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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亡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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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除了那次烧云香询问人与狗的感情问题,扔铜板扔出个竖着的以外,解离之也没再得到仙人的其他任何回应了。
但是解离之既不介意,也不气馁,虽然这两年他连仙人脸长啥样都不大记得了,但依然每天坚持给仙人上贡,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打雷,如此矜矜业业,一连持续了三年之久。
阿远中间有点看不下去:“殿下…
他委婉劝道:“我是觉得,与其向仙人上贡,不若多加修行……
“哎呀,修行当然是要修行的,上贡也是上贡的呀。”解离之振振有词:“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教我修道的老师说了,仙人心善,只要上贡的多,他是不会视而不见的。”
阿远语塞,然后叹了口气,望向天外,“也不知道阿岚怎么样了……”
阿远之所以有此一叹,也是因为在解离之留在昆仑一年,修行步入正轨以后,阿岚便向解离之请愿,要去边疆参军。
解离之知道阿岚十分崇拜燕琢,这里也不缺人手,便也没强留他,随他去了。只是阿远倒是常常为此郁郁寡欢。
解离之安慰道:“阿岚天生神力,武艺不差,等立下战功,我也让父皇给他封个大将军!
阿远一怔,随后笑道:“那卑下就先替阿岚谢过殿下了。”
他这样说着,但不知为何,解离之却觉得他好像没有真的很开心。
其实解离之心里也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不太高兴。
阿岚和阿远,之前是母后安排给太子的近侍。
阿岚能武,阿远能文,年纪虽小,却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后来太子……
他经常听太傅说,他们跟在太子身边怎样怎样大展身手,结果现在跟在他这个什么也不会的废物皇子身边,是怎样怎样的屈才………
解离之找父皇哭过一回,太傅就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了。但他却也因此明白,兄长与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过,解离之也没觉得自己比不过兄长一—至少斗蛐曲方面,兄长就是转世重生,那也定然是比不过他的。
不过,解离之也想好了,阿岚去边疆跟着燕琢打仗,有了战功,回来也可以当将军。
他已经给燕琢寄了信,燕琢定然会照顾阿岚的。
等他呢,过两年从昆仑回去,就让父皇再给阿远封个大官当!
解离之既打定了主意,一边虔诚上贡,一边认真修行,虽然他根骨不好,但他确实努力,该玩玩该练练,如此三年,竟也突破了筑基。
然而,就在解离之为自己突破筑基喜出望外,正准备给远在边疆的燕琢寄信时,天边飞来了一只染血的信天翁。
他与燕琢书信,都是它负责来往奔波。
“哗啦——”
杯盏破碎,阿远惊道:“…殿下?!”
昆仑云外山残阳如血,映照着少年脸孔惨白。
大
天耀四十四年,十六岁的解离之接到了信天翁带来的密信—一
将军燕琢战死,妖族势众,大举入侵中原。
他难以置信,令阿远连夜备马,从昆仑匆匆赶回了长安。
赶回长安的那个夜,是解离之这辈子都不愿回忆的景象。
记忆中的繁华长安城被冲天的无尽火光呑灭,到处都是流血的尸殍,御林军的沾满了
鲜血的铁骑横冲直撞,耳边是妇人凄厉的哭喊与尖叫。
解离之大脑一片空白,宫女太监都带着细软疯狂从宫里往外逃,只有他不顾亲信阻拦,疯了一样策马往宫里冲,墙边的绿柳染着血色与火色,他只想见他的父皇,见他的母后,见他的哥哥和姐姐……
“父皇!!!母后!!皇兄!!皇姐——”
他谁也没看见,他只在殿前,看到了年轻的……本应战死的燕琢。
沙场征战,多年未见,虽时局混乱,但那也无法掩饰解离之看见燕琢的十分欢喜。
他恍惚一瞬,转眼间喜出望外道:“燕琢哥哥!!你没死!”
他跳下了马,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几步跨过去,好似找到了主心骨,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就说,我就说秘信都是骗我的!你没死!太好了!!”
