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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重生女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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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复,少年游。】
京城的盛夏总是漫长而难熬,特别是入伏之后,滚烫的日头挂在天上,街道被晒得烫脚。
马车匆匆而过掀起烟尘,在炙热的扭曲的空气中有气无力的扬起落下,就像是熊熊火焰中四散的火星。
好似这老天在用烈日熬人油,到处都是干巴巴的灰尘味,和火灼的热气。
在炎热的火狱之中,有一处世外桃源。
太学上舍每次在入伏前,就会把教课的地点从原本的课室改到湖边的水榭。
这里四面通风,轻飘飘的罗帏被湖面吹来的凉风撩起,能够看到外面绵延的荷花与垂柳,入目皆是深浅层叠的绿色,荫下生风,将燥热一扫而空。
更别说室内四角都放在巨大的青铜冰鉴,里面的冰块冒着丝丝寒气,旁边跪俯着的侍从不停歇的手摇七轮扇,将冷气源源不断的送出。
关夫子走过太学的长廊,已经浑身大汗,背后的衣服湿湿的贴在背心,身前的小童为他撩起水榭的竹帘,一股冷风迎面而来,让他热糊涂的脑子瞬间冷静。
此时水榭之中热闹非凡,一群少年穿着丝质长衫,在窗边追逐打闹。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腰高腿长,课室的长案尚不过他们的膝盖,只需轻轻一跃,就能越过身前的课桌,旁若无人的笑闹追逐。
就连夫子进来都无人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在意。
对外一向清高倨傲的关夫子忍不住皱眉,如果是别人,他甚至不需要呵斥,清清嗓子,那些学生们就会如鹌鹑般乖乖站好。
但唯独这间课室是个例外。
因为里面集合了大离朝家世最顶尖的年轻一代,不说什么世家子弟,将军幼子,当朝左右相的后代,还有皇朝尊贵的公主殿下。
关夫子再头铁,也不敢对这些出生就踩在他头顶的天骄们大声斥责,只能尴尬的用戒尺在案头敲了敲,希望学生们能够注意到,休息时间已经结束。
这偌大的水榭庭宏野阔,约两丈五见方,只放了寥寥的十几张长案,除了打闹的那些人,还有默默坐在案后翻书的,倚在窗边吹风的,还有趴在案上打瞌睡的。
一旁的铜漏已经往上升了半刻,如若再不开始,今日的课就要讲不完了。
关夫子咳了咳,提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忽然水榭响起齐齐的惊呼,一块墨玉镇纸从打闹的人群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曲线,重重的砸了下去。
“咚!”
李乐知混沌的大脑被这重击惊醒,她猛然睁开眼睛,还来不及看看周围,便又摇晃着倒了下去,撞到桌案,发出重重的声音。
顿时满堂皆静。
关夫子瞠目结舌,反应过来之后两股战战,他惊慌的抬头看着仿佛凝固的众人,发出虚弱颤抖的声音:“快……快叫太医!”
方才打闹的少年们也反应过来,人群散开一点,看着趴在案头的李乐知生死不知,互相看了看,一向肆意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惊慌。
贵女纷纷起身,并不是朝着李乐知而去,却是往外回避,似乎想从这纠纷的圈子里将自己摘出去。
唯独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惊吓后从容起身,吩咐着身边的侍女:“快,快找太医过来!”
