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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谁破乾坤局 衔恨水云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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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倾盆雨。
江行云回到家中,已是浑身皆湿。天公不作美,这本不是谈判的好日子。
丁雪衣嘱朱儿找出干净衣衫服侍他换了,却见到他面色还是白的泛寒,心中一沉:“今天你找邓天书,谈的怎么样了?”
江行云寒着脸,自牙缝里迸出字来:“名不虚传,果然是大□□。”
“嗯?”
江行云冷冷道:“他看上了殷桐。”挥一挥手:“酒来!”
丁雪衣再镇定,也不由“啊”地轻呼出声。
自十二楼中一会,丁雪衣已知这殷姓女子跟自己的丈夫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就如当日楼头那在空气中萦绕不去的暧昧气味。
那女子,吞吞吐吐尚未出口的那半句想是要说的是她怀了江行云的孩子吧,普通女子有此筹码会得理直气壮,据理力争,她却是期期哎哎尽失先机。看着她的模样,不由自主绞动心事,该是这样如一朵莲花般的情态,才是深闺好女子。所谓的我见尤怜,也就是如此了罢。
一念及此,丁雪衣轻轻叹道:“或许,有个搪塞的好办法,把她接进门来。”
江行云正在埋头独饮,听到此话,身子一震,抬头看着丁雪衣,但见她神色如常,不是玩笑说话。他复又低下头去:“但邓天书此来,明摆着是对我们不利,若复交恶,前景叵测。”
丁雪衣听得心头也一沉,是的,他们已经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成为了“我们”。
这邓天书便是狄照的门生,他攀龙有术,短短数年间已成为狄照的有力臂膀。不久前,狄照被封为平乱钦差,便是因怕其清除敌对旧党,丁雪衣才断然委身嫁予江行云,将丁家势力和“狂澜砥柱楼”的势力相合并。如今所料果然无虚,这邓天书以朝廷特使的身份前来江南,第一处到的地方便是小小的杭州,明显是作勘测而来。这一来,狄照一党显是将江的势力也考虑在内,才这么慎而重之地派遣出先行部队。
事情不是没有转机的,只要找到恰当的突破口。
传闻中邓天书爱好财色,生性贪婪,曾因利益与狄照门下另一势力狄生龙将军起了龌龊,假如诱之以利,辅以挑拨,利用其贪婪和记仇,或许可以借助其削弱狄照下面的势力。毕竟,狄照身为朝廷大官,身份显赫,利弊皆有,利在天子脚下好乘凉,弊在许多事情就得在暗地里完成。这样的话,地下势力的实力就是决定己方存亡的关键。若能借机削弱,对己方实是大大有利。
这个原因,就是江行云雨夜亲身造访的初衷。
只是,对方开出的大口实在咬中己方的痛处,此刻丁雪衣看着灯下脸色发白,眉头紧皱只是一杯杯喝着闷酒的江行云,心中念及那风姿动人的女子,心中一时也觉百味杂陈。
终于道:“邓天书毕竟是狄照手下的人,他的敌意也清楚得很,之前想攀这个交情,也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意思。现在我们大可不卖他的账,他来到我们的地头,我们尽力与他周旋,不教他出了杭州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得一个我们就不放过一个,也是一样。”
江行云握住酒杯,手掌微微颤抖,忽涩声道:“不必了,我刚刚去找过殷桐,我说服她答应进邓天书的临时府邸。”
丁雪衣脸色大变,“可是……可是……她什么时候过去?”
