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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凌辱(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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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映真的唇角抿直,勉强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如果可以,她倒希望,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或者,他告诉自己一个假的名字也好。
姜映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面前这人,气度如松若竹,运势亨通,诸凡顺遂,是未来大姚的权臣。
原本,姜映真也曾猜测,他必是出身大户,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姜映真心中惴惴,好似藏有一面小鼓,“怦怦”地响个不停。
霍道然的出现,于她而言,无异于接了一个烫手山芋,令她一时无法消化。
怪不得,小书童千方百计阻拦,唯恐她知晓大公子名姓。
高门世家子被贬岭南,于其而言,意味着奇耻大辱。
姜映真回忆起,前世,曾有一名顽劣的世家子,劣迹斑斑,家道中落,被贬川蜀,途中羞愤自刎而死。
在大姚,川蜀虽是流放地,却比岭南好上数百倍。
最起码,川蜀没有疫病和湿邪。
年轻公子却神色平淡,无悲无喜。
不愧是未来的大姚权臣,比起旁人,格外能沉得住气。
羞耻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出于家族荣耀,世家子弟防备心重,唯恐泄露一丝一毫踪迹。
姜映真的目光微妙,暗地觑了年轻公子一眼。
年轻公子十八九岁的年纪,尚未弱冠,用一抹发带束起黑发。
虽是寻常人家装束,却遮不住清绝气质。
少女暗道,霍道然却将名字主动告与了她,是行事过于坦荡呢?
还是与她一样,对于走出岭南,早已不抱有希望?
姜映真与齐刘氏,在岭南已经待有近五个月。
这里,衣食尚可温饱,虽然多疫病毒虫,但勉强能存活下去。
八月份,吴川的暑气极盛,矮山连绵,到处都是一片青翠绿意。
桂花巷,几位老妪穿着木屐,坐在门口小凳上轻摇蒲扇,试图吹散空中的烦闷。
夏蝉喋喋,黄狗垂着尾巴,趴在树荫下纳凉。
邻居热心肠,家中有几棵杨桃树,大暑时,吴川人喜食杨桃避暑。
清晨时,邻居送来一篮,杨桃新鲜,叶上还沾有晶莹的露水。
姜映真吃了一只,杨桃清甜,没有怪味。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她和齐刘氏都觉得没有先前那么烦热了。
好神奇。
前一世,姜映真久困闺阁,见识稀少,对于风云人物,自是怀有敬畏之心。
甚至,多了一丝莫名的惧怕。
前世,霍道然既能在一片浑水之中,站稳脚跟,风生水起,得到一众官僚拥戴,必定不是一位简单人物。
霍道然外表清冷,俊美雅致,温和却不咄咄逼人。
他,与一种花非常相像。
姜映真不禁想到,象征春日终结的荼蘼花。
荼蘼花,又名佛见笑。花形洁白,无瑕而柔软,清香却不浓烈。
姜映真在侯府的时候,偶然读过一本佛经,里面有提到荼蘼。
它是盛于天庭的花,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荼蘼是一种天降的吉兆。
可是,这份“吉”对于尘世中的人,却并非好事
这一世,小小吴川,竟藏有如此一位厉害人物。
身为医者,即便姜映真对他再过惧怕,救人却是她的天职。
因为那场疫病,以及六七月梅雨,城南小院的流犯折损了近两成。
一旦姜映真有空,仍会走七八里路,来这处别院探望霍道然和平白。
“你最近怎么了?”平白拿起了一只莲雾,虽是问她,视线却仍停留在这枚古怪水果上面。
他自幼生在京中,饶是见惯了荣华,却也没见过这种稀奇玩意。
小书童对于姜映真送来的杨桃和莲雾,甚为纳罕。
平白不待见姜映真,虽然怀疑少女是来投毒的,但他嘴馋,还是没忍住咬了一口水果。
少女额心冒汗,半敛双眸,睫羽似蝶,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平白收敛神色,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薛姑娘,你不会做了是对不起我和大公子的事情了吧?”
吴川傍晚仍有几丝闷热,姜映真坐在石凳上纳凉。
少女桃腮玉面,黑眸若星,雪肤乌发,楚楚动人。
无论怎么看,的的确确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她的黛眉微抿。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困住了她。
平白的脸“唰”地一青,他拎起盛放新鲜水果的小竹篮,语气不容置疑。
“好呀,你是不是在水果里面下毒了?”
小书童的声音,一惊一乍,令走神的少女暂时收回了思绪。
“......大惊小怪做什么?”姜映真睨了小书童一眼,有点儿瞧不起他。
“我要是想给你们下毒,直接将汤药掉包不就好了?何必费事至此?”
少女语气懒洋洋的,柔弱如棉,却令平白甚为恼火。
她视若无睹,继续道,“平白,你是不是很怕死啊?怎么对我的误会那么深?”