可是她也不敢冒然接近李乐知,方才的墨玉镇纸虽然圆滑无棱角,但是也有半个小臂那么大,被砸一下生死未知,此时靠近,万一出了个好歹,说不得就要被牵连进去。
于是奇异的,在太医到来之前,无人上前。
太学之中有当值的太医,他匆匆赶到,还未张口,见到所有人都远离的一块空处,便知道倒霉鬼是谁了。
他小心翼翼的跪俯在李乐知身边,先抬手试了她的脉搏,然后在不移动的情况下,以竹镊夹着干净的棉布擦了擦伤口,见对方似乎感知到痛苦,有了些反应,便轻轻的后撤,缓缓吐出一口气。
“公主暂时无事,但需先将公主挪至内室静休,再观察几个时辰。”
此话一出,周围众人不自觉的松了口气,乐知公主的侍女更是喜极而泣,她站起来想要将公主抱起,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双臂无力,不知道如何下手。
此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身着石绿长衫的少年,他面色雍容冷淡,也不看周围的人,只是微微俯身,便将李乐知横抱起来。
“带路。”他淡声吩咐。
侍女连忙站起来,忙不迭的在前面引路,将他带往李乐知在太学中休憩的小院。
太医和关夫子对视一眼,当朝公主在太学内受伤,他们两人肯定是脱不开关系,不如提前将此事上报祭酒。
关夫子也顾不得安排什么,只是让大家温习今日原本讲的经书,便匆匆离开了。
剩下诸人面面相觑,也不再打闹,只是悻悻坐回位置,各自不说话。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人开口:“怎么办?乐知公主受伤,宫里肯定会追究……到时候,肯定是一顿好打。”
有人接口:“那也不一定,方才太医不是说无事吗?说不定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么大个镇纸砸到,说无事就无事吗?别说乐知公主原本就……万一砸出什么好歹,我们可担不了这个责任。”说话的人眼睛偷偷往侧边瞄,靠窗坐着的少年星眉剑眸,黑发束后,露出清爽英俊的五官,此时表情有些羞恼,还有些烦躁。
“也不一定会追究吧……”
“可是慕容濯方才起身站出来,是不是就表明了慕容家的态度?乐知公主再怎么样,也是他们家贵妃的女儿,在太学被人砸了脑袋,怎么样也不能善了。”
“什么叫砸了脑袋,大家就是在玩闹,谁知道镇石是怎么飞出去的,如果要追究责任,难道还能把我们都下狱不成?”
“可……”
有人还要再说,却被人猛然拽住衣袖。
只见靠窗的少年猛然站起来,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英勇豪爽的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霍岁安一力承担了!”
“霍哥英雄!”周围的人互相对视,便满脸倾慕的吹捧起来。
后座角落的一名少年抬头,似觉得他们有些吵闹,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此时霍岁安的双胞胎姐姐霍明月露出不认同的表情:“这事可大可小,他还能一力承担呢?就会逞英雄,哪里轮得到他来承担?”
“霍姐姐,你不必太过担忧。”方才派人叫来太医的少女轻声细语,“事发突然,也是同窗之间打闹意外所致,我会尽力从中斡旋,定不会让霍哥哥吃亏的。”
霍明月面色软下来,亲密的揽过少女瘦弱的肩膀说:“舞阳,你在宫中自己多小心就好,不必为这个傻小子费心,我爹会好好管教他。”
“霍公子只是性子直爽了些,可是这敢作敢当的魄力,可不是谁都有的。”李舞阳笑眯眯的说,她身后的侍女听到了,忍不住露出些愁容。
等到散课之后,四下无人,侍女忍不住上前规劝:“公主,这事原本与您无关,将军府家大势大,定不会让霍小将军吃亏的。”
“我知道。”李舞阳面色清淡,走过午后生风的长廊,她轻声说,“只是摆明我的态度罢了,霍家哪里会让我一个公主介入此事。”
听到公主心中的盘算,侍女总算放下心来,她看着前方公主瘦弱但笔挺的身形,眼中不由流出几分心疼。
如果不是元后早逝,嫡出的舞阳公主也不必小小年纪就思虑这些。
不过人生便是如此,即使是天之骄子如皇室公主,人生也不尽圆满。
侍女想着:就像是乐知公主,虽然亲生母亲为冠绝六宫的慕容贵妃,母族更是累世公卿的慕容家,但也有缺憾之处……
舞阳公主带着侍女在太学中前行,一路上不断有人向她行礼问安,这位端庄清丽的公主只是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的朝着后舍而去。
对中午水榭的闹剧有所耳闻的人不禁偷偷耳语:“舞阳公主倒是演的一副姐妹情深。”
“嘘……公主知书识礼,慧敏端和,对异母的乐知公主向来关怀备至,怎可说是演。”
“如果真的是关怀备至,那也不会等下学了才去看她。”
