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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锁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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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夏染舟小时候顶过嘴,就那么一回,把她母亲气得,抖着手杖恨不能再戳瞎她,展烛跑去搬救兵,小染舟一猫腰,从母亲手底下刺溜闪出去,直往后门溜走了。
但是出门没几步就冻得不行,又不敢回去,大街上东游西荡,最后干脆自家大门也找不到了,好在遇上个行脚僧,也是别处游方而来,带去昭泉寺里挂单。
自此,染舟晓得有这么一处不撵人的所在,便常常自己来。除夕元日施斋两天,也接纳俗家,作个散福的意思,她也真是年年都不落下。
其实夏染舟至今也弄不清僧人们的跪拜礼数,嘀咕的念词,不过学个囫囵样,三支香,额头在蒲团上带响地撞三下,诚心也就够了。
只今日的三下撞得沉闷,然后起身奉香,盯着菩萨凝神片刻,默不作声地下山。
苏濯果然按时来接她,一路到家,染舟好像没出门那会儿精神。
搭搭脑门,没烧。苏濯直接问:“哪儿不舒服?”
染舟摇头:“饿了。”眨眨眼睛,“真的,我没赶上斋饭。”
那这两个时辰,说是去吃的,净干什么了?
苏濯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去,染舟招了一小半:“碰到一个朋友。”
也许该是朋友的朋友。
拂弦与她说话,面上似笑非笑,姑娘生得英挺,这笑不像笑的神情便仙人掌也似,带着小刺:“他问你,还想不想去琴更阁。”
染舟怔了怔,禁不住皱眉:“未请教尊姓大名。”
“吴拂弦,”一字一句,似乎也在察言观色,“该你答我。”
染舟道:“他自己呢?”
“他自己,”拂弦冷笑,“就在这里,这个位置,三天从早到晚,站着谁也没见,单单等你——你觉得还不够?”
染舟一时心虚,便被诘得恍然,跟着也自己问自己。这种夹杂着亏欠感的懊悔并不陌生,仿佛又见夕阳水光荡曳,间或满目红叶灼灼,他孑然一身,永远是天高云淡的神情。
也是个傍晚,一轮落日,红得醉人,也说了一个下回,夏染舟好像又失约了。
说定了……在这里等着……好吧,我等着。
不不不不对,不是那些。
可是拧巴着眉头想破脑壳,她死活记不起来那日漏过什么。他说了要带她去琴更阁看看,她记得的,不方便换男装,东西倒带来了,她懵懵怔怔掏出来,然后,分明没有约日子呀。
“帖子是我亲手送到你家,别说你没收到。”
染舟错愕,抬眼却见拂弦一脸的“你甭装傻”,只好暂且按下:“那他现在哪儿?”
“端平。”
“何时回来?”
拂弦没再答,蓦地将她手中的那张纸抽走,展开只看一眼便丢回来了。一下接不准,悠悠荡荡飘到脚边。
染舟忍着不爽弯腰拾起,倒还听见一声嗤笑:“怎么,想凭这个进琴更阁?”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好像专程找她茬来的。手中渐渐攥紧,又着力松开些,随即舒展面容,小心翼翼将上头灰尘拨了又拂,端正叠好收起来:“姑娘似乎有些火气,若是专程来此地消解的,染舟就不奉陪了。”
拂弦闻言,居然默了好一阵:“我来,不过替他带句话。”
染舟客气点头:“洗耳恭听。”
“话都说完了。”她抬眼道,“地方我可以带你去,不过这个,只是废纸。”
这一日夏染舟原以为少跟人计较便罢,却平白受了不少呛,更大的一波其实在后头。
临走前吴拂弦还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夫人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拂弦。”
第二句:“拿笔来换,我会等到子时。”
再怎么着,硬扛下去总是容易的,面不改色回了第一句:“这话说的,好像我多爱嚼话根似的。自家事体哪有什么好问的,不劳姑娘费心了。”
留下对付第二句的仍是大度装到底,微笑着喘两口恶气,心想傻子才上这鬼当,最好别再看见你,冷不丁又记起前面一桩,急急追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拂弦没有第三句话,走得十分干脆。
他会回来的,用你说?夏染舟站在原地自我安慰,撇开其余大半个脑子的憋屈,很单纯地这么跟自己保证,恳切得好像只剩下这一处疙瘩,姜岑会回来的,程皇后葬在端平,想必是去祭扫生母。
虽然这个保证显得那么空落落,却真的有个不错的理由。
去不去什么阁,我也一样会等你的。
就像每一次相遇,都很偶然,却总能遇见。
路上还零零碎碎地想着,不知不觉将那一幅字翻出来了,当着苏濯的面,纸面有些发皱,指间一空,遂被他拿去。
于是好容易撇开的念头,顷刻间又涌进脑子来。染舟蔫了吧唧地盯着苏濯,摊着一只手想,是不是所有人都比自己知道得多呢,还是……
“带这个干什么?”
