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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归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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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年冬天你去过上海石库门码头,你就应该看见过我。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徘徊在高高的长廊和低回的石子路上。遇到我的人从来不曾回头,哪怕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无数次。
直到有一天,我被人搭上了肩膀。我转过头,看了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
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
“我已经观察你一个月了,你好,我叫阿冬。”
“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请跟着我。”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老式打火机,为我点燃叼在嘴中的香烟。我斜眼瞟见了打火机上的两个字母C。
我点头,跟着阿冬走过这条石子路,穿过高高的回廊。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踩过这些细腻的碎石。
阿冬领着我进了一间咖啡馆,“两杯爱尔兰咖啡,谢谢。”他十分熟练的打发走了侍者。我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他询问我道:“你多大?”
我正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那么烦躁,却被一扇巨大的玻璃门挡住,仿佛是挡住了另一个世界。我难道已经在别的地方嚒。
“二十?十八?”我把烟从嘴里抽出来,“也许是二十五吧……”
阿冬诡秘的看了我一眼,“你撒谎。”
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是懒得理会他。
“真话,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太大意义。”我把香烟按在烟灰缸里,拧碎。
阿冬仿佛是怔了一下,“也是……”
“为什么找到我?”我端着咖啡,抿了一口,太涩。
阿冬却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大口咖啡,嘴唇上沾满了棕色的液体。他用纸巾擦嘴道:“因为你长的像日本人。”他从兜里掏出我的照片,摆在桌上,道:“你肤色浅,高颧骨,窄鼻头,鼻梁高……”他顿了顿道:“不过你的气质最像……日本人。”
“是因为我的语气吗?”我说话时似乎是不带感情的,因为从小受到的训练。我们被要求每天坚持射击和野外生存的训练,此外兼修无线电报发射、福尔斯密码抄录、跟踪与反跟踪、近身格斗、简易化妆术和变声法……
“不,不……”阿冬摆手道:“你身上有种禁欲者的气质,冷冰冰的……”
他突然笑了,这是我和他见面后他的第一个笑容,“但内心似火,很矛盾。”
我觉得他有些疯了。我知道在进入军统前,他一直都在研究与大和民族有关的一切。
看着他眼里那忽闪忽灭的光,我怔住,但只是一瞬间我就低下头。“去多长时间?”
“说不准,”阿冬又开始翻他的口袋,仿佛里面藏着无数宝物。“先送你去军事学习,当然,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你在里面待两年,熟悉一下环境。两年之后,你会以成绩优异的准毕业生身份提前进入军队供职,到时候会有接洽人。他会不断培养你提升你,哦,这个跟你自己的努力的程度也有关系。”
阿冬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薄的好似一捏就要碎掉。
“不过,看你受训的成绩一直都是甲等,我对你有信心。”
我仿佛是冷笑了一下,“我只负责做好我该做的事,你的信心,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一口气将咖啡喝完,那苦涩的滋味一直回荡在我的舌尖。
“也许不到两年我就死了,世事难料。”
阿冬奇异的看着我,“你还年轻呢,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骨头都还在苟延残喘。”
我看着窗外鱼贯而过的行人,这是一九三六年的冬天,人们面无表情徜徉而过,脚下仿佛都失去了力量。
谁不是在苟延残喘呢,中国,从华北到西南,谁,不是在日渐沉沦。
阿冬领着我去了分局,其实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阁楼上的两个房间。我们的行动都十分隐秘,树大招风。他指着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道:“这是方笑天副局长,我的上司。”
方笑天笑了一下,那阴沉沉的笑容挂在他年轻的脸孔上十分不搭调。
但是等到后来我再回国时,他脸上竟然连那点阴沉沉的表情都不复存在了。
“现在,我们要核对一下资料。”方笑天接过阿冬递过去的文件,“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都要好好记住。我只说一遍,你明白吗?”
我冷漠的点头。
“从现在起,你不叫李嘉慕。你叫山本加目,隶属日本国籍。”
“你的父母都是日本大阪府的普通商人,经营一家小型粮店。你自小在日本长大,小学在大阪崇德私立小学读书,顺利荣升百门高中,后入东京医科大学,但因家庭经济原因一年后辍学。辍学期间参加了日本爱国民主组织新义社。”
他突然停住,看着我道:“你自己重复一遍。”
我把耷拉在脑后的手放下来,感到他看我的眼神已经十分不满,大概是觉得我的态度过于傲慢。
我一字不漏的说完后,他才稍稍平复,继续向我说了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
“山本加目,明天有一艘轮渡,从上海到日本并不远。但是你恐怕有一段时间除了大海,什么也看不到。”
我抿着唇,微微张开,却什么也没说有。
方笑天和阿冬都看着我,其实我知道他们明白我的不甘心。
光是他们明白,丝毫没有用处。
我把手指按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我会尽力,但不保证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