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观沧海》曲桐陌

1、多少功夫始铸成

　　「红楼梦·大观园」
　　红楼女子的大观，千红万艳，尽在此园中。
　　缘起木石前盟，虚无中始，无凭无据，无由来之根。
　　俗世金玉良缘，公子风流，美人薄命，树倒猢狲散。
　　终了世外之音，空历圆境，道至圆满，轮回有时无。
　　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是女娲补天多出来的一块顽石。可是美玉出于石，况是吸收天地日月精灵之气的补天石，该是有灵气的，所以称作通灵宝玉，其实也并没有错。
　　由此，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两者都是说得通的。
　　可主人公贾宝玉却是神瑛侍者下凡历劫转世投生去求那风流债的，通灵宝玉是附属品。
　　可缘何宝玉的命运和通灵玉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
　　神瑛侍者才是绛珠仙的前盟，此去要还泪以报的恩公。瑛有美玉或石块之意，神瑛便有神玉或神石之称。说不定神瑛侍者也是由一块石头化为人形的，同通灵玉差不多的由来，根据绛珠草化人形之设定来说。但神瑛当是偏向于美玉的，是有雕琢之意在其中，不似补天石，未经雕饰，质朴愚顽。
　　尘世，木石前盟是天定，金玉良缘是人定。
　　可古谚有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宝玉光鲜的外表下，是否有着和补天石一样愚顽的心，不通透，不似女子般的水润玲珑。是否依旧浑浊，像他说的那样臭气熏天。可宝玉终究不是补天石，不是通灵玉，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没有人愿意相信金玉包裹的宝玉是石头，所以他们不承认木石前盟，在潜意识里他们是相信宝玉是玉的，故而金玉良缘便显得顺理成章。可宝玉深以为自己是石，所以他浸于脂粉，更追求木石前盟，于是便产生了矛盾，随后而来的便是个人与整个封建礼教、世俗伦常的对抗与反叛，对自主爱情的追求……
　　只是这金究竟是谁？历来大家均认同金是宝钗，只是周汝昌这一红学开创人物却以为金指的是湘云的金麒麟，当然，站金锁片的人居多。
　　从人物关系图来看，贾史王薛是当时的四大家族。湘云是史老太太的本家孙女，薛是王夫人的妹妹所生，林是史老太太的女儿所生。三个人当中，林所在的家族是排除在四大家族之外的，宝钗血缘最远，黛玉血缘最近，湘云和宝玉应是从小青梅竹马。宝玉叫宝钗姐姐，叫黛玉妹妹，湘云最小，却最豪迈。
　　为什么站队宝钗的人最多呢？因为在警幻的风月宝鉴中，正册金陵十二钗里钗黛共一幅画，一首偈诗。“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钗有簪的意思，所以无疑是宝钗。还有前文所指的停机德，一个德才兼备的人，非她莫属。红楼从一出场，开篇，总纲都点明了其悲剧色彩，因为个人无法对抗社会而显示出的宿命的悲哀。
　　曹公笔下的薛林无不对立，处处争锋显示出金与木的不相容色彩，金克木也仿佛注定了林会失败，木石会败给金玉的结局。薛林两人的性格互补，截然不同（所以既然宝玉能去撩秦钟，为什么金玉不是指薛林成一对呢）。当然，曹公不会这么想，太超前也太不为世所容了，能想到断袖已实属不易。
　　文中和宝玉有较近交情的男子有秦钟、水溶、蒋玉菡，秦鲸卿自不必说，水溶是赏识宝玉的才情，两人互相欣赏，蒋作为伶人，也是对宝玉芳心暗许的，此三子者，身为男而又能脱身于红楼众男，亦必有其过人之处。在我看来，这唯一的一点不同之处便在于三者性别上的模糊化，在精神或物质某一方程度上有水化的特征，即女性化。
　　既然曹公笔下的男子与女子都倾心属意于主人公宝玉，也是无形中应了那一段冥冥之中自由天定的风流情债。宝玉作为大观园里唯一的一股浊气，以己身之浊垢愈发衬显出众姐妹的清尘，而怡红公子的怡红之名，既有以花为乐，也有令花生乐之意，更表现出宝玉对女子的尊重，同世俗形成鲜明对比。这样，大观园也便成了全文的高潮，成了宝玉和众女子脱离世俗的屏障。