染舟回神,索性说点什么,笑了一笑道:“我那朋友,说你这写得不算最好。”
——“废纸。”
——“一个时辰几百张的字,他应个卯罢了,扔了吧。”
“你能不能,嗯,好好地写一张送我?”
苏濯神情淡然,却大概有点误会:“你没说是拿去套交情。”
正巧停在门口,苏濯下车,染舟跟上两步辩解:“谁去套交情?我就是好奇,听安荣喜说得那么神……我自己又不会看。”
那厢无话,两人隔着一丈远径直行到东堂,染舟便也跟着进去,却见他面无表情展纸研磨,老半天才发话,问她要写什么。
染舟干站着猜度半晌,蓦地听见这句问,仍不免有点受宠若惊,想了想道:“写我名字吧。”试探着伸手去指乌木笔架上最靠右的那一根,“可不可以用那支笔?”
苏濯看一眼:“荣喜跟你说什么了?”
染舟莞尔,小猴子说过的话可就太多了,脑子稍转动便凑了一段:“啊,他说从前有个大个子趁你写字的时候使坏,结果连笔都拽不动。咳咳,真的啊?”
苏濯顿了顿:“撞到而已。”
染舟还想问然后呢,因为安荣喜的豪情江湖版本是,他大哥笔力劲十足,乃是分毫未移,那傻大个歪倒在花梨桌案下,狼狈至极,甘拜下风。
可苏濯已然低了头,眉头微蹙,兀自落下第一笔。
东堂空旷,暖帘挡不绝外头声响,一星半点地透进屋子来,染舟立在边上,也不禁屏息静气随着笔锋看,确是很认真的一笔,落得缓慢,起收却皆干净利落。
就那么一个瞬间,她不知道这个场景何以这样熟悉,如此这般,近在咫尺,自己安静等着什么,甚至手痒痒地想走近一步去试着研磨。
就那么简单。
虽然,还有虽然,但是染舟庆幸没有全信那吴拂弦的话;转回来想想也荒唐,既然方才就没打算放心上,这会儿又折腾什么呢。
显然大部分时候,染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比方她很知趣,只消一点善举便能博她宽心,晓得什么该不该想,不会再揪着疙瘩事不放。这般的好姑娘,如无意外,按说可以做个好妻子的。
笔画勾连,渐渐成形,好姑娘夏染舟想通了便又嘴角弯弯,背着手只将脑袋略探过去些,还噎了几句话在喉咙口,心说等会儿吧,起码等他写完这个夏字。
可是很不巧地,最后一捺方才收起,一切就被生生打断了。
——是被突然登门的裴王殿下。
染舟苦笑,好像阮陵侯府永远不乏这种不速之客。
她独自在东堂待了一阵,东瞅瞅西瞄瞄,想这尊贵客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走不了,索性回房歇会儿,刚掀帘子就听见裴王在那头朗声大笑。
然后是苏濯的声音:“殿下言重了,臣娶谁都是一样。”
短暂地一愣,尔后一股劲儿蹭地全拱上来,窜得老高,夏染舟两步蹬出门槛,霎时间被冻得肚肠打结,很他妈的想骂天。
手足僵硬,杵在门口直愣愣地,只觉自己可笑。
但冷天走路不啻为一个清醒头脑的好法子,哪怕是廊子里区区的几小步。
裴王看见染舟时还照常寒暄:“弟妹也在呢,啧啧,本来多好,事儿给你们办齐全了,年过得也踏实不是,啧啧,话说得过头了。”
染舟僵着面孔干笑,反正也是打哈哈:“裴王殿下真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裴王叠着手,还敢打包票:“只要是滁阳不封城了!横竖也就这两个月的事。”笑了笑又道,“那个话梅豆腐羹,还记得么?倒很合太后口味,本王索性把那厨子给弄进宫了,不过老人家一高兴又想办家宴。”
“闵王要是回不来,老人家该冷清了,你俩去凑凑数吧。”有意无意地,好像全是冲着染舟说的,“弟妹身子调养得如何?”
染舟忙着福身道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闵王是谁。
“大过年的,别又累着病着了,”裴王这嘱咐似乎还挺深沉,莫名其妙又来一句,“要么说瘟疫可怕呢,搭着点就死人,一死死一片,啧啧,赶着这时节!还拖着没敢往上报。”
边上苏濯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冷着脸老半天没一个字,染舟便继续很恭顺地说是是是,听得云里雾里,却总觉得哪儿哪儿有什么关联,止不住心里一阵忐忑。
这话拿去问苏濯似乎是不妥的,可是眼下再没有个安荣喜好套套话了,染舟只好等送走裴王,再装着无意地问他:“闵王殿下为什么回不来?”
不防苏濯蓦地止步侧过脸,盯得她一阵凉飕飕,只好苦笑着再补一句:“那个什么家宴,我能不能不去啊……”
苏濯转身,只撂下一句:“他在滁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