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侯》我写我想写

2、南华派

　　第一章：

　　霜寒十月，天地齐喑。

　　萧条秋景被提早到来的寒冬覆盖，白皑皑大雪绒毯般罩住官道，草木低垂，荆竹也不堪重负，被压塌在地面。

　　这是灵气复苏第三年，也是魏赵灭国第二年。

　　世易时移，皇朝灭后，武林道上便风生水起，修仙门派、入道大庙如雨后春笋崛然而起，所为洞天福地的传言铺天盖地，连三岁小二都能朗朗上口背上几句。

　　曾经本就声明煊赫的武林大派自然更加受人追捧，而那些以强身健体为目标的小门派，却迅速湮灭在了历史洪流中。

　　南华派便是如此。

　　这样的时节，就连鹰隼雪貂都不愿出来露头，南华派却要带着寥寥三人搬离山门。

　　铆钉加固的马车轧过竹节发生抖动，荆竹仿佛如获大赦，呼啸一声昂扬起身。

　　车中老妇惊呼一声，蹇帘欲看，就被扑面而来的雪花冻得激灵。

　　“哎哟，好大雪！”她忙按了帘子，急声埋怨：“当家的，你怎的也不看路？”

　　她已年过花甲，因习武强身又比寻常半百之人还年轻许多，只眉角眼梢带些皱纹，嗔怒之时尤显几分不好相与的冷厉。

　　驾车汉子扭头看，把肩上兽皮扯下来丢给她，“怕什么？这雪保不齐也是灵雪，你多吸两口，没准可以返老还童呢。”

　　时下“灵”字比金子都叫人高看两眼，什么东西沾了“灵气”都是价值千斤

　　就是鸟拉的屎尿，放在有些偏执入魔的修道人手里，保不齐都要有人上去拜上两拜。

　　妇人露出嫌恶之色，没好气地捏着兽皮擦脸，一遍嘲讽道：“老了有什么不好？只有那没本事的才怕老。”

　　说着，他目光扫了眼马车里躺着的男人。

　　这马车很大，三匹马同驾，食物包袱都放在车顶，将车厢空间滕出来，只躺了个身高八尺的俊秀男儿。

　　看着男子那张苍白的面孔，妇人又叹口气。

　　“这腌臜世道，天理公道都不顾了，多活一天就受一天的罪。”

　　汉子戴着斗笠，目光沧桑，嘴上一圈络腮胡子，心情倒是不错。

　　“你就是想得太多，自古以来乱世哪有公道可言的？乱世自有英雄辈出，不怕你笑话，咱们是老了，可南华派那几个小子保不齐将来真能修仙入道，回头还能庇护苍生，有什么不好？”

　　“他们？”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妇人脸色都变了。

　　“随波逐流不知深浅的小辈，马步都没学会，还想修仙？他们要有那个资质，老娘把脑袋拧下来给他们当凳子坐！”

　　说完心里尤觉不愤，把兽皮往脚下一丢，咬牙切齿。

　　“老娘打小养着他们，何曾一日少过他们吃穿？就是喂狗还能得个看家护院呢。他们呢？哈，一听说世道变了，指着老娘鼻子说我冥顽不灵，招呼都不打就跑了！这群兔崽子，往后真要落到我手里来，任他是仙人还是什么，我定一口唾沫淹死他们！”

　　汉子听她愤愤不平，心里多半还是委屈的，粗粝的手指又在怀里摸了块糖糕往车里送。

　　“别生气了，要我说，他们年纪大了，本来也到了下山历练的时候。都是年轻人，你我当年不也是背着师父出去闯荡过？等他们摔了跟头自然知道轻重，咱们也不能养他们一辈子。就是怕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真要碰上什么硬茬子，回头再惹一身腥。”

　　“现在好了，”妇人劈手夺过糖糕，“他们在外惹了祸，回头可也寻不着咱们了！”

　　连家都没了，还说什么开宗立派？

　　妇人想到这里，嘴巴又是阵阵苦涩，忙把糖糕往嘴里送。

　　汉子又安抚了几句，声音粗犷高昂，在冰天雪地的山谷中散开来。

　　马车渐渐驱离，绕过弯道，远远便见到一处农家小院。石墙堆砌的房屋，地方还挺大，三四间屋子，外头有菜园子跟水塘，只是冻上了。

　　炊烟袅袅，香味扑鼻，汉子咧嘴一笑。
　　“到了。”

　　“快些吧，”妇人看眼马车里的男子，“雅儿该换药了。”

　　南华派算不得大派，夫妇两个卖了山门倒有些体己，东西带得也不多，收拾起来也快。

　　汉子背了伤患，伸手摸了下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啧啧两声。

　　“这给冻的，亏他睡得着。”

　　妇人拎了包袱在前，才走到院子里，见院中宽敞干净，又有水井桃树，暗暗点头。

　　“地方扫得倒干净。”

　　说着抬头，见两侧过道上盖了红木棚子，底下桌椅齐备，又说：“这盖子搭得好，就是不知道结实不结实，别被雪压塌了。”