江行云仰头再尽一杯,“明天。”
窗外风雨大作,丁雪衣声音微微颤抖:“其实,我们不必如此。”
“无须多说,明天我亲自送她过去。”江行云喝酒不会脸红,只会越喝越青,烛火中看来,他此刻脸色泛青,杀气凛然逼人。
丁雪衣点点头,又点点头,轻声道:“别喝那么多了,明天还有要事。”
室外一个响雷突然炸响,掩盖了她语声中那抹恻然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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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行云出门之后,丁雪衣的心绪未曾安宁过。
江行云并没有透露什么,昨夜整晚也没有回房睡,丁雪衣曾披衣起来看过他几次,有时看见他奋笔写着什么,有时看见他在自己喝着闷酒,最后一次,她看见他在拭剑。
这落实了丁雪衣心中的猜想,江行云真的是想籍着送殷桐过府的机会进行刺杀,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女人被人垂涎并索取,即使是一个他已经不爱了的女人。
如此一来,就是与狄照正面交锋。
江行云所属的狂澜砥柱楼属数一数二的江湖门派,朝廷早已有意接纳,尤其掌管天下兵马的朝隆大将军近年更是过往甚密,有此靠山,解决掉同为江湖势力出身的邓天书也不会引起朝廷过多的关注。只是这样一来,狂澜砥柱楼的势力就无路可退,非得投靠朝隆大将军一脉。
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却往往会招致更大的暗涌,这是杀局。
但若是忍气吞声求得暂时交好,也不过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场,仍然是一场难以逃避的暗里交锋,这是生局。
生局还是死局,自己都不是决定的那枚棋子呢,丁雪衣如此想着,棋局的决定权攥在两个男人手里。
江行云的部署自深夜开始,他办事一向迅速而有效率。这由每隔一炷香就飞鸽来报的丁家情报可以得知。
江行云出发一刻钟内,丁雪衣已经接到了两封飞鸽信报。
第一封,江已在巷口会合了两名臂助。“狂澜砥柱楼”的朱、玄二坛主。
第二封,江接出殷桐,上桥前的殷桐新娘盛装。
接到第一封,丁雪衣并无多大意外。朱、玄二坛主是“狂澜砥柱楼”的两砥柱,“朱”以武成名,入楼前曾是江湖上排名前十位内的顶尖杀手;“玄”机变无双,精奇门兵法,口才急智江湖上不作第二人想,此次两人联同江行云一起送亲,再加上暗中部署的力量,显见得江行云并非轻敌,这一战,志在必得。
第二封信报却令丁雪衣微微一叹。不知江行云用了什么方法,令到这女子甘心情愿上这花轿。无论是真是假,令这柔弱女子亲赴杀局,丁雪衣的心里还是不住嗟叹。说到底,女子自古到今,没有几个能摆脱被人摆布命运的结局。近到殷桐这般被爱人摆布,远一点的如民间秀女因姿色被远送进宫,牢笼囚身,不能自如,怕是弱者命运皆如斯吧。只是,便是如自己,逞强如男子般屹立江湖,不也是脱不出命运的枷锁?若是如此,孰强孰弱,又有什么分别?
正自心潮暗涌,第三封信报来了。
送亲队伍已至邓府,朱、玄二人被留府外,江与殷桐的轿子一同入内。
丁雪衣微微点头,这邓天书果然不是好相与的,他也有提防之心,不过,江行云应亦有应对之计。
朱、玄二人目标如此明显,显是为了分散邓天书的注意力,江伏下的真正杀手,应近在眼前。丁雪衣将手里信纸放在烛火上烧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若所料无虚,真正的杀着应伏在那四个轿夫身上。
第四封,江与轿子在厅中等候,邓久未露面。
丁雪衣有点紧张,邓天书的援兵之计目的莫测。若是对方亦是籍此来引君入瓮,江行云此去就是自己入壳了。
坐立不安,自己昨晚亦已暗中调遣丁家力量待令,只是,若要现在发令攻入邓府,可是时机?还是再等一信。
这第五封信报因为心焦,来得好慢,却带来了好消息。
邓天书收下江行云带来的礼物,并挑帘看美人,大为开心,热情留江在府饮宴。
事情至此,完全按设想中的顺利进行,且,比预想到的更为理想。邓天书对礼物极为满意,这又给事情的发展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并且这可能预示着一个良好而诱惑的开端。
丁雪衣依然将信凑灯上烧了。
江行云会因为邓天书的一时友好而委曲求全么?他可会牺牲自己的女人以顾全大局,或者说,会因为自己而牺牲殷桐?
这么一恍惚间,火苗窜过信纸,火舌舔到了丁雪衣的手指,她一痛,带着火的信笺就落在了地上,瞬间燃尽,风一过,裹着金边的黑蝴蝶盘旋飞舞。
江行云此次的行动,丁雪衣全部料中,但她不曾发过一言。斯时觉得那是男人要决定的事情,自己无法置喙。而现在却有那么一丝感觉从心底涌起,在潜意识当中,这是一局险棋,一个险局,但不是如此,又无法可解。自告奋勇投身去解的人应是她最亲近的人,也是即将面临危险的人,但是她却没有阻止,理智促使她没有阻止,难道说,她心底里,没有什么东西比她家族的利益更重要。为了保存自己的家族,她可以牺牲任何东西及人?
