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金风玉露一相逢 ...
-
目的地到了，千树和从风冲进楼道，顾不上等俞馨，奔上五楼。
502房门紧锁，拍门喊人，没有应答。从风给甄先生打电话，嘟声不断，无人接听。《高山流水》不知人间烦扰，在门的另一侧，流淌，跃动。
从风联系甄先生助理，对方一问三不知，千树报警，叫了救护车。剩下的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但听天由命无异于引颈就戮。
他们撞门，捣鼓密码锁，敲邻居家的门。俞馨在电梯口旁观，觉得难以理解。
“你们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电话打不通，敲门没人应，这不是现代人常态吗！”
俞大小姐竟对社会有如此深刻的认知，可喜可贺，普天同庆！
“从风你看！”千树发现端倪，“门缝被封上了！”
狭窄的希望也被封上了。此前他们抱着侥幸心理，眼下无法再自欺欺人。
烧炭自杀。
千树打了个寒颤。
她喜欢的歌手就曾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你能从楼下爬上五层吗？”俞馨问从风。
千树如梦初醒，拔腿跑向安全通道，“六楼有人住！有快递员到他家送货！”
从风一阵风似的越过她。
当她跑到六楼，他已经敲开602的门，年轻夫妇恐怕已听到五楼的动静，只听从风解释两句，就让他们进了门。
从风从消防箱拿了水带、灭火器、消防锤，水带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绑上淋浴隔断门的不锈钢上梁，他翻出洗手间窗户，蹬上墙壁，向下攀去。
地心引力拉扯从风，伺机窥探，只等他疏忽大意，便拽他下坠，千树、俞馨和602夫妇抱紧水带，分散隔断门上梁的承重，感受到那股源于庞大质量的宇宙力量，铁石心肠与他们角逐。
它从未如此刻这般，让人提心吊胆，敬畏臣服。
从风不断下降，水带细微抖动，一张一弛，时紧时松。千树的呼吸随之起伏，忽深忽浅，时快时慢。
在感官的愚弄下，时间的脚步悄然放缓，又骤然加快，让人还来不及哀叹度秒如年，就被无情消逝的光阴当头棒喝。
焦急与绝望中，消防锤敲响玻璃，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起，与他们逞凶斗狠的力量消失，从风安全着陆，进入甄先生家。
勇莽者逃离死亡的暗影，无畏者迎来生命的圣光。
甄先生被救护车载走，从风陪护，千树郑重感谢了602夫妇，和俞馨坐车离开。
到家前，她收到两条消息。
第一条：侵略者封锁乌果尔边境，关闭人道主义救援通道。
第二条：甄先生的捐款已到账，留言：望世界和平。
***
吃过晚饭，千树正和外婆弹肖邦的小夜曲，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不认识的号码。
信息通信技术在这种时候是让人避之不及的魔法师，在它的施法下，一个人的时间能被任何人轻易侵占，大智若愚的现代人甚至把这种侵占商业化了。
千树任由电话响了半天，见它始终不肯罢休，才不耐烦的点了接听，觉得十有八九是推销。
不料却听到从风的声音。
千树心里有些异样。
喂，千树？从风重复。
千树回神，赶忙应是。
甄先生已脱离危险。从风说。
千树开心起来，说多谢告知。
今天多亏你警醒，否则先生凶多吉少。
没有没有！是你不顾危险，才能及时救下先生！
千树说的是实话，她今天被从风震撼到了。
她之前就有感觉，他看起来对一切满不在乎，实际很有原则——但有原则是一回事，能够践行原则，则是另一个境界。
他二话不说翻到窗外的那一幕，像烙印似的留在她脑海，时不时就彰显一下存在感。
她想到James和汤姆。他们都试图把别人拉出地狱，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他们是绝不回头的俄耳甫斯，直到把欧律狄刻送返人间。
信号无声传送，两人客气一番，突然沉默。
千树想，如果拉家常，问晚饭吃了什么、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以他们的关系，似乎过于亲密。
从风想，如果聊工作，诸如乌果尔形势、募捐情况、工作重点，在眼下的场合，好像过于疏远。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最近几次见面，依稀每次都有不愉快发生，但回想起来，却不觉得讨厌。
电信魔法师的法术时弱时强。有一瞬间，千树和从风似乎极其遥远，又一瞬间，他们仿佛格外亲近。
甄先生允许探望吗？千树问。可以的话，我明天中午过去。
抱歉，先生拒绝探望，把我也赶走了。从风回。等他出院，我们可以去看他。