　　汉子从旁走过，大步走向打开的堂屋，边笑道：“放心吧，他准备的，自然比我们细心。”

　　堂屋中间已经摆了饭，汉子也没管，扫了眼堂屋各处漏窗木梁，俱都挂了厚厚的帘子，用毛毡扣子扣住入风口，只显眼处摆了个坐榻。

　　“人放这儿，”妇人上前摸了一把，还是热的，“还行，不烫。”

　　“你先吃点东西，”汉子叮嘱她，“我给雅儿换药。你吃完了找找睡的地方，我去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危险。”

　　“这还需要看？”妇人径自坐下。

　　“谨慎点没大错，”汉子转身放下男子，将旁边的包袱拿过来，一边说，“我听说这附近有个城镇，再去买点生川乌。”

　　桌上都是炖菜，鲜辣红火，妇人才尝了一口，瞥他一眼。

　　“药没了？”

　　“快了。”

　　“那就多买点，每回都用得捉襟见肘，憋屈！”

　　“哈哈，谁让之前伤势重呢？”汉子干脆利落地解开男子衣裳，露出肩膀胸口上的绷带，露出个憨态可掬的笑，“你瞧，这不好多了？”

　　妇人没理他，自顾自喝了杯酒，等他落了座，这才开口问：“你还要养他多久？”

　　汉子尴尬，“快了，快了。”

　　“总是快了快了，这都一年了！”妇人眼神如刀，“你还想养他一辈子？”

　　“哎呀夫人，咱们既救了人，总不能就这么把人丢出去吧，”汉子叹了口气，“你看他这个样子，丢出去怎么办呢？”

　　妇人冷笑，髻上宝珠晃过寒芒。

　　“原本就叫你不要多管闲事，如今好了，搬家都带着个拖累！”

　　汉子苦笑，没敢搭话。

　　妇人心情不好，也懒得吱声，吃完饭便去收拾屋子。汉子摸摸鼻头，迅速扫光饭碗，也抓紧时间出了门。

　　房门轻拢，堂屋寂静下来。

　　簌簌雪落打在房檐，冷灯轻晃的影被拉得又细又长，从门缝爬进房内。

　　几片雪花被风吹入，恰好落在男子眼睫中央。

　　微弱的凉意无端刺骨，男子眼睫颤了颤，修长的眉拉锯般痛苦皱起，忽然睁开了眼。

　　油漆的味道还未散去，烟雾的气味涌入鼻息，他张开嘴，手臂哆嗦着捏住喉咙，目光吃惊而陌生地扫过左右。

　　身体很重，重得像沉在铅水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

　　火呢？我不是被火烧死了吗？

　　房门突然被风打开，哐啷撞出动静，清脆的声响将他瞬间从愣神中拉了回来。

　　苏崖城犹豫片刻，回光返照般坐起身，扶住坐榻，修长挺拔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感受到身体中传来的不协调感，苏崖城看眼自己掌心，眼底划过惊色。

　　原本练剑时留下的厚茧不见了。

　　这皮肤……

　　他皱起眉头，提起僵硬的双腿，有些踉跄地朝外走去。

　　寒风凛冽，满庭不见翠微，天井之中还有扫撒堆积的雪，几把农具随意丢在角落，苏崖城愣了愣神。

　　被烟火灼烧的焦臭味从记忆中散发出来，他深吸口气，却被清冽的雪沫呛了一口。

　　好冷。

　　自他习武以来，从未如此冷过。

　　他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人怔怔立在廊下，面黄肌瘦，像一杆快要枯萎的老竹，虚弱抵抗着大自然的摧折。

　　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垂落的厚衫下，男人大病初愈，瘦骨嶙峋。

　　“我……”

　　过了许久，他感受着心口传来的怦动，脑海中涌出了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有人救了我吗？”

　　在那种情况下？

　　他疑惑地拧了下眉，耳畔忽而传来冷哂。

　　“废话。”妇人站在廊下，左手提了个竹编衣陋狄着腰，右手拽着个披风，上上下下端详他，嘲讽道：“要不是很我们救你，就凭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身板，早就冻死在路上了。”

　　苏崖城目光一定，“你是……”

　　“我是你的债主！”

　　妇人将东西一放，披风丢给他。

　　苏崖城下意识伸手去接，不想那披风沉得惊人，活像用铁水浇筑而成。

　　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人就被直接拍在了地上。

　　妇人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小书生，你这点力气也好意思叫男人？可别笑掉老娘大牙了！”

　　“这位夫人 ，你……”

　　承安候几时被人这么戏弄过？

　　苏崖城推开披风试图站起来，不想双腿竟提不上力气，只能狼狈地在地上挣扎。

　　他脸上青红不定，尴尬得不知要往哪儿看。

　　妇人看够了戏，嗤笑上前，将苏崖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推不开的披风直接给掀了，揪着他的衣领就给人提溜了进去，直接扔上坐榻。

　　“慕雅修，既然醒了，咱们就算算总账吧。”

　　苏崖城睁大眼睛，盯着妇人瞠目结舌。

　　慕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