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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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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你是醒着还是在睡啦。”
层叠夕色落入灰蒙蒙的云雾之中,夜色迫上山巅,唯余一线天光。高山上,竹室边,白衣女子拍了拍眼前的石碑,淡淡开口:
“你听不见也不赖我,谁让你——不、行、嘛。”
字字停顿之间颇有俏皮意味,但这显然与她面上的清淡神色不符。王舞揽着酒葫芦回走两步,最终闲坐湖边,清澈湖面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她盯着水面看了好一会儿,也说不清究竟在看什么,终于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好似想起什么乐子,绽出一个笑来。
“要走啦,”她说,“再见啦。”
周沐沐等人并无荣幸收到无相仙尊的亲口道别。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们正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圆桌大会上开例会,日常探讨“九州地灵王陆因大陆自身的衰竭而失声之后,‘九州自救计划之大迁徙’该如何为继”的重要议题。
当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就只见灵剑派的孤男寡……不,五年前风吟仙人等诸多仙人沉睡之后,天剑堂只剩下清一色的女性了。女孩子们抱着无相仙尊的亲笔信、嘤嘤呜呜哭作一团,周沐沐等人所见正是这样凄惨的景象。
斩子夜展开那一封信,读毕亦是无言。信上,王舞标志性的狂放潦草的字体中处处透露着她的庄重,处处展现着她伟大崇高的革命精神与思想觉悟: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读到最后,身边的人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灵剑派的弟子先开口了。
“吗的!”岳馨瑶这样的软妹爆粗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周沐沐定神去看,只见她哭得不能自已,不得不手掩口鼻维护形象为自己挽尊。
“这股洋葱味儿也太冲了吧!”
周沐沐猛然回过味来:这一片惨状,缘是无相仙尊的信纸仿佛曾被塞进洋葱罐头里、浸泡了三个月不止。
靓女无语。
但她摸了摸指尖,沉吟良久。一片放飞自我的啼哭声缠绵起伏,她到底没掐出那一个清心诀来。
“九州历公元6465年,无相仙尊孤身深入一线天,将这条通向万界之外的缝隙扩大了十倍。这只是仙尊的一小步,却是整个九州大陆迁徙计划的一大步。”
“其后,仙尊销声匿迹,杳无音信。”
上一次说再见是什么时候来着?
被迫揣着剑发呆的时候,王舞会胡思乱想。
哦,和灵剑山说再见……仔细想来“再见”这个词用得不甚准确,因为那时被决定的灵剑山的命运,是跟仙王夏宇激情拥吻,在无限轰天炮的正面冲击与华丽特效中烟消火灭。
抱臂而立,放空的视线虚置前方,像雕像似的立了许久,王舞突然偏了偏脑袋,撇了撇唇角。
“哎——所以这是旗子对吧,一定是旗子对吧。”她轻叹一口气。
颜色浅淡的无相剑围环绕在她身旁,那是无尽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亮。但它太弱小,照不亮未知的前路,只是作为一层龟壳,为王舞维持小小一方生存空间。
“就不该跟那混球说这俩字儿,他是地仙,旗子插他身上能出什么事,小行星撞九州大陆吗……”嘀嘀咕咕着,女人自暴自弃一般盘腿席地而坐,“王舞,你没脑子,你就活该。孽力回馈,自己受罪,真就离谱……”
无相剑围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见。
王舞的目光凝滞在翠竹剑尖——已经没有了什么所谓剑尖。只是在那一瞬刺入了黑暗而已,那一点碧绿寒光就瞬间消散——或者说,被溶化、被分解、被消灭。
而此方,召不出第二柄翠竹剑。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破喉咙也没有达拉崩吧驾着昆图库塔前来救驾,白费力气。
将她环绕的究竟是什么呢?不应被称作空气,不应被称作剧毒,甚至不算是死境,它只是单纯的“虚无”。
无相剑围能够存在,本身已是奇迹。
她像是蜡烛,误闯了没有空气的死地,只有唯一的结局——燃尽。
王舞再叹一声。
“你爹的。”
“不能再睡王陆一次,老娘可不甘心。”
自力竭之后就睡得像头死猪,王陆同志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没有地仙宝藏,没有仙王夏宇,没有九州地灵,没有迁徙计划,没有星辰大海。
难得清静。
但是不是清净得有点夸张?
