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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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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裕磕绊了一下,他确实没看过,但是曾经某一个追求他的女人这样讲过,那个女人举这个例子是希望能够参与他的生活,被他很果断地拒绝了,他觉得这种台词都是扯淡,只是看着好看而已。
但是现在他却拿这句被自己否决的话来试图说服楚岁安,这实在是有些滑稽,于是他把目光转向车窗外:“那个......梁一秋看的。就是我那个穿蓝色夹克的朋友。”
“他还挺童趣。”楚岁安笑了笑。
“要是我看的呢?”宋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问。
楚岁安眼睛更弯了:“你?我不太信。”
宋裕看着她盛放着阳光的笑眼,突然觉得自己多问一句也挺划算的:“好吧,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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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两个人的交谈之中剧烈颠簸,但车内的气氛却恒定而安全,充斥着阳光。
加油站就建在一片灰色的废墟当中,因为一个画着巨大油桶的告示牌,遥遥地就可以被人看见。
告示牌是金属的,上面留有弹孔和导弹钻过的痕迹。它靠在一根折了的铁柱子上,以供过往行人看见。
那根折断的铁柱子大概就是它原本挂着的柱子,只不过它后来掉在了地上,现在又被人扶了起来。
“要到了。”楚岁安打着方向盘,没有任何减速地拐进了近乎九十度的岔路。
宋裕赞美了一句:“车开得真不错。”
楚岁安看了他一眼,谦虚地笑了笑。
加油站很旧,红色的油漆都快掉成了灰色,不过油枪的手柄很干净光滑,显然是长期使用的结果。
直到楚岁安把车在插着油枪的桩子旁停好,也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
宋裕环顾了一圈:“没人?”
楚岁安已经推门下车:“没人我可要自己加了。”
她那干练的背影不像是在开玩笑,宋裕看着她一弯手腕就撞上了车门,牵着唇角摇摇头,也推开门下车。
在楚岁安把手搭到油枪手柄上的时候,一声大喊从远处劈来:“停下!谁准你动了!”
声音听起来凶巴巴的,但是似乎有些稚气未脱。
果然,一个带着方形帽子的小男孩飞快地跑了过来,看长相是本罕利本地人,他眼睛大大的,眉毛很浓,脖子上斜斜系着一块红色方巾,跑得太快了,他气儿都没捋顺:“你、你们擅自动我的油枪,要给我罚款!”
楚岁安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小男生撑死了超不过十五岁,连声音听着都是个还没度过变声期的孩子呢。
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你负责这儿?”
那男孩认真的点点头:“怎么啦,整个加油站,加油站里的咖啡馆,超市,包括厕所,全都是我的。”说着他还上手笔画,顺着他手划过的方向,可以顺次看到没开门的咖啡馆,没开灯的小超市,还有只能看见“wc”牌子的藏进墙缝的洗手间。
楚岁安了然地点点头:“是吗,那你还挺厉害。”
小男孩黑黢黢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瞬得意的笑,然后立刻收敛起来,装出凶巴巴的样子,朝着楚岁安伸出了手:“赔钱!”
楚岁安再次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孩子瘦得像根麻秆,身上的衣服也说不上干净,不是很久没洗衣服的那种不干净,而是沾了洗不掉油污的那种,不太干净的旧。
这片土地上大多数人其实不关心政治,他们只是想活着,或者说他们只是想要好好地生活。
于是她笑了一下,伸手去摸自己的衣兜。那里面还剩几颗糖和一些现金。
不等她摸出来糖,一张崭新的美钞被放在了男孩摊开的掌心。
“买糖钱,不是罚款。”宋裕的声音。他说的是本罕利语,但是不太标准,能听出来生涩。
楚岁安愕然地扫了一眼那张美钞上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头像,然后抬头,同宋裕对上视线:“你没有零钱吗?”
本罕利的很多人也收美钞,宋裕这种来治安区旅游的有钱人图省事,换的都是美钞可以理解,但是本罕利是有属于自己的货币的。美钞在这里本身就很值钱,而宋裕直接给他塞了一张面值一百的。
宋裕无所谓地耸肩:“确实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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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孩看到自己手里的那张纸币,本来就大的眼睛一瞬间瞪得更大了,真是有些酷似铜铃。他双手紧紧攥住那张钱,贴近自己的视线,反反复复端详了一番,然后放到自己鼻子前嗅了嗅,就差伸舌头舔了,之后才犹疑地朝着宋裕抬起头,在同宋裕对上视线的瞬间,他立刻就又变得凶巴巴的了:“给我了,就是我的!”