随后,解离之就看见了少年将军长枪上滴落的血。
燕琢偏过头,英俊的脸颊上都是血渍,纯金色的眼瞳反射着摇晃的赤色火光,显得极度冰冷。
解离之愣住了,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燕琢一直都是黑发黑眼——据他所知,只有妖物,又或如他这般的祥瑞,才会拥有与众不同的眼睛!
解离之:“燕琢哥哥……你的……眼睛………?”
随后,便是一声轻笑。
从正殿中,从冲天的火光里,翩翩然走出了一位白衣公子。
这公子长身玉立,手持雪白折扇,腰佩佛纹
玉剑,气质温润,如玉有泽。
只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却是绕着这公子脖颈上一圈缝好的疤,以及脸上的狰狞的面具——这面具青面獠牙,红瞳妖目,尖锐犀牛角上挂着一对乌铃,动静间铃声摇晃,有如索命恶鬼,一霎让他整个人都诡异起来。
没等解离之疑惑,燕琢长枪却是一挑,红缨攒动,挽了个枪花,忽而指住了解离之的咽喉。
他枪指解离之,眼神望着白衣公子,朗声说:“我说过,事成之后,这大齐江山归你,解离之,归我。”
鬼面公子微微领首,语调似含笑意:“我一向守约。”
也就是这时,喧器的御林军手里晃荡过刺目的火光,解离之看到了燕琢耳后的血色鳞片,犹如烧红的赤铁,密密麻麻铺到肌肉虬结的后颈。
解离之心中悚然,直觉危险,后退了三步:“燕……燕琢……?这,这是谁……?”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正殿内,身体被吊起来的父皇。
地上皮球一样滚着的,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啊——
解离之瞳孔一缩:“父皇……?”
他好像还不大习惯他的父皇以这种姿态出现,是以苍白的脸上,惶然之余,甚至竟生出了些茫然,“父……父皇……?”
鬼面公子修长手指抚扇道:“真是可怜啊,国破家亡的小皇子……”
他语调温柔地说着可怜,偏偏神态悠然,不见丝毫怜悯。
燕琢一横枪柄,枪杆精准的敲到了少年后颈,一下就令他失去了意识。
阿远随后御马而来,急声道:“殿下!!”
他翻身下马,匆忙将昏迷的解离之扶起来,心焦气燥地检查着少年身上是否有伤,“殿下——”
就在此时,他听到温和的一声轻唤:“阿远。”
阿远扶着解离之的手骤然一僵,他眼瞳放大,不可置信的回头,嘴唇翕翕张张,前面两个字轻得像袅袅的烟云,只后面二字仿佛牙齿缝隙里漏出般:“……殿下?”
鬼阎罗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
解离之被燕琢的手下带走,关到了世子常居的琢玉殿。
他林林总总理解了发生了什么……
燕琢带着六十万大军班师回朝。
解必渊只当他凯旋归来,却不想燕琢与鬼阎罗联合了,拥兵自重,带着大军一路攻破了长安。
鬼阁罗携众登基,改国号为大凉,定年号为重元。
不过一夜之间,大齐江山更名换姓。
解离之自然是崩溃不可置信,他想问燕琢为什么,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为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叛国?!可是他被关在琢玉殿,任他怎么发疯哭闹,都毫无用处,燕琢一次也未来看过他,也不给他任何解释。
父皇旧臣的人想带他逃,他不愿意,他只想求一个真相,一个答案,他要燕琢亲口告诉他为什么!
在他无望之际,阿远带了八宝饭来看他。
解离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叠声问:“阿远,阿远,你见到燕琢了吗??为什么,为什么…燕琢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哭问道:“为什么燕琢要杀我父皇!!?”
阿远只沉默望他,半晌,低声道:“殿下,吃点东西吧。”
“我不吃!!”
解离之用力打翻了八宝饭,翡翠似的眼睛被泪水浸透,他说:“你去找燕琢!!你去问他为什么!!阿远!”
阿远望着地上被打翻的八宝饭,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一片冰冷:“抱歉,殿下。”
解离之看到阿远手中,闪烁过一道刀光。
解离之到底在昆仑修炼了三年,他一下闪开了刺向他喉咙的刀锋,不可置信:“阿远…阿远…你要杀我??为什么?”
