泽带的人，我不熟，但听说也是你们实中的。”

　　实中的？没见过。

　　感兴趣？不感兴趣。

　　陈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拿着手机朝徐际他们那个方向挥了挥，对张舟说：“回头让徐际推个联系方式，以后一起打球啊。我先走了？”

　　“行，下次见啊。”

　　陈际在旁边敲敲打打地摆弄着手机，见他们往自己这里看，便走过来把手臂搭在陈喻肩上，对着两人说：“我妈知道我跟你们打球，非要喊你们来我家吃饭，少爷们能赏个脸吗？”

　　“我就不了，我妈特地叮嘱我今晚要回去，你们约吧。”陈喻笑着说。

　　张舟表示道：“我跟胡泽能去，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阿姨呢。”

　　徐际点点头，“那其他人呢。”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陈喻向他们示意自己要接电话，便走到了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拿出电话接通。

　　“喂赵叔，我在江水广场这儿打球呢，好我现在出来。”他给场上其他人示意了一下，便离开了篮球场。

　　张舟朝陈喻那个方向点点头，然后继续说，“小矮子家里管的严估计不行，这样算……那就还剩个陆景，不过你不认识。”

　　徐际闻言想了想，多结识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便还是礼貌性地走过去问了一下。

　　坐在旁边长椅上系鞋带的陆景抬头，看着徐际，“去你家吃饭？”

　　徐际观察着他的表情，挠挠头顶，“嗯呢，帅哥乐意么。”

　　“行。”陆景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另一边，陈喻回到家。

　　陈喻的家坐落在江水市中心较为繁华地段的小区，偏欧式的独栋小别墅，面积不算大，但风景很好，交通也很方便，距离陈喻就读的江水实中驾车不过十分钟。

　　刚入正门，他就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

　　他心中一紧，忙不迭走进客厅。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扬回头，看到陈喻后也略显意外，不过本微皱起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了。

　　“长这么快啊？怎么我记着你半年前不还穿开裆裤呢。”

　　……

　　真是亲哥。

　　估计是坐了不久飞机，陈扬往日板正无比的白衬衫看着有点皱，领带也扯松了耷拉在一边肩上。

　　陈扬低声跟温雪茹说了几句，“……我们打算安排到明年，在哥伦比亚。明川那边说是已经跟父母谈好了，到时您跟他们先见一面。”

　　“哥，我……怎么称呼他啊？”

　　陈扬看陈喻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有点想笑：“怎么喊的我怎么喊他就行。”

　　温雪茹一直皱着眉，脸上的不满十分明显。她刚要说话就被陈扬打断了：“妈，先吃饭吧，过会我跟您细谈。”

　　晚饭期间一直是陈扬跟温雪茹在闲聊。这家因为股市动荡赔得血本无归，那家破产被本市金融巨头收入名下；老刘家大女儿今年考了个双一流，老马家大儿子连高中都没考上，老陆家从杭州搬回江水了……

　　说到这里，温雪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陈喻说：“对了阿喻，记不记得陆叔叔他们家陆景啊？跟你同岁的，你俩小时候关系可好了。他也转去你那实中读了，找个时间你们见一面，再跟陆叔叔吃个饭啊。”

　　陈喻举起筷子的手一顿。

　　记得 ，怎么不记得。长得人畜无害的小混蛋陆景。

　　老爱吓唬他，还总耍他。扣蟑螂卵给他说是红豆，他小心地收进抽屉里，没几天爬出来一窝美洲大蠊。晚上硬缠着他一起睡，给他讲的睡前故事不是床下有人就是衣柜有人，吓得他想上厕所都不敢出被窝。看他长得白净，一副胆子很小的样子，就到处说他是个娘炮，导致刚上小学时除了陆景，没人愿意跟他玩。知道他怕狗，指使自家杜宾满院子追他，最后害他挨了好几针狂犬疫苗。

　　小混蛋偏偏在大人面前对陈喻关怀备至，照顾有加，还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营造成凑巧，意外，不小心。

　　不过他也会良心发现。

　　具体什么时候，陈喻也记不太清了。

　　好像是他因为打针太疼，躲在院子里捂着针口偷偷哭被陆景看见之后。

　　那以后陆景就没欺负过他。带他交新朋友，督促他吃饭，老实陪他睡觉，还把父母新买的玩具都送给他。

　　春游的时候陈喻弄丢了外套，里面塞了他觉得好玩，偷偷拿的温雪茹的金镯子。陆景帮他顶包，说是自己故意弄丢的，挨了陆爸爸一下午打，屁股肿得都脱不下裤子。

　　小升初那年夏天，陆景一家因为工作原因搬走了，然后就是一个人变化极大的四五年，陈喻再没见到过他。

　　陈喻扯扯嘴角：“行，要是在学校碰见了我就打个招呼，一定好好关照他。”

　　餐桌上又安静了半晌。

　　陈喻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往桌上一顿。陈扬在桌底踢了他一脚，朝温雪茹那儿努了努嘴。

　　陈喻立马心领神会地起身，“妈我洗澡去了，您跟哥慢慢吃。”

　　待陈喻湿着头发走出浴室，张姨已经洗完碗在擦桌子了，温雪茹跟陈扬坐在沙发上，低声谈着什么。

　　陈喻回了卧室，掏出今早写了一半的解析几何，转着笔在书桌前琢磨第二问。

　　他大致顺了一遍解题思路，又翻到卷子背面处理完错题，才伸手去解锁已经响了好几轮的手机。

　　这人名字是个大写字母L，头像是个穿着球服的男生，背对着镜头半蹲着摸身边的萨摩耶，只露了个侧脸，看着有点眼熟。

　　陈喻盯着那条好友申请，片刻后点了“同意”。

　　……自己下午貌似问张舟要过联系方式来着？

　　陈喻：哦对，你手表落我这了，改天让徐际给你带过去？

　　聊天框断断续续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手机那头的人隔了几分钟才回答：我今天没带表。

　　陈喻挑眉，拍了张照发过去：不是你的？那我扔小区慈善箱里了啊。

　　对方好像又沉默了一会儿：这张舟的。

　　陈喻：那你是？

　　陆景：……帽子哥。

　　嗯？他怎么知道我这样喊他。

　　陈喻头皮发麻，心想，好他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