　　也只有脱离了世俗的规制，众女子才能显示出本来的气质，撤去了等级的排列，红楼梦才有可能存在。
　　可是，红楼梦终究是身处洞穴之中的宝玉的一场梦，注定了会醒来，会破碎，会走向虚无，一如百年孤独里的那个马孔多，百年前无我，百年后无我，我只存在于这一段百年之中，孤独了百年，无始无终，无处依循，在前人的眼中，我并未存在，在后人的眼中，我也不存在，能证明我的存在的我已然消逝，我从未存在。
　　是以，红楼梦注悲，是诗与远方的破碎，你永远也到达不了的那个诗与远方，永远难以触及天堂的核心和世界的真理，永远在奔跑，就像飞向阳光的少年，还没有靠近，就已被焚烧殆尽。
　　红楼梦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假语村言，真事俱隐，一切的凡，俗，情都会走向终极意义上的空。
　　可曹公本意缘何呢？为什么薛林在风月宝鉴上是同一人呢？黛玉是诗与远方，是宝玉的泪葬，宝钗是礼与现实，是宝玉的纠结。他固然向往诗与远方，可他身处现实啊，又不得不守礼。
　　曹公为宝玉定下的官配究竟是谁？我觉得两者都是，金玉和木石都是官宣，可这又不符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设定。
　　宝玉希望得天下众女子的爱宠，所以他入住了大观园。他是个多情花下客，对哪一位都割舍不得。他的情很多且泛，可他的情又十分专一，他的情不是情，是对镜中花、水中月、雾里梦的追寻，他的情是泪，花泪，女子的泪，泪是水，水是温柔乡，他要溺死在温柔乡里，他要永远活在红楼梦中，他要泪葬，举天下众女子的泪以葬我。
　　所以他在秦钟的死亡后第一次感到梦在破碎，以可卿为圆心扩散开去的非正常死亡像一道阴影笼罩在宝玉的梦境上空，在大观园里蔓延。
　　梦境要是破碎了，与现实的屏障便消弭了，外界的狂风暴雨会将他努力维持的假象击碎。在他的梦里有两个僵持不下的力量，便是诗与礼，金陵十二钗也由此分为两方阵营。
　　宝玉的情不情只针对他自己，所以他爱的永远是那个远方的诗。
　　黛玉之死，将远方彻底脱离出现实，宝玉的梦被击的粉碎，他绝对是爱黛玉的，林是他的理想，他的梦，他的水，他可以用自己的忠厚不断地去包容水，可是水没了，林作为潇湘妃子为他流尽了所有的泪，升天了，水没了。没有水的土壤，便不会有生机，会变得贫瘠，寸草不生，会退化成沙漠，会崩坏裂解，会趋于消逝，终将不复存在。土不在了，土消逝了，现实也随风而化了。于是逝去的土又将金埋葬。五行失去了金、木、水、土，只剩下火，原始的天火，人类的孽火，在黑暗里熊熊燃烧。烈焰，吞噬一切，焚毁文明的信仰，将人间变成炼狱，在烧尽一切之后，火也会灭掉。到最后，什么都不复存在，一切都行将消逝。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会留下任何轨迹，化作轮回的终点，亦即空。
　　诗与远方幻灭了，而现实也行将崩塌。于是那一段故事，那一个梦也随着宝玉去了。
　　宝玉究竟是神瑛侍者还是补天石？上青埂峰出家的那个宝玉是通灵玉还是神瑛？神瑛历尽风流债之后不应该回到天界吗？神瑛是谁？大观园的世界无疑是警幻仙宫的缩影，而甄宝玉的出现又是否从某种程度上验证了贾宝玉不是玉而是石的事实。所以，贾宝玉相信木石，不相信金玉，贾府大荣衰又和甄府小荣衰在前后文结构上构成对照。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下子带出了贾家的全部架构，是借他人之口理清前文溯洄的框架。
　　红楼之悲不仅在于命定，还在于现实与远方注定不能融合。曹公呕心沥血十余载，写到八十回便因病逝世，不能不说也是悲极。在书中红楼算是悲美，可放眼现实，红楼便只剩下了悲。
　　红楼终究是一场无法圆满的梦，曹公的死，更加深了这场梦里红楼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