解离之大脑一片空白。
“……抱歉。”
阿远叹息道:“您应该好好吃饭的。”
说罢,举刀朝着解离之胸口又刺。
解离之仓皇奔逃,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变了,所有人都变了一—
眼见刀光逼近,解离之抵挡不过,终于声嘶力竭:“救命!!救命——”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冲进来,押走了阿远。
燕琢命人看好皇子,不能出意外。
明月迢迢,解离之在月光下独自枯坐良久。
又是几日,解必渊的旧部从暗道进来,苦口婆心劝道:“别再执迷不悟了!燕琢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燕琢了,他是妖物一一殿下,您快跟我走罢!!”
妖物……他怎么成了妖物?
解离之想到燕琢灿金色的眼瞳,以及耳后密密麻麻的赤金鳞,终于彻底死了心。
他不知道燕琢为何变成了妖物,又为何要灭他的国,又杀他的至亲,但总归燕琢不是那个燕琢了
他沉默半响,木然道:“好罢。”
后面追兵甚众,解离之逃得恍恍惚惚。
“陛下说了,前朝皇子解离之叛逃,一旦捉住,格杀勿论!”
一路狼狈不堪,终归没能逃过,被青面獠牙的恶鬼抓了个现行。他神志不清地被压到了断头台,铡刀即将落下时,恰逢骑着青牛喝酒的老乞丐把他救下来。
解离之这才勉强,堪堪捡回了一条性命。
他隐姓埋名,跟着老乞丐当小乞丐,四处流浪。
他吃惯了珍馐玉馔,粗茶淡饭尚且难忍,又哪里吃得住讨来的馊米烂茶?
那段时间如何熬过的,解离之已经不大记得。
只是解离之依然心有不甘,他死也不愿意相信疼宠他的父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者说,他甚至不相信父皇死了,他觉得那是一场幻觉,而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漫长的,还没结束的噩梦。
积攒数月的情绪一朝爆发,他哭着奔回了长安,一路流离跌宕,却也只见城门之上,吊起的人头——
那是他的父皇。
依然慈眉善目,只是鲜血淋漓。
那一刻,有如晴天霹雳,又似醍醐灌顶,解离之忽然清晰地明白……父皇死了……
那不是一场梦。
大齐…亡了。
那要……怎么办呢?他能做什么呢……
他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父皇的声音。
他去昆仑求仙之前,父皇曾跟他说——
“阿离……去求长生吧。”
“长生?诶?父皇,您不是不许我求仙问道吗?”
“那不一样……阿离…若你能像那天上神仙般,与天同寿,永世长生………在这世间,便再无烦忧了……”
“长生这样好?”
“是的,长生,就是这样好。
“那阿离一个人活得长长久久,却没了父皇,这有什么好呀。”
“俗话说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若是成了神仙,便能让父皇也长长久久的陪在你身边了……”
“诶,竟能这样好?那我可以让母后也在身边吗?”
“自然可以。”
“什么都可以?怎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怎样都可以。”
“好!!那阿离也要长生,也要变成厉害的神仙!让父皇母后,还有皇兄皇姐,永远陪在阿离身边!”
他要求长生…他要成仙!他要成仙,复活父皇和母后…他要回昆仑……他现在就要回昆仑去!
只可惜他在长安城外徘徊,白日还好,夜晚便惊动了宿城的百鬼,追杀之下,差点没了小命。
好在他葛术给他的储物袋他还带在身边,里面有一块可以回昆仑的传送石,解离之捏碎后,眨眼就回到了昆仑,他一路踉跄上山,然而一向向他敞开的昆仑大门,此刻却紧紧闭上了,无论解离之怎么喊,都不开门。
解离之:“葛老头!!开门!!”
昆仑大门没有对他打开,昆仑山风雪寒冷,他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我要修仙,我要长生,我要求仙……”
张佰拿着扫帚出来了,讥笑道:“哎呦呦,这是哪里来的一条落水狗啊?”
张佰灵识一扫,“你身上居然有这么多鬼印,那些厉鬼们怕是一会儿就追上来了吧?”