朦胧睡眼中映照的是雪白的天花板,王陆罕见地露出了茫然表情。
而后震耳欲聋的马林巴琴旋律响起,少年人差点被惊到滚落在地。
“……什么啊。”
将闹钟关掉之后,他扣着手机定下心神。日期和日历提醒印入眼帘,他敛眉,皱了皱鼻子。
“……哦,毕业啊。”
仍然是漫不经心。
在走廊被低一级的学妹堵截,过路费是胸口第二枚纽扣。
有人哄闹,有人嬉笑。内心吐槽着这是什么日式偶像剧梦幻联动,王陆却在面上展露出官方的微笑。
“不可以,”他拒绝得干脆,“有主了。”
是胡说。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依然清净,即使他们在大吵大闹,他的空气却仿佛被封锁在方尺之间。
“你这人——总像少了点什么。”有人这样说他。
“少了点心,”王陆拈起餐盘里酥脆香甜的油炸冰淇淋,得意扬眉,“最后一块,我的。”
“——你是狗吧王陆你住手!!!”
“再见啦。”他对享用早餐的父母说。
“再见哦。”他对泫然欲泣的学妹说。
“再见啊。”他对喝得烂醉的兄弟说。
有的会再见,有的不会。话都说得随意,未经熟虑。
掂着家中钥匙,站在小区花园里,他抬头去看夜中一轮满月。钥匙尖在半空带出一道月色的弧线,不经意间脱手,砸进松软的草坪。
王陆愣了一下,他好像也有点醉了。
俯身去捞钥匙的时候,他按捺住脑子里窜上来的那股晕乎劲儿,用力皱了皱眉。
好像欠了谁一句再见,是谁呢?
王陆醒了。
最先意识到这点的是琉璃仙,因为本该砸在她脑门上的苹果忽而偏离出去了。小姑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失了发现牛顿第一定理的丰功伟绩,只是因为兴奋瞪大了她明亮的眼睛。
她大剌剌地开口,也不在意自己这样自言自语看起来颇有点神经质:“师兄?”
王陆能说话了,也是可喜可贺,但是声音有些小,也就定点传达给琉璃仙而已。
“早啊小琉璃,”他懒洋洋地,“最近伙食不错嘛。”
琉璃仙露出一个天真的傻笑来。
但她的笑显然有一点僵硬。
“乖,问你件事儿,”王陆说,“王舞去了多久了?”
“九州大陆不出十年就要彻底崩溃了。”琼华的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熟悉她的人都晓得,她心有担忧。看来无恙,只因担忧无用。
“王陆醒来已是意外。”
说难听些,他这意外一醒,倒像回光返照,或者诈尸。
摒弃杂思,琼华侧过脸去,对斩子夜说:“姑且算是好事,总之,我们算过的,他最该知道,他知道最好。”
“……就,霸王硬上弓呗。”周沐沐很是头疼的模样,揉了揉眉心,“他这么说的。明明虚弱得很,硬是要装逼……”
睡了几十年,王陆刚愎自用的毛病分毫未改,了解情况之后就利落丢下了作战方针和时间期限。随后地灵悄然离去,也不晓得去向何处了。
其实猜得到他去向,只是不敢说。
“六十年。”斩子夜轻轻叹了口气。
无相仙尊失踪已六十年,至今未归。而王陆要求在一年之内落实冬眠计划。
所谓冬眠计划,是要整个大陆一同沉睡,只凭惯性滑入新世界。
但是,有惯性的前提,是要先有一个巨大的力,将整座大陆推进预设的轨道方向。
“这个力,只有我能给。”王陆是这样说的,“再拖下去,等我彻底给不了了,那就真正无计可施了。”
“就,一起等死吧。”
他语气很是轻巧。
确实轻巧。百余年心血功亏一篑,只会在顷刻之间。
谁都无法容忍。
曾经被称作“一线天”的险地,后来形如康庄大道,如今则是颇具规模的“入口”了。
“能困住她的大约也只有密室逃脱了吧。”有人轻声笑了,“脑子不好使,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乌云压城,是要落雨。
等不起了。
九州历6526年冬,九州大陆最后一批修士合上了双眼,灵剑派弟子琉璃仙、朱诗瑶、白诗璇、犬走椛、岳馨瑶等亦在其列。
除了自愿担任唯一守夜人的琼华。
谁也不能预见,无尽的黑暗中会有什么悄然发生,默然离去。光是想象那无边漫长孤寂,就让人几近窒息了。
但总有人要睁着眼。
一切就绪。“九州”踏在他的路上。
独坐绝巅之上,琼华远望冰原尽头。落霞散尽,唯余最后的天光,拉出狭长的一道线、蔓延向世界边际的线。
那道线,忽然地、最后地跃动闪耀。像是哀鸣,也似道别。
……咦?
