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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柝乌龙 ...

  •   十一、

      月黑风高夜,夏染舟上前掀起暖帘,她的夫君果然在里头闲情逸致地写字。

      空堂流风,一方画案,坐中那人端的是剑眉星目好姿容,正执了一支玳瑁管小紫毫,微蹙了眉头据案而书。

      染舟半步跨过门槛,忍不住偷赏片刻,然后放下帘子走进去,暂将这道风景煞一煞:“侯爷这阵子很忙?”

      苏濯抬眼:“有事?”

      染舟道:“妾身想,按理是不是该回趟娘家。”

      苏濯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然后低头继续写。

      染舟心里备过底,撞这一下不软不硬,面上便还笑得出来,仍软着口气道:“侯爷这算是许不许呢?”

      苏濯道:“今天不行。”

      染舟略一怔:“嗯?”

      苏濯顿了笔,淡淡道:“你想哪天去?”

      染舟笑:“明日正是三朝。”

      苏濯还真的点头应了,且是陪她同去,波澜不惊地添了一句:“不过得迟些,你到时在家等我。”

      尽管丝毫没有此刻陪她回去歇息的意思。

      染舟兀自笑笑,今日得这一句倒比料想中愉快得多,心想着暂且作罢,告退转身出去。

      掀帘的当儿隐约听见外头寥寥几声钟罄,然后迎面一阵寒风,忙不迭衣里缩紧了脖子,却又鬼使神差地一个回身。

      青瓷灯边神情萧肃,依旧是墨黑的一身,只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夏染舟原地这么一凝神,然后也不知浑身哪根筋头打了结,牵带着心里莫名的一动,走过去将身上这件大氅脱下,披在了苏濯身上,动作可谓轻之又柔。

      这份轻柔有说头,因其间她骤然醒悟过来,禁不住问自己是何居心。

      本该见好就收,省得讨嫌,没有这一出的。

      多年前在偏院,她母亲曾教她三思后行,便渐渐有这个习惯,不做瞎子后见着诸多人事,无暇处处顾及,多少也是过了脑子再做,这一回动手却有些仓促,待发觉时已晚了,枣红的氅子蓦地离了身,略显尴尬地直往那厢挪,便缓了动作顺势一展,轻轻披在了眼前人肩上。

      再如幼时那般暗自细细盘问,也能给自己一个缘由:眼前坐着的这个,原是她夫君,纵使性子冷些,乃至心里尚别扭着,终究要一块过日子的,又何苦这么步步为营呢。

      染舟安定心神,姿态便从容不少,然后瞥眼过去,想看看夫君的字究竟有多神妙,借机说几句温款话,却见他手中那管笔狠狠刹住了。

      苏濯僵着身姿,硬邦邦地道:“你干什么?”

      染舟道:“这屋里冷得很,侯爷别冻着了。”

      苏濯面色凛了一凛:“我还怎么写。”

      染舟笑道:“非得赶着今儿写完么?想是什么要紧文书,叫人来添个火盆罢。”

      苏濯闷闷地说:“不用。”左手往后转过去卸肩上那件,却被染舟抢先抵住,然后大着胆子伸胳膊往另一边上一搭,“嗯,手怪冰的。”

      夫妻间聊表关心,按说并不过分,何况染舟头一回还端着胆子,没敢往狠了招他,譬如同自家姨娘般捏着抚着之类的活计,只小心探过去两个指头,压根没用劲,触着便缩回来了,孰料那执笔的手却直直往下一沉,连带着底下纤小的锋头在纸上捺转,片刻晕出个硕大的墨点来。

      染舟眼睁睁见着那笔端一顿,然后猛地抬起寸把高,心说这毕竟不该全怨到她头上,可到底有些心虚,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道:“妾身冒失了。”抿了嘴在边上安安静静立着,恭候发落。