她突然之间,给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吓了一跳。
回想起初遇江行云那一夜,他把全世界唯一的一点烛光递在她手里,同时也将性命交付于她。及至满天繁星的夜里,他那么情切地允诺要照顾她一辈子。那么骄傲,那么不驯的一个人,那么的把心放在她心上。而她,难道说,从来未曾把他装载在心里?
而这一天,他要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去赴一场危局,而她竟然也一点不在乎。甚至,她不知道自己希望这是一场生局还是一场死局。
一个更为可怕的念头从丁雪衣心里升起。
假如,今晚去的是方浩呢?
丁雪衣给这假想的困境压迫得无法呼吸,假如是他,自己可会立刻身赴险境?即便不能救人,也要跟他一块死在当场?
霎时之间,寒意令到丁雪衣发起抖来,不,不是寒意,而是人心。她为自己的真正的心意簌簌发抖。
幸好一连三封信报令到丁雪衣的心绪稍稍平静,上面内容一致:二人宴上言谈甚欢。
江行云的心中可作好了生死抉择?他是有意牺牲殷桐换取邓天书的支持么?这个念头,令到丁雪衣心里十分不舒服,很不正常。
但她随即嘲笑自己情绪不稳,局面既已可控,接下来已不是自己能操心的事情,实在不宜胡思乱想。她索性叫侍女朱儿温了酒,自己静静地喝着。
酒温香远,如此一朝,可是当年落日楼头的彻夜倾谈?那指点天下的豪情千丈,那诗情画意的逸气横飞,那绕梁三日的清曲小调,那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多少柔情,多少眼泪,都融于酒香之中。那熏然之味,连月亮也醉得歪了。
饮罢一杯又一杯,是那许多个夜晚么?联句低吟: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这是箴言么?
第九封信报送到,那信使额头有汗。信上写:邓请殷桐同饮,殷桐却在轿中刺胸自杀,局面一时混乱。
“兵“丁雪衣手中酒杯坠地碎成片片,酒液溅湿了她的白罗裙。
“完了。”丁雪衣喃喃道:“这么一来,只能是杀局了。”
她急急奔出,门外候令的手下立刻行礼。她急下调遣,要八成的人发动到邓府,务必营救江行云。
丁雪衣并未跟援兵一同去。她跟余下的三成力量,留在丁家,等。
这一局,尤恐对方倒戈一击,来劫空营。于是,只有等。
这样的等,是一场煎熬。
朱儿从来未曾见过小姐的脸色这么难看,一向淡定自如的小姐,就算亲身赴杀局也是谈笑风生,云淡风轻,从未曾见过她如此立起又坐,坐了又起,来来回回几十趟。
小小的朱儿心中一叹:小姐毕竟还是对姑爷好的。
丁雪衣心中绞着绞着,却是一句句无法吐出的话:行云,你要出了什么事情,可教我怎么好,怎么好?
这一局,她初期袖手,就间接等于推夫婿赴险,现在突然发现这威胁竟是如此强大而非人力所控制,她油然而生的是慌乱。若是江遇险,剩下她孤身一人,这以后,就等同走上绝境。一时之间,她心乱眼也乱,心绪大乱,在室内来回踱步时竟一下撞在了台角处。
朱儿连忙抢前扶住:“小姐。”又“哎呀”一声。
丁雪衣低头看见刚才溅在自己裙脚的酒液已经洇开,暗红的酒液如花开在她裙脚,就像干涸的血花。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她的心中升起。
第十封,是丁雪衣派遣去的高手亲自来送。信上只有三个字:邓被杀。笔画纵横,血迹淋漓,正是江行云亲笔,或许,还是蘸了仇人血而写的。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暗中派人监视,他已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么?丁雪衣手指无力地一松,血笺被风吹出了门。
送信来的人是江的亲信,当时他作为随从曾在场目睹,是以江行云遣他来,也是有带口信的意思。
丁雪衣定了定心神,问:“行云他现在怎么样?”
“我走的时候,江少楼主抱起了殷桐姑娘的尸体,神色很悲伤。”亲信偷偷看丁雪衣一眼,不见有异,才接着说下去:“殷姑娘死得很惨,轿抬进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不过喝了一会儿酒,伤口流出的血就淌得满轿子都是,她一定自己刺得很深。”
丁雪衣闭一闭眼,“可怜的人,她一定是没法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她睁开眼来看着亲信:“你告诉我当时的情形,详细一点,不要急。”
“是这样的,江少楼主将礼品和轿子都抬到了大堂放下,等了一会儿,邓天书才出现。他验过礼品,还挑起帘子看了看殷姑娘。然后就非常开心地要请江少楼主喝酒。”
“他们在宴席上一边喝,一边说笑话,气氛融洽的很。江少楼主喝着喝着,提起了一个狄将军的事情,邓天书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江少楼主说了很多话,后来邓天书就一直点头。”
丁雪衣暗想,这时行云已经决定合作了么?真是委屈了殷桐姑娘,殷桐可是因为这个无法忍受,才坚决自杀去扭转局面?