千树答应。
两人道了再见，挂断电话，千树回琴房继续弹琴。
小夜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谱写浪漫。
入睡后，千树久违的梦到了时钟虚影。
梦里，她是一只边境牧羊犬，口吐人言，与人交流，是叶家的一份子。
她管外婆叫妈妈，管严女士叫姥姥。
妈妈耐心温柔，给她读书，教她认字，陪她去游乐场玩。姥姥不苟言笑，似乎不太喜欢她，更喜欢弟弟。
弟弟是一只金毛，温顺体贴，忠诚可靠，是她的头号小弟。
但是弟弟突然叛变，整日跟着名叫“从风”的小男孩乱跑，让她生气。她决定给从风一点教训。
她和从风比赛攀岩，谁先攀上屋顶，谁就是老大。
她身体矫健，步伐敏捷，遥遥领先，眼看就要登顶，却被一声“烧炭啦！”吓得一个激灵，骨碌碌向下滚去。
从风小男孩扑过来，抓住她的前爪，一人一狗不停下坠，下坠，下坠……直坠进弥漫硝烟，隆隆炮火，露野白骨，千里赤地。
半空中，金光闪闪的指针，哥特体罗马数字，时间不再停滞在四点，秒针以难以察觉的速率，悄然前行。
失重感袭来，千树惊醒。心有余悸三秒，迷迷糊糊睡去。
白天想起这个梦，她惴惴不安了一段时间，无事发生，没有穿越，渐渐放下心来。
乌果尔边境封锁后，人道主义救援工作停摆。
千树和同事起初怀抱希望，频繁查看内部备忘录与会议纪要，希望总部传来好消息，却只得到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新闻。
乌果尔停水停电，物资短缺，供应被切断，救援被拒绝，数百万人垂死挣扎，玛莎依旧音信全无。
在第一世界政治力量的脚下，数百万人如鸿毛般无足轻重，基督教“黄金律”被一票否决权扼住喉咙。
耶稣说，你们愿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上帝已死。尼采委实有先见之明。
局势僵持不下，乌果尔应急小组无事可做，重心转回，千树接入公私部门伙伴关系的工作，骤然清闲许多。
闲暇时，陪外婆在公园溜达，录下外婆和拳友的英姿，和临渊看《漫长的季节》、《最后生还者》，找梦盈吃喝玩乐，遛街闲逛。母亲一如既往的忙碌，父亲始终如一的不见踪影。
叶家过得最丰富多彩的是严筑珣。
初到京市时，他成日走街串巷，和胡同大爷逗鸟唠嗑，背着他的宝贝单反，拍碧瓦朱甍，层楼叠榭，苍山碧水，红男绿女。
后来起了兴头，注册当了几周滴滴司机，还开过几天货拉拉，期间遇到一堆狗屁倒灶的糟心事，什么乘客撒气啊、无故差评啊、拒付运费啊、强行碰瓷啊，可算体会到广大人民群众赚钱之艰辛、生活之不易。
章骊知道后很是训了他一顿，说他和真正有需要的人抢饭碗。严筑珣幡然悔悟，痛改前非，辞掉工作，另谋他就。
要千树说，主要是太累，他坚持不住。她听说他还申请了快递员的职位，不过招聘方火眼金睛，拒绝了他。
舅舅没再提起苏晴。严女士也绝口不谈，大概是不想打开潘多拉魔盒。
可塞壬潜藏心底，凡人无论如何抵抗，都逃不开被其勾魂夺魄的命运。
至于另一对在爱情边缘摇摇欲坠的可人儿——梦盈和临渊。千树开诚布公的说，她不介入，他们从心而行。
她希望严女士也能有此觉悟。
大部分人都固执，但严女士在千树面前，是固执的最高级；大部分人都有控制欲，但严女士面对千树，是控制狂。
她极力撮合千树与安陆，推波助澜促成他们见面，隔三差五问询千树是否完成任务。
安陆的追求很巧妙。即便对簿公堂，法官也无法判定，他是以追求者的身份和千树相处。他完全能用“友情”辩诉成功。
面对这样的“追求者”，若一本正经说拒绝的话，除了发现自己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大傻瓜，没有其他结果。
安陆不发微信，不说意有所指的话，不送友达以上的花。他向严女士要了千树的单位地址，工作日晚上，五天有两天，千树会在下班时遇到他。
他俩的单位相隔不足一公里，她下班时间固定，他机动灵活，每次都说吃饭路过，千树若不想当着一众同事和路人的面给他难堪，就只能和他离开。
有时他直接送她回家，有时他带她去吃饭，具体哪种情况，取决于他工作的忙碌程度。
坦白说，和安陆吃饭是愉快的。
他舌头刁钻，见多识广，美食品味和千树一拍即合，她对他本就了解——至少了解元世界的他——他又有意迎合，两人的聊天一直气氛融洽，友好平和。
但千树对安陆早已没有感觉，她和他吃饭，只是为了避免被严女士找麻烦。
而安陆对千树呢，在意是肯定的，要说有多喜欢，倒也不至于。他在千树和俞馨间摇摆，两头试探，斟酌代价，揣摩回报，推敲胜算。
不失去游戏资格的规则是，不要揭开面纱，不成为失败者的秘诀是，有备无患。
很遗憾，千树不是合格的玩家。
她陪安陆玩了三四周游戏，深觉耽误彼此的时间，决定抛开一切，宣告退赛。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