      于是苏濯在一团枣红底下纹丝不动,冷眼盯了染舟半天,最后微微扯动嘴角:“多谢。”一字一顿,说得有些艰难,“你先去睡吧。”

      染舟遂福身离开,有惊无险,甚至略觉畅快。曼桑在外头候着,见状忙叫人另取了衣服给她披上,提灯伴着回房,见她仍冻得面孔通红,便灌了个汤婆子来暖被铺。

      夏染舟躺下好一阵,脑子还清醒得很,细细回味苏濯方才那个凉飕飕的表情,一如在满江楼一脸笃定地拆穿她,却似乎比那回更有趣些。

      翌日再见着安荣喜,仍是兴高采烈来开故事会的,染舟便猜这小子本没什么要紧事,拐弯抹角地告诉他,自己夫妻俩得回趟娘家,晚些时候恐怕不能招待他了。

      安荣喜“啊”了一声,果然甚为遗憾:“什么时候回来?”

      染舟微笑:“要找你大哥,不如趁现在去趟裴王府吧,准定在的。”

      结果小家伙很失落地低了头道:“他们商量正事,我不去捣乱了。”

      一追问才晓得,苏濯这两天还真有事,便是早几个月,同夏家还未结亲时,遭人狠参了一本。

      事情出在祁江那头,原先划给苏家祖上的一块地,靠江有个范家集,最底下闹腾的是一帮佃户,官家地界上出了人命,合家哭天抢地地要讨个公道,自有愤世文人代笔,说南襄王强占民宅草菅人命,洋洋洒洒地列举数样冤屈,言辞间十分激烈,很有些报仇雪恨的决心。

      帮着递折子的则是个年纪轻轻的侍御史,安荣喜不明就里地跑去说情,想让老子帮忙押一押,却被义正辞严地驳回来,其余门径又不太熟络,自觉得对苏濯不住,便一天到晚赌着口气不肯着家。

      其实苏家这桩罪事,只消起来个帮忙说话的,解决起来便省力得很。头一件,南襄王早降作了阮陵侯,封地乃是靠西另划了一小片,原先的也已收归朝廷,杀人放火,万万赖不到苏家头上。再者,就着剩下的几样罪名派人仔细查探,发现整件事根本就是一个乌龙,乃是某个过路客倒运,被条竹叶青咬着,夜里走得急,只当是寻常的小青龙,堪堪延误了性命。

      其间便有裴王殿下亲自出面作保督查,间接也促成了这头好事一桩。

      圣上得知,龙颜有些不悦:“真是胡闹。”遂将那小侍御史降作录事,以示惩戒。

      太后倒还温和:“幸甚至哉。”念及旧日种种,唏嘘良久,“便是当年产雪柚茶的地界罢?”

      裴王道:“正是。”

      如此虚惊一场,并无大碍,安荣喜这小子,却至今还在同自家爹妈怄气:“大哥越不怨我,我心里越过意不去。”叹口气,“算了,同他说一声,明天我也不去了。”

      “去哪儿?”

      “范家集,”安荣喜没好气,“那案子还没了干净吧。”

      染舟点点头,不免想起昨晚那滴墨水渍,好在没坏什么大事。侥幸之余,也实在尴尬。

      束兰听罢说:“听戏听多了。”

      染舟苦笑。

      那个阴沟里翻船的洞房花烛夜,夏染舟心里便有了一出戏,是个苦情戏,苏濯心里有人,那小娘子寻上门来了,苦命鸳鸯门外惜别来着,不巧给她撞见了,是以存了些芥蒂,偏偏苏家撞上那种麻烦事,早先也没人提起,连日种种,越发害她往那头想。

      也称不上拈酸,心里不舒坦罢了,好比偶然得着枚扳指,被个不相干的当面拿去往手上左右比划,完了还啧啧嚷着合适,即便无意争攀,这扳指便不同方才的可爱了,圈在指肚上总隔着层什么似的,物件又不会吱声,谁晓得最初是按着哪个指头做的呢。

      其实她可以问问安荣喜,他结拜大哥可有什么风流韵事,可这般不顺眼的事情,又不愿意再过一遍耳,遑论旁人口中走了形抹了彩的,简直给自己堵上添堵。

      于是染舟同束兰也没细说,只问她倘若夫君心里有别人,该作何打算。

      束兰打趣:“新娘子这吃的哪门子醋?”