“酒喝得差不多了,邓天书突然说要请殷桐姑娘出来一起喝。江少楼主也同意了。可是,可是进去请的侍女就尖叫起来,邓天书自己进去看,也惊呼起来。江少楼主忍不住也冲了进去,我怕江少楼主有危险,就跟着进去。结果就看见殷桐姑娘瞪大眼睛,握着胸口一柄匕首死在轿子里。”
“当时江少楼主脸色那个难看啊,就像鬼一样。他拔剑就刺向邓天书,邓天书却好像早有防备,也拔出剑来格开了。”
“邓天书当时恶狠狠地笑了起来,说:‘江行云,我就知道你今天来不存什么好心,我就等着你来。你以为你刚才喝的是好酒?的确是好酒,足够让你肠穿肚烂。’”
“我那时紧张起来,酒有毒,幸亏我没有喝,但是江少楼主就危险了。可是江少楼主一点也不慌,只是很生气的样子,铁青着脸,一剑剑刺过去。”
“邓天书招架不住,就大声唤手下来围攻。这时,江少楼主要我发出暗号,召唤了门外的兄弟们杀进来。”
“邓天书被江少楼主刺伤了,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我也在想,江少楼主到底有没中毒呢。这时江少楼主用剑逼住邓天书,冷冷一笑,一手抵着自己的肚子,张大口,一道酒箭从他口里喷出了,淋了邓天书满脸。原来江少楼主早有防备,功力深厚,把毒酒逼在了胃部。这时江少楼主冷冷说:还你。邓天书被毒酒淋了一头一脸,早就面无人色,江少楼主顺手一剑,给他来了个对穿。”
“江少楼主收回剑,就招在屋檐监视的兄弟下来,要了他的信笺,用手指在剑上蘸了血,写了这信报,就让我把它送过来了。“
“我来的时候,邓的手下都给兄弟们杀得差不多了,江少楼主也收了剑,去看殷桐姑娘。”
丁雪衣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得知江行云无恙,她暂时放下一颗心来。只是,殷桐因之而死,而她还是怀了江的骨肉的,这个伤口,可要怎样弥补。
而江行云,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该是心碎神伤着吧。
心神一懈,登时有种虚脱感自脚底升起,身子不由一晃,只得伸手扶住台角。
恰在这时,第十一封信报送到。不,是扑到。送信的人显然惊惶失措,他经过全力奔驰,精力耗尽,竟是一头栽倒在屋里。
刚才口述的亲信上前扶起他,但见他面无人色,额角在地板上磕破一大块,登时红肿渗血,大嘴如缺水将死的鱼嘴一般不住开合,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丁雪衣脸色微变:“你急成这个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信使挣得几口气,挣扎道:“死,死,死了。”
“谁死了?”
信使太急,或者是太匆忙,一口气转不过来,只是干咳。丁雪衣不耐,皱眉道:“朱儿,给他倒杯水。”
信使只是指着扶他的亲信,又指指他头顶。反复几次,脸色仓皇无比。
丁雪衣脸色慢慢变了,“你是说,江少楼主他……?”
信使瞪大眼睛看着丁雪衣,但开始点头,一下,又一下。
扶着他的亲信大吼:“你说什么鬼话,怎么会?”他一下下地摇晃着那个信使。
“啪”朱儿见状,手里端着的茶杯坠地摔个粉碎。
丁雪衣脸如死灰,竟是失去了表情。正想说什么,有人疾驰而至,当先一人,是同去的“玄”,他神色悲戚,开口便叫:“楼主夫人……”却是一下子哽住了,需要说的事情竟是教他这个口才一等一的人也无法启齿。
他身后紧跟着的是“朱”,他武功比“玄”高,落在其后,是因为他双手横抱一人,江行云。
江行云满身鲜血,一柄长剑透胸而没,一袭锦衣已经叫血给染得红了。
丁雪衣骤见此情此景,嘴唇一直颤抖着,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却迸出一口血箭。
一脚踏空,天旋地转,无依无附,她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