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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搪瓷缸和脸颊痣 ...

  •   陈近月这两年很少失眠,最近却跟中邪了似的,一到半夜就精神。

      说白了还是焦虑,脚刚从小剧场迈出来一步,娱乐圈的门才刚开了条缝,她就已经怕得不敢往里头看了。
      尚文科的确不好对付,剧本已经过了整四遍,还是看不出什么门道。

      不敢不睡,黑眼圈晕开两大圈,墨一样渗进眼下,她这下更愁,两天后就要跟导演碰面,演的也不是什么病痨鬼,怎么过关?

      丝棉的眼罩戴了又摘,摘了又戴,熬到凌晨三点,困意终于袭来。
      可眼皮刚沉一半,脑袋晕乎乎偏了偏,微信又“叮”一声弹了条消息。

      前功尽弃。

      陈近月挺烦,踹了两脚被子坐起身,还是摘了眼罩,深呼吸把手机拿了起来。

      狗养的,是王弦。
      倒是忘了删他。

      他头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乌漆麻黑一片水,装深沉最在行,简直神经。

      拉弓慢行【上次忘了说,我医院有认识的人来着。】

      屏幕光太亮,陈近月眯着眼睛看,心想是得送这小子去看精神病。

      她没回,看他又想作什么妖。
      果不其然,下一秒消息一条接一条弹出来。

      拉弓慢行【都要拍电影去了,脸上身上那几粒痣总得点了。】
      拉弓慢行【我看着都膈应,别说导演了。】
      拉弓慢行【就咸渣隔壁街的中心医院,报我名有优惠,30块钱一颗。】

      神经,陈近月气得脑仁疼,冷笑一声,直接把王弦删了。

      轮不到他管。

      人的脑子最不上道,想想也真是晦气,睡前被王弦戏弄,睡着了也没好事,居然稀奇古怪梦到了李梁。

      严格来说做的也不算梦,只是把前几年回忆里那些看不入眼的东西摊开碾碎了,扔回到她面前。

      那时候他们还没恋爱,天天吵得水火不容,见了面跟见了仇家一样。

      关系缓和的原因也挺逗。
      陈近月记得是咸渣新请了一个编剧兼导演,资历挺深,曲涉江花了大钱请回来,跟他说话都轻声细语毕恭毕敬。

      下午陈近月和剧院里一帮子人被曲涉江拉去认人,说来好听,其实是那个劳什子导演要立威。

      靠什么立威?
      批评呗,指点呗,再直白点就是骂人呗。

      枪打出头鸟,那天陈近月正巧帮池班赶场子凑人头,穿了身旗袍演狐媚子姨太太。
      妆画得也带劲,三花第一次看陈近月打扮得这么齐整,挤在旁边窸窸窣窣挂着口水摸她半截腰。

      这下被那导演逮个正着,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毛须子,他走过来打量商品一样把陈近月从脚看到头。

      眼神是越看越轻蔑,休息室里一堆人噤声,偷摸着低头对眼神,只听到最后来了句顶羞辱人的。

      “就这还当演员?有病就去治,麻子斑演个黄包车夫都难凑合。”

      身后动静不小,一半人幸灾乐祸一半人事不关己。
      剩下几个在乎的担心的也没敢说话。

      李梁那天有事请假,下午才来的剧院,群里吵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都难。

      他找三花细听了一遍才进的化妆间,陈近月正对着镜子卸妆,力道太大,脸颊蹭得烂红一片,连着偏侧两粒痣都发肿。

      她听出他的脚步声,手上一顿,侧了头说话,声音很冷。

      跟他吵架时不一样的冷。

      “看热闹就滚出去。”