      染舟辩解:“远没到那个地步,有些别扭罢了。”

      束兰吃吃笑:“那么别扭到什么地步?小夫妻同个枕头,算来有三天了……哎,别说你们还没洞房。”

      染舟一直绷着,听到最末的那句却实在撑不住,蓦地红了脸:“怎么会。”

      声喉有余,底气不足,到底瞒不过束兰,换了哭笑不得:“染舟你真是……酸死我得了。”

      染舟闷闷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这阵子太忙。”

      越说反倒描得越混,混沌加混账的混。苏濯是有事要忙,可他似乎的确不很把她当盘菜。但是,再有一个但是,这回他又何必这么痛快就答应陪她回家呢?甚至处处将礼数做得周全,一一拜见长辈。

      虽然话没几句,神情不很热忱,却耐性十足地听着,这会儿还在书房陪夏顺下棋,堪堪惹来后头姨娘一圈夸,顺道也夸她好福气,夏锦川好眼力。

      仿佛当初同安荣喜那糊涂一赌,乃是个甚有远见的举动。

      夏染舟在边上听着看着,时不时照应着,偶尔也禁不住犯懵,如同一脚西瓜皮踩下去停不住,也不知滑到哪里了;抑或是一池静水,看得景致分明,却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岸边,还是沉到底下去了。

      束兰开导她:“这桩亲事,原本我是不太赞同的,今儿这一见倒有些改观,也合着你之前说的了,一表人才,书香门第,总是识大体的,年岁也合适,况且过日子嘛,过着过着就顺了。”见染舟低头不语,又道,“你要是真觉得相互瞒着别扭,我托人一一打听清楚,猴年马月,哪间楼同哪个好过,回头列张单子,你再去照着一样样地审他。”

      染舟不是榆木,这点道理老早想通透了,苏濯也万没有那种浪荡子的做派,自己听着发笑,遂摆手道:“罢了罢了。”

      整个北郡王府一通寒暄下来,临走前才去的偏院。这头依旧清冷,母亲在里边独自坐着,面庞消减几分,却总算是喜的:“染舟或恐脾性倔些,姑爷多担待了。”一双手将她从头顶心抚到指甲盖,在肩膀上轻拍了拍。

      染舟实有些乏了,跪着也觉气闷,只哽着嗓子道:“女儿诸事都好,您也要保重身体。”

      母亲微笑:“早些回去罢。”

      苏濯颔首,执了染舟的手搀将起来:“岳母大人放心。”

      这一搀有意无意,几乎手心贴手心,搀得夏染舟踉跄,站稳的当儿留神打量身边人,依旧是清湛无澜的眉眼,不多半分顾惜神色,便暗里腕上转动,果然那厢便掠过些不自在,却未再推拒,染舟得了小逞,遂继续扣住了没松开。

      就这样吧,她心想,然后十分乖顺地跟在苏濯身畔走,沿途被姨娘丫鬟们满脸欣羡地瞧着,也赧然垂了脑袋,显得小鸟依人模样。

      诚然夏染舟从来扮乖跟吃饭一样平常,这羞惭也难免掺水,可小姑娘经这一下,心里确然生出了些莫名的摇曳,好似孟春蓦然拂过的暖意,红了梢头一丛花骨朵,晕得满腔满怀皆是一股子懵懂的甜味;又或者有了夫君,压根不该称她小姑娘了。

      她以为这种感觉便叫作夫妻,从前未曾体会过的,不同寻常的玄妙,并以为这样挺好,握在手里实实在在的,慢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地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柝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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