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之 香销》苏月千

28、二十八

　　二十八
　　中丸同仁一先一后下楼来，仁却陡然一滞。中丸一惊，舒头下望便见山下同和也两人，陡然也是一惊，待要回转，山下那双水静潭清的眼已淡淡扫到他两个身上，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下来。看仁却面不改色，笑笑地过去携了山下的手摇一摇，笑道，“今个儿怎么有这等好兴致。”山下一面笑着，微微一斜和也，那孩子却气定神闲只同中丸扮着鬼脸。四个人牵牵绊绊，各有情怀，却半个字也透不得。
　　中丸觑个空拉和也到边上悄声问龙也如何。和也眉梢闲闲一挑，笑道，“你是待望他好还是不好呢？”一句话问得中丸支吾。和也低头看脚下踩着那方雪白地毡，寒气森森地漫到指尖，淡幽幽笑意却悬在唇角漂荡不定，细细地道，“你想他，就邀了他过去。左右他在家里也是一个不自在。跟你出去倒还好些。”见中丸给这一句动心，又静静加一把火道，“可倒是呢，这几日田口也来得勤了些儿……”一句煽到了火候，便不消再说下去。眼见那边山下同仁相谈甚欢模样，笑一笑便过去打岔，切切地站在山下身边，神情佻达里带三两分惫懒，捻着他衣袖小小地打个呵欠。几人借机下了台阶，各自回去。
　　说不得到家便听说龙也给中丸邀了去，和也但笑，次日自顾自凭山下载了上学去，一日无话，到晚来才见龙也醺然带笑地给送回来，一眼瞥见和也便抓住，死死勾着他不放，和也不动声色想挣，却给他用力拧了一把，附在耳边软软地道，“你可真是人大心大了……”说着一步不稳摔在和也怀里，和也双臂承着他，柳芽黄的丝面夹袄里裹着轻飘飘一个人，衣裳细致娇嫩益发衬得他颜色寒白，双颊嫣红。醉得热，扯松了琵琶襟上盘花扣整个人便直往地上软。和也费力将他拖到床上，龙也随手乱捞乱抓，逮着只枕头抱在怀里，鼻尖贴上去复仿佛闻里面满絮的白菊花香气，过了会儿便轻轻地发出一点声音，却听不出是哭是笑。那动静教和也身上发麻，忙叫人送热茶来，回头龙也却抬了头怔怔地瞧着他，陡然莞尔一笑道，“这么体贴，是可怜我呢？”
　　和也不敢作声，捧茶过去。陡然见龙也领口一丝红触目惊心，衬着春芽般颜色的袄儿一点娇嫩一点凄厉，念起当初龙也在亮那儿受的伤，忍不住探过手拨开细看，龙也不防竟也没躲，低头却是条朱砂丝线自衣襟里溜了出来，尽头一枚碧泠泠的玉蝙蝠。龙也脸色大变，一把扯着那玉坠子，手却抖个不住，只喃喃道，“这几时的事……几时给他弄的！”咬牙狠命便扯，也不管那细丝柔韧直要勒进肌肤里。和也一急，上前便夺他的手。龙也用力挣开，两下纠缠啪一声正正打翻茶碗，一杯热茶都泼在和也手上。龙也一惊，倒让了手。和也心急，给烫了也不觉痛，按住了龙也见他安分下来，松一口气，这才觉出手上火烧火燎，禁不住哎哟一声。龙也低低哼一声，别过脸去，拉铃叫佣人上来收拾。眼看着服侍和也敷了药裹了伤，这才松口气，轰出人去，方冷冷道，“这又何苦。”
　　和也见他酒意退了大半，神色愈见清冷，更不敢作声。龙也掂着那只玉蝙蝠凄然一笑道，“这东西……”见和也好奇抬了头，才嗤一声道，“是丸子从满月就戴了的……他们家规矩是要给未来媳妇的……这算什么意思！”和也听得心头又寒又暖，却禁不住又妒又羡，冷热交替在心里荡了几个来回，说不出什么滋味。龙也看他半晌，淡淡道，“昨晚我留在他那儿，就给他算计……山下带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和也没料到他陡然这一问，不由得向后一退，龙也一把便逮着他拉到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眼睛，手上用力攥得和也剧痛，也不敢躲，只凭他看牢了低低地问，“我同你说得还不够，你偏要自己看个仔细？”和也骤然见他下唇细细齿痕针锥般嵌着，极深。不及反应，龙也攥牢了他一声声问上来，“你好奇是吧？丸子，小淳，还是……他，这日子，你当真要做我？你受得了？你要看，我就给你看个清楚。”说着撩开一捧乌丝般的刘海，额角一道绛色疤痕斜斜地缀着，差些不到眉棱。和也方明白他素来都打长刘海的缘故。
　　龙也嗤嗤笑道，“这便是拜他锦户家的高门槛所赐……你可中意？饶这样也未必就讨得了好呢。”声音却蓦地锐了几分，目不转睛看着和也，惊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回身便伏在床上，将枕头蒙住脸，十指将缎面掐出一道道凛冽痕迹，直要揉碎才罢。和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上前扯开枕头，便将龙也一把抱住。怀里人簌簌发抖，却无力挣扎，抓着和也手臂将脸埋在他胸口，呜呜哭了出来，又试图强忍，两下一冲又岔了气，呛水般地咳得厉害。却仿佛和也所不知的，昨晚那一幕。

