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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寻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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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封邮件是在小满那天收到的:
“小顾,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聊天常生欢喜。感觉和你说话很容易,就像山里就该有风飞过一样。
如果你看向我,我会温柔地消融,像火山上的雪。”
目光一滞。时溆,你眼里的我是这样的么?月白风清的夜晚,你喝酒的时候会窥探我么?会想念我么?你摇摇晃晃用手机拍下路灯背后你的影子的时候,你会记起枯坐在吧台的我么?你会有一瞬间爱我么?
可是,时溆,我爱你像朝拜,不对等的。你是一本太晦涩的书,我费尽心思想要读懂,可是我翻来覆去,还是觉得只能读出你冰山一角。山水难捱,谁能渡我,烛火明明灭灭,我在荒芜的莲台下仰望,喟叹自己的愚拙,兀兀穷年。
她删删改改,终于发出:“我也喜欢。”
就是喜欢。
信徒会因为读不懂神佛而不叩拜么?想念会因为远离而消散么?时溆,原谅我的愚拙,不明白能拿什么回馈你,连心也交不出来。可是我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也许我看向你时,你什么都懂了,如同火山上的雪。
回头一瞥,藤萝灿烂地开着,窗外一片梦幻的紫色瀑布。风轻轻落在肩上,麻雀叽叽喳喳掠过低低的树林。顾九轻轻笑一声,看着桌上摆着的木心的诗集,哥伦比亚的倒影——
“那日撞见你,
草色风衣
自后私宅摆设便换了绿。”
——甘之如饴。
4.
再一次见面是夏天,蔷薇一朵一朵开遍教学楼外的篱墙。
那天顾九正在上课,交了手机,心不在焉地在草稿纸上写字。顾九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泪失禁体质,敏感易内耗,会因为别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而想很久,他是在怪我吗?有没有伤害到他?如果伤害他了他还会原谅我吗?于是一整节课都听不进去,翻来覆去地推演所有可能的结果。这时候她为了努力避免自己的情绪恶化,就会在草稿纸上写诗——其实算不得有多正经,一字一句的心里话,诗不成行。
她在稿纸上歪歪扭扭写道:
不要哭,不要哭
我不知道对谁说
只知道
明明是我先开的口
双目又成
两条湍急的河流
无端的,她想起时溆在某个夜晚对她低低的絮语:“小顾,总觉得你是新春结柳,快马轻舟。”是吗?她温吞着念叨着,抬起头发现老师又讲了几个定理的证明,太美丽了,以至于眼角濡湿。
中午下课才看见时溆连着发了好几条消息。“小顾,我又来成都了”“中午下车”“有空吗?什么时候来找你”。她微微惊讶,诧异之余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来,飞快地打字:“下午满课,但是一定来见你一面。”
秒回的。“已经在你校门口了。方便来接我吗?”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一眼看见时溆斜靠在电线桩后,低垂着眉眼。时溆钟爱绿衣裳,苍青色和白色交替的条纹衬衫,束腰的浅草色短裤,阳光打在女孩脸上,顾九到现在才发现时溆并不比自己高,站在那里竟有些软糯可爱,像父母口中的邻家乖乖女。
——然而下一秒时溆便开口了:“很惊讶吧,这几天心情不好,把课逃了出来散散心。”
“好潇洒!”由衷的感叹。
时溆拍了拍她的肩:“我看你也是一脸疲惫相,怎么不歇歇?”
“歇不了呀!课业压力大,跑不掉。”
“你呀你!怎么会跑不掉。”一声长叹。
后来顾九回忆,那声长叹里包含了许多感情。时溆说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顾九身上找到自己过去的影子,温暖的、明媚的、波光荡漾的、蜿蜒向前的,从没有人这样形容过她,说她是一路春天的映射,用自己的力量,柔韧而顽强的生长。可那天阳光惨淡,她在时溆的目光里读出哀怜——悲哀的,又带着怜悯,仿佛被困顿在冬天的她出现在她面前,需要她的布施和救赎。
“…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又救拔我,因他喜悦我。因为你必不将我的灵魂撇在阴间,也不叫你的圣者见朽坏。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的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
神明近在眼前,仅一声,福泽滋润,她像洞穴的囚徒,火光漫天,影影绰绰没有出口,可只需要看见她就足矣。
那是一种被人俯视的感觉。向来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的她,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幸福。
同一天的夜晚,她收到时溆的简讯:
“…你的眉目不明朗,总有悲哀缠绕。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拥有的幸福比我多很多,这是我能切身感受到的。我有无数的阴晴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小心翼翼的踌躇,不是因为我没机会,是我拒绝幸福了。
……我不在乎谁喜欢我,那些爱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没有精力为别人负责,我能抓住的只有自己……
北国的秋太凉薄,冻得我骨髓发痛,于是我到南方来,没有给任何人说。我想我或许无法选择谁会爱我,起码我还有选择爱谁的权利、走哪条路的权利。小顾,我是这样的,累了就出去走,困了就睡一觉,如果想一个人哭,不必躲在房间里不敢发声,到楼顶大喊吧,不会有人听见,我曾在一次傍晚跑到天台去过,那时候漫天的霞光都被我喊动了,流光四溢地翻涌起来。怎么会跑不掉呢?小顾呀小顾,你是一艘有帆和桨的船,也许你万般寻找的路,就在你眼前这片流域、就在脚下、就在掌中。”
微信提示音响起,时溆又发来一条消息:“顾九,好想带你逃课。”
顾九莫名想起时溆曾写在小说里的一句话:“我们拜的究竟是神佛还是自身的欲望呢?”
