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之 香销》苏月千

29、二十九

　　二十九
　　窗外簌簌有雪，无声。和也抬眼看时便怔了。那雪下得一天一地搓绵扯絮，浑然温软地覆在枝头，絮出一树琼瑶。龙也哭得气抽声噎，伏在和也怀里一丝丝地抖。和也手上用了点力将他脸扶起来细细地看，素来的清艳神色给泪融了个尽，益发楚楚可怜。和也便盯着他看……只是看……不晓得何时他们当中开始有了这么一种原谅……如果能够分清，或者自那一夜在亮的别业龙也同他说了那些之后，抑或是山下带他去了那家店……前因后果，辗转勾联。叵测相思，玲珑成扣。已是身陷重围脱身不得的两个人……又或者明明只是一个人，自己和自己拥着的他，难道不是一个人……那晚山下轻轻地说，“你回去莫要问龙也，白惹他伤心。他也不过是身不由己。若脱得开身，谁愿意在这红尘里打滚。”
　　风吹云散了，二十岁的花好月圆。谁一杯落了药的杜松子酒成就了一夜锦绣合欢。到头来却仍转到了心亡情断……山下摇下车窗瞧着半弯青瑟瑟的月牙瞧出了神，脸上带出些茫然神气，低低道，“那晚不晓得谁走漏了风声，锦户家老爷竟赶过去逮个正着。这还不要紧，偏生上原夫人不知如何得了信也到场，却同亮他伯父好一番论理。”
　　和也听了这话，不由得侧过脸来看他，轻轻吸了口气。山下察觉，回头见他脸色寒白，以为冻着，忙关了窗回手捞自己外套过来给他披上。和也随手拉紧了些。山下一眼瞥见他纤细手指上正套着那枚黄金耳环，神情一动。再看和也脸上仍是一股似笑非笑，晶亮亮一双眼慵懒斜飞，直要挑进鬓角里。素日看来他眉目本有几分狐意，一入夜却天然借了月色，青葱秀丽不可方物。山下瞧得吃惊，不禁低低叹了口气道，“你这不正正是衬着月亮生的么，还是……专为衬了你才有这好月亮呢。”说完便觉出自己这话又有几分越了矩，本想和也怕不还他几句好的。叵测今晚和也却出奇乖顺，只垂了脸悄悄一笑。笑完又抬了脸儿，将那清明澄澈的目光在山下脸上细细地过了一遍，方道，“你可知道，凭你生成这样，若是赞谁美，还不如索性直数落人家几句呢。”
　　山下听完这话不禁笑了。气氛一缓，却也不好留他在车里。本已到了人家门口，只想叮嘱他那几句，却不料此时此刻竟舍不得放他走了。和也见他犹豫，还了他外套一笑道，“我走了。”山下醒过神连忙抢先下车替他拉开车门，觑着和也笑笑地起身，陡然福至心灵，手一抬护在他头上，和也头一抬扑突正撞在他掌心。若不是山下护着，当真要给车门上沿碰个好的。两人便都笑了起来。过一刻和也静下来也不挪步，一径盯着山下。山下给他瞧得尴尬，微侧了侧头，终是心动，忍不住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两人身量差相仿佛，和也一口口呵出气息温润柔暖，直扑到颈项里来。低头时给他衣领上长长针毛拂着脸，沁心透肺的细痒。皎洁细致的脸儿给一天一地晴朗朗星光月色洗得通透，一个人就如广寒宫里掉下来的，怕是仙子醉了桂花酒失了手跌了袖里香扇坠儿，落到人间便化出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人物——说不得更搂紧了些，轻声道，“我真是喜欢你的。”和也并不作声亦不挣扎，慢慢合了眼仰头。山下心头一荡，情不自禁便吻了下去。

　　和也轻轻拍着龙也后背，摸着他哭得一身是汗，拉过条毛毯裹住，倒也不劝，一径凭他自己哭累了静下来，抬起那双涟漪零落的眼淡淡笑了笑，低声道，“你想问什么？”和也也不遮掩，旋即道，“当初究竟谁下的药？”龙也低低嗤了一声道，“若是晓得……还轮得到你今日来抱不平儿！”说着咬牙勉力撑起来，醉意早散了大半，只是头痛。早有人熨了热手巾捧来，龙也喝退了人自顾自抹脸。无意撩起刘海又现出那道伤疤，不待和也问他便转过身来笑道，“老实跟你说了那么多回，却是信不信呢……”一边手指一兜，却勾着颈上那枚玉蝙蝠，咬牙看了半晌，心又软下来，手一松任凭那点温润悬在锁骨正中小小的池凹里契合。只想起当日风景，二十岁年华初绽，昙华开谢都只那一夜，自那后他便爱上了昙花……当年是当年，当年那人言笑容与，倜傥风流，柔声问龙也若离了本城你想去哪里？
　　飞一眼似笑非笑只做听不见，待要他急了问到两遍三遍，才肯慢条斯理答道去哪里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打算伴我。田口凑趣笑说龙也就这点教人心冷，难道定是认准了我们几个如此不中用么。
　　“说不得便是曲终人散呢……”那么悠悠地还他一句，却见方才切切问着的那人灰了一点脸色，便有些不忍心，过去拍了他肩软软甜甜笑道，“仁我老实跟你说，我还真就中意你中意的那地方呢。”眼见他快意起来，眼神亮一亮回手拉住自己的手道，“你当真想去？”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不迭夺了手一转身藏到中丸身后笑道，“你看这人。说风就是雨的。”中丸却也调皮起来，趁手戳了他脸颊一记笑说，“你若当真想去意大利，谁不肯陪。”山下盘膝坐在一边凑趣道，“我也去。再没人仿得出鲍蒂昔里的维纳斯。”圣大笑道你们看这人净惦记着什么。正闹着便听那人含笑带讽的声调略比平日高了点，懒懒地挑过来道，“万众瞩目，当真到了异国他乡还不放他个清静？”一边伸手便将龙也自中丸身边拖了过来，也不顾忌，直拉到怀里，低头附耳轻声道，“少说怪话，什么曲终人散的……”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的却是“同我讲过的话不准再讲给别人”。
　　却也便是一语成谶。
　　抬头见和也拄着颊腮听得呆了，不由得冷笑道可是伤了你的心？和也一双手绞在颌下，细细筋脉都在手背透出了淡青的影子，薄唇挑了挑却不说什么。龙也攥着梳子本想理两下头发，给他这神色扰出了火气，抬手便掼到地下，恨声道，“可是你气我了呢？你中意的人……你放心，这辈子我同他都没牵连！当初有心无心……都算不到大家今日，意大利那地方……”说着二度冷笑道，“真心想去的没得去，偏给那随兴凑趣的如了别人的愿。真真有趣。”和也抬头道你这可是趁愿呢？龙也颜色沉了沉，放缓口气道你知不知道山下智久此番回来究竟为了什么。
　　和也怔了半晌笑笑道，“他怎么看都不像个掌舵的……仁却也不像。”龙也看牢了他道，“可是呢，除了庙里青面獠牙的夜叉，你几曾见那等嗜血的都把‘吃人’两个字凿在额角上的。”和也便不言语。龙也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细声笑道，“你不信？我只提点你一句，意大利……除了那要命的维纳斯出世除了威尼斯除了歌剧……却还有一派老牌好本事的银行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