　　中丸将龙也抱得死紧，只怕一松手他就化灰化烟，一身冷汗，身子却火热，手抓着中丸后颈，埋在他心口只是抖，半抽噎半呻吟，竟仿佛给四重梦魇魇进了不能回头的宿梦里，颤声低低说了句，“痛。”中丸心里一动，刚想安慰，却听怀里人微微叫了声亮，吞声噎气地哭出来。却不啻冰水淋头，人便僵了。怀里这孩子却想是昏了头，一声声叫着痛告饶，却将中丸搂得更紧，后颈给他指甲掐得一跳一跳火辣辣的痛，怕是见了血。耳边听他陡然一声轻轻道，“……你怎么不来……”登时耳边响了个霹雷似的，不管不顾摇着他问你说什么。龙也软在他手上好容易抬了头，雾色烟光的眸子散了瞳似的了无神气，在他脸上茫然掠过，霎那呛了口气，撕着他衣领只喘吁吁问那一句，“那时、只那时……你怎么没来！好痛……”中丸心如刀绞，哑了嗓子说了个我字，胸口满满堵得冰凉疼痛。龙也上不来气，咬牙细声道你知不知道……连说了几遍到底不能，哭累了身子蜷成一团软软坠在中丸怀里，半晕半醒地静了下来，偶尔一声半声抽噎，强忍下来。心里那道疤给人生拖硬拽地撕开，血汩汩地便止不住。
　　耳边仿佛那一晚那一个人，舍了温存抛了佻达，一径索求。少年缠绵，兽般的贪念，细锐齿尖如淬了火，蝴蝶骨上燎出专属刻印。苍白肢体，雪色刀锋的温度，耳畔辗转蹂躏纠缠不定的气息，狺狺低沉，听不出带笑抑或焰郁愤怒，烧出了一身疼痛。气喘吁吁的他，低声道龙也你知不知道你像只绣荷包一样……紧得像只绣荷包，很痛么……那句话却让两个人都疯起来。昏眩中仿佛看见自己，血缓缓流过精致苍白肢体。很痛。已然说不出……情愿不情愿，又能怎样。那时谁知昨是今非。白缎子底绣了血红牡丹……光滑洁净崭新紧绷，一瞬间绽裂的美感，奇异如同死亡。能看见刀锋，清冷不安地插入，丝缎的筋脉被撕裂，伤口如花朵陡然绽放，绝色的美感是残忍一幕。用最后的力气，眨动冰凉的眼睛，直到终于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