姐姐,带我逃,好吗?我已无能为力,我已束手就擒。我是被悲哀驯化的羔羊,我掌心的生命线被拦腰折断,迷瘴四起,形成天堑。请你将你生命的道路指示我,请你带我逃脱
哪怕灰飞烟灭。
5.
从小到大妈妈总是不停地告诫顾九:不要去酒吧歌厅,不要一个人去人少的地方,不要相信陌生人,不允许在外过夜,不允许晚上十点以后回家,不管多大了都是。在顾九的记忆里没有大张旗鼓的青春期,和同学讲起自己的经历,十六岁才单独和朋友出门玩过,她们都说母亲对她的管教太严厉,而她也只是笑一笑,逆来顺受惯了,说出和所有长辈说的一样的话:“妈妈只是为了我好。”
时溆问顾九真的从来没有叛逆过吗?顾九说,她曾和母亲开展过大大小小的战役,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到后来下意识觉得母亲说的都是对的,因为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会这么觉得,不能早恋呀,不能衣着暴露呀,不能在外面鬼混呀,社会给予的定义就是这样,她除了遵守,别无他法。
时溆沉默了很久,问:“你觉得我坏么?”
顾九下意识地输入:“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顾九不知道为何今夜能回忆出这么多细节。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曾和母亲打过持久战,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五年级开始学着把自己天马行空的梦记录下来,美其名曰写小说,母亲得知以后很是生气,觉得自己不务正业,从最早的谈话教育到后来气急败坏地撕掉写故事的本子,甚至棍棒教育了一年又一年,她却始终控制不了自己,一篇又一篇地写,七年里从未断过。最后母亲选择妥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那也许是她短暂青春里唯一一次抗争成功,不会后悔和遗憾的,盛大的满腔热爱的,为自己所喜欢的事物反叛。顾九抬起头看皎洁的月色,校门口,室友提醒门禁时间是十一点。一滴泪突兀地掉落,她恍然间理解了时溆邮件里引用的那句:
“反叛,是望着一朵玫瑰,直到眼睛粉碎。”
推开门的刹那,心有灵犀一般,顾九看见时溆的影子,安静地居于一隅,抬眸和她视线相触,微微一笑,好像早就知道她会到来。
“你来了。”
是肯定句啊。顾九,我千山万水地奔赴你,允许你此刻,单刀赴会。
走到时溆面前坐下时,顾九才发现她已经给自己点好了酒,玻璃酒杯雕刻着雪山的形状,深绿色和淡粉色的酒液交织融合着,水面扑腾着三两个气泡,倏尔破裂,绽开极小的水花。顾九埋头轻嗅,薄荷和水蜜桃的清甜扑面而来,像是置身于初春开遍桃花的森林里,有微雪落下来。
——是她们初遇时,时溆和顾九都喝了的那杯酒啊!
“小顾,每次喝酒的时候就会想起你。顾九顾九,回头喝酒的意思吗?”
“时溆时溆,是时候拉开序幕了。”
时溆笑出梨涡,轻轻跟着民谣的旋律哼起来。
吉他声戛然而止的那刻,时溆的目光汇聚,定格在她身上:“15ml金酒加35ml蜜桃利口酒加5ml薄荷糖浆,45ml的茉莉花茶还有30ml的莓莓桃桃。我在我的城市喝过这酒,我们那里叫‘青山粉黛’。小顾,你知道这里叫什么吗?”
“什么?”
“寻山。”
——沔水春深,屏山月淡,吟鞭俱到。
喝下这杯酒,就寻到了山。
时溆左耳上那颗银色的耳钉在明明灭灭的灯影下闪烁着。顾九恍然间惊诧,在无数翻涌的情绪浪潮里,她在很久以前就邀请时溆进入了她的世界,悲决的、破釜沉舟似的,劈开束缚在她身上坚不可摧的枷锁,换成一支柔柔的江南菱歌环绕。无数次地望向你、注视你、不断寻你;也渴求我、唤醒我、试着爱我。直到这杯酒放在她的面前,看见女孩眉目里有青山粉黛在摇晃,才突然意识到,十九年的光阴没能让她长成山一样的人,不够敞亮、不够高大、不够坚硬,于是不停地像催眠一般告诉自己,母亲说过、亲人说过、世界说过,对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你要远离她们、要痛恨她们、要唾弃她们。你不可以爱她们,也不能成为她们。可事实上,残缺而愚昧的灵魂里,她远离痛恨和唾弃的,都只有那个不坏也不好、一无是处的自己。
做了十九年大人眼里的“好孩子”,你的面前,还是多了一杯“寻山”。那么流逝的十九年在深山雪夜面前,到底算什么呢?
又是模糊和眩晕的感觉,顾九在心里呼唤着。时溆,你就是我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座山呀!你是我无数次梦里相见的、渴盼又未能长成的那个我。你说“青山在你,荣枯在你”,带着薄荷和水蜜桃的香气,携一篮带着露水的茉莉款款路过西南小城里失明的我——真理和道义都不能被别人定义,你要找的路一直是你自己的脚印。寻山,寻山,万般追寻的天荒地老的月、时间缝隙里挣扎扭曲生出的爱。从我十八岁半的夜里开始模仿你的那刻,你就已经牵起我的手对我说,看呐,顾九,山其实就在那里,山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