“嗯,你的。”宋裕懒洋洋应了一声,然后转头对楚岁安说:“我去洗把脸。”
“洗吧。小心点别被打劫了。”楚岁安一挥手。
宋裕笑了一声,又往楚岁安手里塞了一张印着本杰明大头的美钞,才朝着洗手间的方向离开:“油钱,你帮着付一下。”
楚岁安手心感受到钞票的触感还有被宋裕触碰过后的痒,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再低头,看到那个孩子正偷瞄她手里的美钞。
“油加满,你行吗?”楚岁安只好把那张散发着资本主义味道的钱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那男孩见她把钱收起来了,似乎有些失望,但是扭脸又挺了挺胸脯:“我当然可以!整个加油站都是我的!”
说着他朝着离车最远的那个油机跑了过去。楚岁安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台油机上的号码,伸腿拦在了他前面:“不要那个。要我旁边这个。”
幸亏男孩眼疾手快才没被绊倒,他执着了一下:“这个油好。”
“嗯,买不起。”
这种情况她在战乱频发的地方见得很多,人来加油站就是得小心一点,不然要么被加了烂油毁了车,要么就是一不小心被骗着加了一克千金的天价油。
这小孩显然就是个财迷,宋裕这个冤大头一出手这么大方,等会儿别窜出来几个小混混来打劫就算运气好,更别说这小孩有可能在油机上做的手脚了。
自己的诡计被识破了,那小男孩也没有任何尴尬,他吐了吐舌头,回到了楚岁安指着的那台油机。
他很娴熟地摸到了吉普车的加油盖,拉着油枪捅了进去,说他负责这个加油站,看起来倒是不像在骗人。
“你上学吗,多大了?”楚岁安靠在了车门上,闲的没事,同男孩搭话。
“上学干嘛,浪费钱!”男孩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用鞋底撵了撵。
这回答也不让人意外,但是楚岁安还是说道:“读书只是为了赚钱吗?不过从学校毕业,能赚比现在更多的钱。”
那男孩迟疑了一下,又撵了撵鞋底,低着头:“我现在就很挣钱了!我今天挣了一百美金!”
楚岁安纠正:“那是你敲诈来的。”
孩子甩甩头,嗓音很洪亮地反驳:“不!这是你们给我的赔偿!”
“上学好玩吗?”楚岁安不再同他细究,你强教一个没钱读书没钱吃饭没钱买衣服的孩子仁义道德其实是有些自以为是的。
那男孩又忸怩了,鞋底在水泥地上来回蹭:“好玩。我最喜欢踢足球了,我原来是足球队的队长呢!教练还说我可以去参加世界杯,为我们本罕利争光呢!利达雅也是,她可以成为世界上最美的芭蕾舞演员!”
“利达雅是谁?”
男孩脸红了:“我的好朋友。”
“不是女朋友?”
男孩尖叫起来:“你思想好污龊!”
楚岁安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如果有钱,你会回去上学吗?”
那男孩却摇摇头,头压得更低,显得声音也低低得:“学校没有了,被炸了。朋友都死了。”
这个男孩和楚岁安差不多高,低着头的时候,他头上那顶方方的小帽子正对着她,往下滑了一些。
楚岁安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瓜顶,顺带给他那顶帽子扶正:“会回去的。”
那个男孩立刻呲牙咧嘴地捂住头,大叫起来:“女人不能摸男子汉的头!而且我的朋友是烈士,他们只是离开了我,去了天堂!我为他们高兴!”虽然他看着一点也不高兴,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挤出来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楚岁安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她没介意,只是把手收回了胸前。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而在战争中被波及到的无辜平民的死,在他们眼中,是一种光荣,死人做了烈士,可以上天堂。这种观念甚至根深蒂固在孩子的心里。
每当有人死亡,他的亲人、朋友无一不是悲痛欲绝再泪流满面,然后抬起一双双熄灭生动的眼睛说“我很高兴,因为我们家出了一个烈士,他/她要上天堂了”之类,坚定但绝对无法说服外人的蹩脚的诡辩。
但实际上这种死都很难被称之为“牺牲”。它传播到世界的眼里,就只是一个死伤的数字。敌人不在乎,政府不在乎,观众不在乎,世界不在乎。
只有爱着死者的人在乎。可是他们连悲痛都无法正视。
真正不正当的是战争本身。但是久陷于苦难的人已经不会再相信和平的存在了,就像轰炸时的孩子不会再相信大人可以保护自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