      李梁没笑,也没说话,只是慢慢走到了化妆台旁边,半蹲着跟陈近月齐平了。
      化妆镜里两张精致的脸重叠,一样面无表情。

      灯光挺刺,白辣辣一片,五官却照得更清晰。

      李梁在镜子里跟她对视,平日里俊昳到邪气的一张脸现在滑稽过了头。

      有夸张的六个黑点粘涂在他脸上。
      跟陈近月一样的位置,只是更大了些。

      沉默了近十秒,陈近月没被逗笑,也没破口大骂,仍然在镜子里看着他。看着那些黑点 。

      反应不合预期,李梁不知道怎么办了,迟疑了几秒才试探地对着镜子侧头,撞了下她脑袋。

      并不是嘲弄,他声线是很合适讲故事的,也很适合安慰人。

      “我小时候白,六岁那年还胖过一阵子,脸上除了眼睛鼻子嘴一点东西没有,跟个搪瓷缸一样。”
      “家附近那些小朋友不愿意跟我玩,说我是白面馒头充棉花糖,本土货还要装洋屁。”
      “我难过了一个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一天电影频道放了部外国电影,女主是个丰腴美人,脸挺圆,不过脸上长了几粒痣,显得风情万种,高级得要命。”
      “我哪儿见过这种啊,也不看剧情光看脸,趴在电视机上羡慕得要命,半天舍不得起身。”

      “可惜电影还是放完了,我跑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脸也还是像个搪瓷缸。”

      “那年生日我许愿许得特虔诚,心想什么也不求了,能不能基因突变让我长几粒痣出来。”
      “结果没留意叫出了声,我妈听得稀里糊涂又一脸无语。”

      “我就跟她解释了一通,你猜怎么着?”
      “她边笑眯眯给我切了一大块蛋糕,边骂了句——”

      “你减肥不就得了,大白胖子。”

      “噗嗤——”

      陈近月终于笑出声。
      镜子里抖得花枝乱颤,半团糊了的睫毛膏皱巴巴粘在笑眼上,有种脏兮兮的可爱感。

      李梁盯她几秒又“啧”了一声,新拿了卸妆棉打湿了往她眼睛上蹭。

      动作很轻,语气一如既往嫌弃:“真邋遢。”

      陈近月难得配合,闭着眼抬头让李梁动作。
      很久后湿凉凉的触感消失,陈近月睁眼,李梁站在面前似笑非笑盯着她看。

      “上瘾了还,舍不得睁?”

      陈近月没理他,扭身去照镜子,旗袍下摆轻轻擦过他一侧裤腿。
      很凉。
      低着头不着痕迹抽了下腿,李梁又半蹲凑过来,对着镜子努努嘴示意她看。

      “我这油性笔画的,擦不掉。”

      陈近月本来想伸手摸,又觉得不合适,手抬了一半缩回去,只捻了捻指尖。
      他好像没看出来,侧头盯着她,继续打商量。

      “这两天排戏别跟我吵架了?”
      “等等出门还得被人当神经病呢,让让我?”

      陈近月想笑,慢悠悠把卸妆水盖回去一边对着镜子看着他眼睛摇了摇头,语气挺欠登的。

      “我不——”

      没良心的,李梁“哼”了一声,把手上湿甸甸的化妆棉冲镜子扔了就走。
      那就继续吵呗,谁怕谁。

      他走路慢半拍,匡威踩在地板上是软乎乎的摩擦声。

      陈近月对着镜子摸了摸鼻尖那粒红痣,想了想还是侧身叫住了他。

      “喂——”

      怎么,要说谢谢?
      心情大好,李梁插着口袋装模作样扭头。

      陈近月才不会跟他说谢谢。
      她只是穿着那身旗袍侧坐在椅子上,举起右手戳了戳自己脸颊肉,一本正经。

      “其实白面馒头也挺可爱的。”

      可爱吗?

      很奇怪,李梁后来老想起这一幕。
      记得那天下午镜子里波光闪闪,她像穿了一身的湖。

      那旗袍是青白的缎面料子,太滑,她笑起来的时候一颤一颤,数不清的长卷发搭在肩上,一下就溜走了。

      大多数人的身体是一具容器,陈近月不是。

      她很适合穿旗袍。

      可惜陈近月不知道,或者是不在乎,在梦里也是一样。
      比如此刻,她猛一下惊醒,冷汗浸湿半个后背还要作没事人。
      摘了眼罩轻喘,吊顶上漆黑一片,外边也没光亮。

      缓不过神,肚腹里突地空荡荡,像吃进了两百只亏心的鬼神。
      可周公早死了,没人帮她解梦,也没什么玄学作祟,总归是自己给自己留念想。

      锁屏闪了闪,才六点不到。
      这梦扰得她头疼,还弄得她馋白面馒头了。
      她这几年执行力不是一般强,折磨谁也没必要折磨自己,很快就打定主意爬起来洗漱好出门买馒头。