“……也是。”两人逐渐走远,“不过能做到这个份上也不错了,谁让乐知公主是……”
是个小傻子。
李乐知看到这个小傻子十三年混沌的人生。
她虽然生于全天下最尊贵的家族之中,却因为是个天生痴儿,如同当头棒般,将渴盼儿子立身的慕容贵妃给直接敲晕。
出生于慕容家旁支的贵妃撞大运的登上了高位,原本想着元后早薨,只要她诞下亲子,元后留下的一对儿女尚小,她儿子身后有慕容家撑腰,未来那大位也不是不能搏一搏。
谁知道满怀期待,吃斋念佛四处求子,十月怀胎,生的时候耗了两天两夜,贵妃几度力竭撅了过去,就连当时的医女都说,这孩子还生不下就危险了。
好在最后折腾许久生了下来,只不过,是个女孩。
更让她崩溃的是,李乐知满月后,奶娘战战兢兢回禀,说小公主虽然乖巧安静,但似乎与普通孩童不同……太过安静了些,饿了也不会大哭大闹,只用黑葡萄般的眼睛看着人。
平日里除了吃喝拉撒,就如同个安静的瓷娃娃,对外界毫无好奇心。
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贵妃急急忙忙召来太医,只见十几个太医围着刚出生的女娃娃商议许久,终于派出个代表,小心翼翼的回禀。
公主虽无残缺疾病,但是心窍似乎未开,只需好好引导养育,还是能与普通孩童无异的。
这算是比较委婉的说法,直接点说:公主好像是个傻子,但是只要吃好喝好,也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勉强振作起来的贵妃再度劈晕。
等到她醒来,见到只是在公主出生当日出现过的皇帝忽然驾临,她连忙梳妆迎驾,垂泪诉苦,想要博取皇帝的垂怜。
面色深沉的帝王看不清喜怒,让人将公主抱出来。
永平帝看着自己怀中的小婴儿,细腻白嫩的面容犹如刚酿好的嫩豆腐,鼻子和嘴巴小巧精致,圆润的眼睛和李家人狭长的凤眼不同,与贵妃相似。
他看了眼还伏在榻上垂泪的贵妃,将孩子交回奶娘手中。
“这个孩子生于皇家,已是天大福分,不论未来如何,朕都会予她皇室公主的尊荣,贵妃不必担忧。”
就在贵妃以为皇帝还能多安慰她两句的时候,这位帝王已经走到门口,看着殿外万里晴空与当空白日,想了想说:“既然这孩子天生如此,那就叫她‘乐知’吧,乐天知命,一生无忧。”
说完他就离开了。
看着呜呜泱泱离去的皇帝仪仗,趴在榻上的贵妃不知所措。
翌日慕容家家主夫人进宫拜见,不知道说了什么,贵妃便偃旗息鼓,不再提此事。
只是珍奇古玩、绫罗绸缎所有的东西每季不缺,源源不断的流入李乐知居住的清宁殿中,让人知道,这位公主还存在。
李乐知在十岁的时候,终于能口齿清晰的说话和表达一些简单的想法,正好元后所生的舞阳公主要入太学。
贵妃便求着皇帝让李乐知也跟着去,不求她做什么学问,只要能读书认字,学些典籍,开拓视野便可。
当时正是床笫之间,皇帝温香软玉在怀,听到贵妃的娇嗔,餍足的脸上出现不自觉的笑意:“朕花了好大力气找来的名仕才子,却让他们教个小姑娘读书认字,真是牛鼎烹鸡,大材小用。”
这些年温情小意博得皇帝的好脸色,贵妃已然能摸到些许这位威严帝王的想法,见他不生气,只是随口玩笑,便知道这事成了。
她娇嗔道:“臣妾不太懂做学问的事情,只是听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再大的才子,再有名的名仕,也是陛下的臣民,陛下让他们教谁,就教谁呀。”
永平帝笑了笑。
李乐知上学这事就定了。
虽然床笫间可随意玩笑,但是永平帝还是给太学的博士们足够的尊重,不论是公主皇子还是世家子弟入学,身边只能带一位侍从。
太学周围有重兵把守,出入审核严苛,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同窗的其他人都知道李乐知这位傻子公主,他们对此事讳莫如深,没有人招惹她。
只是没想到李乐知安安分分读了三年书,忽然被天外飞来的镇纸给打了。
这一打可不得了,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直入脚心,将她的七窍冲开,霎时头脑清明,思绪敏捷,从前如雾里看花的朦胧外物忽然清晰起来。
李乐知睁开眼,头顶是夏日素色的床幔。
“乐知,你没事了吗?”床边坐着的一位少女探过身来,面露关切的看她。
李乐知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有些不解的皱眉:“你是谁?”
少女似是一惊,她与身旁的侍女对视一眼,轻轻柔柔的说:“我是舞阳,你的皇姐。”
李乐知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如此生动鲜明的表情,这般神态倒是把周围的人吓一跳。
然而她说的话更加奇怪。
“你不是李舞阳。”她笃定的说,“如果你是李舞阳,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