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之 香销》苏月千

5、五

　　五
　　和也吃这一吓，正踌躇不定，斜刺里却有人拍他一下，笑道，“你还不去看热闹？”看去竟是仁。方才跟田口一番应对，给锦户那一吓，此时见了这唯一一个从相见起就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漂亮人物，忍不住心头委屈一股脑儿涌上来，思前想后，千绪纷扰，陡然竟鼻端发酸，总算他掌得住，不露出来。抬头见仁笑吟吟了然知悉神色。顿觉没意思，抬脚连他也想避，却给仁扣着手腕。和也心里想着要走，脚却不听使唤，说不上是好奇还是脸薄，竟由着他轻轻带回客厅。
　　果如其言，客厅里宾客如云，焦点所在却都凝在那四个人身上。和也和仁进去只小小惹了一点动静。龙也坐在张晶亮亮的黄花梨素小圈椅上，田口和那和善青年——仁告诉他那人名唤中丸雄一，其父是本城数一数二的阔人。难得在这人并非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他年纪虽轻，如今中丸家的天下倒有几成是没他不行的——两人一左一右，相对无言却都对龙也百般护持，龙也却处之泰然，不偏不颇，左手接了田口的酒，右手也不忘拈了中丸杯沿上那片青柠，粉红舌尖轻轻一掠。和也看着替他牙酸。仁却笑了一声道，“好，好一个上田龙也。”

　　这会儿功夫仁已把那几个人来历给和也说得明明白白。中丸已知，田口家是世袭的爵位，清华门第。迟来的那人——和也触及他目光便有些惶恐，他却微哂，回头只团着手儿同别人说话，踱着步儿在龙也面前穿梭般来去。一双眼晶亮明锐。和也就是被他那双眼看得心慌。那眼神鹰隼般的……却还不是遗老遗少家里养驯了熬服了的，活脱脱是山间野外的一只铁爪金钩，宁为寸折不能绕指的气势……只是一眯起来却带几分醉里看花的神气，施施然净瞟着龙也，却不近前，只把那风雪交加的眼波一记记飞掷过去，也不知该算挑衅还是卖俏。在场宾客显然都知他几个的纠葛，早注意上这场眉眼官司，有人嗤有人笑。龙也本来安之若素，却给锦户扰得坐立不安，狠狠剜他一眼，将杯向田口手中一顿，起身便走。没走几步便给上原迎住，细细不知说些什么，旁边那位珠围翠绕的贵妇又上前来挽住他。龙也蹙了眉，十分勉强。
　　仁悄声说，“那可是喜多川家掌门的姑奶奶，只是你表兄却不稀罕。”和也有些听不入耳，看他一眼。仁收了笑，定定看着他道，“和也……你若准我叫你和也，我便这么叫了。你不要同他、同他们一样，就好。”和也听他这话说得郑重，禁不住咦了一声。仁却不解释，拉他道，“你看。这回锦户大少爷可候到英雄救美了。”
　　只见那锦户亮一个箭步上前去，轻轻自那两个女子手里将龙也请了出来，一边含笑道，“早听说龙也这阵子在钢琴师傅那里很下了功夫。可赶上今晚这好时候，还不趁这机会炫炫，大家热闹热闹。”喜多川夫人还不察，一径笑说，“可不是，那师傅还是我帮他挑的呢。”上原却微微变了脸色，想要托辞阻拦，亮早一阵风似的将龙也掇弄到钢琴前去了。
　　仁拍手笑道，“锦户这人端的没安好心。”一群人早围上去，连连催促。龙也只手支了琴盖，只说，“我不会弹，全忘净了。”微抬着尖尖的下颏，冰冷神气只对着亮。亮却一笑，探手在他颊上轻轻捻了一把，声不高却恰好让周围人听个清楚。“那晚却不知是谁说要亲手抄段谱子送我，再亲手教我弹熟的。”
　　龙也一呆，神气登时全变。脸先飞红而后惨白，咬着下唇却止不住簌簌的颤，良久点头道，“你还记得。好，好的很。那下一句呢？”亮听了这话神情也变，森然望着他半晌，也点头道，“你放心，我忘不了。”抬手一掀琴盖，“你却是弹不弹？”龙也不防，给他掀得一侧，顺势向他怀里扑去，一步重重跺在他脚上。亮动也不动。龙也扶着他肩站稳，淡淡一笑竟有几分嫣然，“失礼了。”
　　他穿着厚底短靴，那一下怕是跺得不轻。亮却没事人一样站着，潇洒地笑，“不妨。”
　　中丸和田口见这阵势早聚上来，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上原陪了喜多川走上来，竟对龙也笑道，“喜多川夫人家里两株昙花说是这几日要开，想着你爱看那稀奇古怪的，特意叫你去呢。”龙也冷笑道，“是么。我这一去可就得多打扰几日了。”喜多川也顾不得了，径直笑得心花怒放，好歹还记着体面，只说了一句，“那又有什么关系。”龙也笑出声来，也不看亮，淡淡说，“等我弹完这支曲，再承您的情可也不晚。只怕曲终人散，就都记不得我了。”
　　亮环抱了手臂冷冷道，“你可倒是弹啊。”龙也猛一回头，疾言厉色地说，“我弹不弹，倒和你什么相干！”说着一撩裙摆，竟自在琴凳上坐下，挨次看了众人，抬手突然便向琴键上压下去，那黑是黑白是白的象牙键一时竟给他砸了个遍。一拶十八敲，惊天动地，厅里莺声燕语登时给吓成了鸦雀无声。喜多川站的近，忙捂耳朵，狠狠斜了上原一眼。上原脸上陪着笑，颜色却也白了。龙也闹出这一场胡乱响动，停下来春风化雨般地对众人微微一笑，手又抬起来，轻轻一落。这一回却扫出一串珠圆玉润的动静。上原这才放松了神色，对喜多川使去眼色，却只听龙也和着琴音曼声唱道：
　　“当她对我进行了敲骨吸髓的榨取，
　　当我有气无力地向她转过身去，
　　要回她一个吻以报答她的爱，
　　我只看见一个双胁发粘、浑身是脓的羊皮袋！”

　　和也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背过身捂住嘴。满庭宾客都想笑不敢笑，眼见着喜多川和上原脸色难看，没人敢作声。厅里静得竟如死一样。就在这死一样的静里，却有掌声堂皇响亮地一下接一下响了起来。和也诧异抬头。龙也慢慢也抬了头。却见亮悠悠地斜立在那儿独个高举着手，一下下拍得若无其事。那目中无人又遗世独立的态度，陡然就是瀚海尘沙里独出他这一朵傲世昙花。和也不由得怔住，众人也早看呆了。只见他两个眼神交缠，龙也便一点点笑了起来。那笑一丝丝聚起，却似丹砂血一滴滴染落在蔷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