“落水狗在这里忒得碍眼,我来帮帮忙吧!”
他拍了拍掌,半空中立刻裂开了一道鬼门
对修士来说,开鬼门并不是很困难的法术。解离之身上有鬼印,这代表他的人头在鬼门关里,也相当值钱。
解离之瞳孔一缩,他顾不得与张佰对峙,慌张掏了传送石,捏碎就跑了。
传送石把他送到了百里之外的荒山。
解离之知道,传送石会留下传送痕迹,那些厉鬼循着痕迹,很快就能追过来。
解离之害怕被恶鬼追到,只能拼命往山里深处跑,昆仑山中甚是寒冷,解离之衣衫薄透,也亏得在昆仑修了几年仙术,有些许灵气傍身,才不至于冻伤,可也非常不好受。
山坡陡峭,解离之脚下一个踉跄,跌撞摔到了山沟处,雪色深冷,从山顶落下的流溪混着冰渣,他灵气几乎耗尽,冻得嘴唇青紫,嗓子偏偏因为干冷的寒风吹到焦渴。
他哆嗦着在溪流边,想捧些刺骨的冰水来喝,然而捧起水流,便看到了捧着的水影里,竟倒映两双幽幽的绿眼睛!
与此同时,沉而热的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解离之被寒风刮到失灵的嗅觉仿佛闻到了那野兽牙齿间令人作呕的腥味……
“嗷——”
黑熊眼睛被扎碎,滚烫的热血陡然淋了解离之一身!
黑熊捂着眼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解离之不敢耽搁,松了手,毫不犹豫的跃水而过。
十几岁的少年身手既漂亮又干脆,头也不回的朝着深林掠去。
黑熊被激怒,一边怒号一边朝着解离之追了过去!
浓厚的血腥味也引来了其他虎视眈眈的野兽,野狼,野鹤,还有潜伏于昆仑荒山的妖鬼,闻风而动,而黑熊却是恨透了解离之,手脚并用,牙齿流涎,追得最快。
解离之跑出荒山,狼狈狂奔到雪原,却走到了死路,眼前是猩红色的高山峭壁,四处雪原起伏,只不过停留一霎,他就听到身后呼呼风声,他心下一沉,猛然回头,就对上了凶狠扑将过来的熊瞎子,以及狼群——
解离之心脏重重一跳——
小命休矣!
“嗷——”
眼前呼啦一场滚烫血雨,酣畅淋漓泼在漫漫白雪上,热血蒸出氤氲的白气。
而在一片猩红血色与轻雾里,解离之看到了一个人。
一袭雪衣绣着浓淡不一的深红色羽纹,风一过,带起的簌簌雪花,扬起他透迤到脚腕的透明银发,朦胧雾气里,瞧不清他的脸。
随后,这人一步一步,缓缓朝他走来。
解离之听到了锁链碰撞声。
他惊愕睁大眼,于是解离之发现了,并非是白衣绣着红羽纹,那衣服是……血。
是浸透的血!
而锁链的碰撞声,来自缠绕在他身上粗大的玄铁锁链,从脖颈到腋下,再到右腕,裹缠着他,一路前进,一路拖行。
解离之看到了他深邃的眉骨下,压着的眼瞳,瞳色像这天光下,蜿蜒不尽的灰银色雪山,内里毫无感情。
一种毛骨悚然的滋味陡然笼罩了解离之,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身后却是深红色的岩石峭壁,他退无可退……只得虚张声势般:
“谁?!你是谁?!”
他的神色疏离而淡漠,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凝眸望他半晌,忽而道:“随我走罢。”
解离之: “……什……什么?
下一刻,那鲜艳的血色消弭殆尽,连此人缠身的玄铁锁链都在解离之眼前,生生蒸发!
修道三年,解离之从未听说过,哪位大能可以单凭灵力,就令玄铁蒸发!!
除非——
仙人
“解离之。”
“你不是想成仙吗?”
遍地血色里,一尘不染的白衣仙人垂眸望他,语调平淡而无波澜:“随我走罢。”
“我能让你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