      她不容易水肿,睡少了脸也是削尖一片。

      早餐店五点就出摊了,就在冶镰中学对面那条街,以前经常来吃。

      还没到上学的点,排队的人少,大娘絮絮叨叨盖蒸笼,水腾腾的一阵烟气里全看不清脸:“姑娘,我们这儿早不卖馒头了,现在小孩儿都爱吃带馅的,馒头卖不完也遭罪。”

      其实隔壁就有卖馒头的,但陈近月不好意思走,盯着换新的价目表看了看,她很快决定。
      “那我要一碗不放葱的咸浆加一份煎饺,在就这儿吃,谢谢大娘。”

      “好嘞姑娘,11块钱,里面等吧。”
      陈近月点点头,侧身走进去。

      屋子里挺窄的,虽然破但胜在干净,也就四小桌。

      陈近月坐下来仰了仰头,视线中心是一阵晕黄的光点。
      没变,老式灯泡连着麻花绳的皮线吊下来,照得胃里暖洋洋的。

      最里面一桌背坐了个穿大衣的男人,帽子盖得严严实实,就漏了半截后脖子,可能是怕冷。

      “咸浆来了,还有一碟煎饺。”

      挺快,陈近月刚起身要迎,发现大娘端着往里走,哦,不是她的。

      倒是少见,这人也点的咸浆。
      陈近月回头看了眼,挺稀奇。

      冶镰这边都爱喝甜浆,李梁也是。

      以前他们谈恋爱老是来这店吃早点,陈近月点咸浆的时候李梁老是故意装着要吐,陈近月气笑,每次都抵着他脑袋硬塞给他一勺。

      他喝了又装模作样要变异,趁店里没人捏着筷子龇牙咧嘴,再凑过来亲她一下。

      后来陈近月发现他套路,又想花招去整他。
      要么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抿一小口米醋等着酸他。
      要么是捏起那拳头大的白馒头一把拍他脸上。

      不过这些年店里换了招牌,不再卖白面馒头,玫瑰米醋也变成了陈醋。

      大娘很快把餐端上来。
      薄薄的铁盘凹陷进几个小坑,煎饺圆滚滚垫着冰花团成团,咸浆撒了香菜和榨菜碎,热气腾腾的咸鲜味冲上来,陈近月闻得鼻腔都发烫。

      夹了一只煎饺,她轻轻咬了口。
      还是那个味道。

      凉水和面掺少许盐粒,皮不过薄也不过厚,比别家的煎饺多几分韧劲,皮冻不放得过满,不会满嘴油腥喝汤一样腻,而是和肉馅的比例混得恰到好处。

      咬一口滚烫,肉汁混着外皮夹着爆满料足的内馅,鲜得舌头都要跳起来,脆底的冰花没有像别家店一样加蛋液,而用纯淀粉混水煎裹,脆生生丰富口感和焦香。

      不是米醋也不凑合,她空口食八只煎饺一碗咸浆,入肚后心窝都暖上几分。

      店里人渐渐多起来,她起身让位,慢慢走了出去。

      街上不算热闹,但也不冷清。
      记得五年前的冬天没有近年来这样冷,下次出来得多加一件衣。

      她仰头,轻轻吐了口气,冷空气里一串白雾飘飘摇摇。

      做人不就这点追求,烦心什么?
      还是回去补觉吧。

      ……

      身后,烟火气盖过冷空气,人□□错接踵,有学生勾肩搭背赶着吃早饭,也有老太太摇着轮椅跟三轮车玩竞速。

      太嘈杂,陈近月没听见大娘的一声轻呼——

      也没听见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穿大衣的年轻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呀,小伙子,不合胃口吗?”

      大娘捧着碗蹙眉,心里七上八下总不安定,他们这种做小本买卖的最怕客人不称心,

      那碗咸浆已经半温,榨菜碎和香菜原封不动,四散的天花状凝在碗心。

      年轻的男人掏出钱包付了钱,摇了摇头。
      “没有不合胃口,是我今天胃口不好。”

      他当然在骗人。
      的确不合胃口,的确胃口不好。
      但更多——

      是因为可以亲吻的人不在身边。

  • 作者有话要说:  《脸上长痣真的超sexy的》《可惜我没有》《怒》/《不许因为甜咸党之争吵架》《俺是小猪俺都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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