整天要死要活的,对人防备心极重。
哪怕陌生人的好意,在他看来,也是别有图谋。
平白嘴皮动了动,却没有一句反驳的话。
这是变相的默认。
姜映真嘴边的笑敛了几分。
后院,只有她和这位小书童。
大多时候,霍道然待在那处幽暗的屋子里,任凭外面如何,年轻公子也不会出来。
姜映真知道,自己猜不透霍道然。
少女将满腹心思寄托在了小书童身上。
但她却觉得,这位小书童,素来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细致到了极点。
这比前世的她还要小心翼翼。
姜映真略微纳罕,霍道然和书童平白,好歹也是生长于高门世家。
身份尊贵,颇得偏爱,身边仆从不缺,召之即来,应当潇洒恣肆才对。
她怎么有一种错觉。
如履薄冰,对于主仆两人来说才是常态。
姜映真的眸珠黑灿灿,她脑袋一偏,打量平白。
小书童沉默地避开了少女奇怪的目光。
*
深秋的时候,城南的小院,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呦,这就是京中的那位大公子呢?”几位皂衣衙役簇拥而来,身后走出了一位深蓝圆领帛袍的男子。
单从装束来说,此人的职位,应比看守的衙役要高一阶。
他的面容陌生,年纪三四十岁,浓眉压眼,腰间佩刀,身上一股尖厉之气。
姜映真与白果,跟随万木春行医,与兴宁乡府的衙役,差不多混了个脸熟。
但是,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凶徒。
平日里高傲的衙役,在他面前,好像夹紧了尾巴的猫,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彼时,姜映真和平白还在后院,两人听到动静,立刻迎了出来。
年轻公子手执木杖,如竹如松,俊颜恬淡,没有什么喜怒,“请问,几位是来找在下吗?”
“当然是来找公子你的。”时一展轻讥。
他是一位舞刀弄棒的捕快,见不得白面书生,对于霍道然,难以生出什么好感。
时一展打量了他一番,觑了年轻公子手中的木杖,又将目光放在那抹白纱上。
他状若好奇,问道,“呵,公子,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还没等霍道然回答,身旁便跳出了一位清秀书童。
平白用手指着他,眼睛瞪得溜圆,宛如铜铃,“你是何人?瞎说什么?”
“你又是谁?我与公子说话,岂容一条野犬吠吠?”时一展眉宇不虞。
男人一手按着腰间的刀,他抬脚踢了踢小书童,“滚到一边,勿要碍事。”
平白力气文弱,被他推倒在地,姜映真见状,连忙扶起。
少女的杏眸,黑白分明。
院内,除了眼前这人,其余的衙役,姜映真都是认识的。
她暗忖,兴宁乡的衙役,绝不会玩忽职守,放任一个不相干的人添乱。
姜映真默不作声,与平白守在一边,静观其变。
平白的一只手呲破了皮,他疼得冷嘶,还想与这人痛骂一顿。
衙役骂不过小书童,气得无可奈何,撸起袖子便要给他一拳。
霍道然轻皱眉,“住手,有事说事,何必动手呢?”
他的声音虽清冷,却有一股威慑力,令人不自禁臣服。
在场的衙役,闻言纷纷停住了动作。
“公子,我等今日前来,只是想要接你。”时一展看向霍道然。
“回京城吗?”平白的眼睛一亮,眉梢遮不住的欣喜。
他受够了这个鬼地方。
无尽的绵雨,暴烈的暑气,成群的蚊虫。
不光天气是喜怒无常,就连生活也是。
旁人冷讥热讽,嘲笑他家大公子是个瞎子。
最要命的,莫过于随时都会发生的疫病。
回应平白的,是一众衙役轻快的笑声。
“你这书童,青天白日,做什么美梦?”
回京城?
一行人摇了摇头,平白的话,说的好像有人来接他们似的。
不可能!
平白嘴边的笑一滞,抬眸看向时一展,诧异道,“什么?你不是说......”什么意思?
书童平白神情茫然,只见眼前一行人,面上挂着显眼的讥笑,令他无所适从。
这群人不是来接他家大公子的吗?
“公子,这是我等疏忽。你的流放之所,不是吴川,而是梅州。”时一展瞳色玩味,试图从年轻公子的脸上找出一丝被人戏弄的羞辱。
但是,令时一展沮丧的事,年轻公子面容平淡,就连一丝起伏也没有。
梅州,与吴川一样,地处岭南,其间相隔七百里。
虽同是流放地,但梅州的条件,却比吴川稍微好一点。
平白面容冷寒泛青。
他家公子,在吴川待了三月。
有了薛姑娘和万郎中的帮衬,原本的清苦日子,却也逐渐适应。
现在却突然来了一句,你们待错了地方!
这条嚣张走狗,以及背后指使的人,无疑是想借此羞辱大公子。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鱼虾戏。
饶是你在京中如何风光,一朝落难,到了岭南,是死是活,还不是全凭我的心情?
平白的唇咬出了血迹,他深谙,若没有上面人的吩咐,一群喽啰小兵,怎敢玩忽职守,掉以轻心?
“兴宁乡虽小,却也自在,霍某甘之如饴。”霍道然声音淡淡。他的意思是,自己甘愿留在吴川。
时一展细眼如炬,宛如豺狼,直勾勾地盯着霍道然。
尽管,他的眼睛蒙上了一抹白纱。
“公子,吴川穷山恶水,若你再待下去,怕不是失明这么简单了。”
如此直面挖苦,平白忍无可忍,“胡说什么?你们这群狗奴才,恃强凌弱,逞什么威风?”
时一展拧眉,一只手摸上了腰间的刀。
姜映真忐忑不安,生怕见血,她扯着平白的袖子,压低声音,“别说了!”
她,霍道然,以及平白,于面前这群人而言,性命微如蝼蚁。
想杀便杀罢了。
少女眉眼温柔,细皮嫩肉,娇小玲珑,白嫩的手腕,似乎轻轻一擦,便会留下痕迹。
时一展的喉咙滚了滚,细长的眸中露出了色意。
他竟不知,吴川藏有如此一位人间绝色。
正事要紧。
时一展又道,“府尹大人还提点过我,您命局清贵,绝非俗物。区吴川府,哪里能容得下您这尊金贵之身?”
“所以,公子还是与我等一起回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