琼华晃了晃神。
线的方向,怎么好像有点不对?
小行星撞九州大陆这种奇景,也不是真的没可能发生。
虽然这颗小行星,她比较特别……
九州历6526年冬至日,启程前的九州大陆猝不及防接到了他的最后一位乘客。
“我这种没脑子的人,就不该玩密室逃脱。”
茫茫冰原中央,虚脱的女人无力躺平。
“你妈的,太刺激了。”
她动了动手指,好容易将手腕翻转,终于掌心向下,贴上了冰冻的大地。
倒也不觉得冷,许是因为她□□的温度与世界保持一致。
“可算给我睡到了,”她笑,“王陆。”
梦境有一定的延续性。
眉头紧锁,王陆用谨慎且警惕的眼光仔细端详眼前的铁门。其上被人凌乱无序地泼洒了彩色油漆,其中被刻意模拟成血痕的鲜艳红色尤为显眼。
这不是一扇可以打开的门,因为把手上铁锁紧紧缠绕,更因为其后不断发出拍击大门的声响。
“设计师显然下限还不够低嘛,”站在同行的同学身旁,王陆状似无意地指指点点,“是我就把门锁缠松一点,这样丧尸的手还能露出来。”
他话音微微停顿,视线越过好友,落在了并不熟悉的女孩身上。
同班,却从无交流,但王陆莫名地就对她有印象。
扎着土气的马尾,戴着厚重的眼镜,从来打扮简单朴素……他原以为她不会参加这种奇怪的班级团建活动。
她被他几句话吓得小幅度向后缩了一下,视线却犹犹豫豫地再次投向了被疯狂拍击的门上。
王陆一时结舌。
她视线所及,有一个隐蔽的密码。王陆早已注意到了。
他四下张望一圈,这个恐怖主题的密室对他而言处处都是瑕疵,解谜不过举手之劳。按理说混够时长比较能值回票价,但他突然没有了调笑的心情。
“……啊。”他轻轻舒了口气,径自走向面前唾手可得的密码。
“放着,我来。”
万物的冬眠中,唯一的守夜人等到了夜幕的降临。四周是一片死寂。莫说鸟兽,连风雪都已止息。
“……小琼华。”
却有隐约幻听。
琼华微微皱眉,侧过脸去。
有温热的身躯自后将她拥住,极其熟稔,毫不避讳。不顾她浑身僵硬,全不习惯。
“唯一一个剩下的是你啊——”那永远潇洒恣意的女子笑道,“好辛苦噢!好消息好消息,可以睡咯。”
王陆苏醒在从地灵身份之中解脱的第一个瞬息。
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不得不做的事情,于是顾不得其它。顾不得他是消亡的旧大陆,在贫瘠的新世界,几无灵力傍身。
——要去捞一个人。
却一头撞进温香软玉里。
几乎快忘了对方拥有着怎样的气息,但他本能般抬起了手。
王陆毫不迟疑地拥住怀中人,而她难得身娇体柔易推倒,顺势就倒在石榻上。
“——哎呀,小王陆,”她笑吟吟的,“刚醒就龙精虎猛如狼似虎哈,也不怕抱错了人。”
王陆没吭声。
他半眯着眼,盯着眼前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垂首,吻了上去。
即使他仍旧不解:现在的世界,理论上气息、地貌与坐标都与过去的九州大陆大相径庭。王舞如何能够找到?
“睡蒙了?”王舞拈起自己鬓边长发,慵懒抬手,搔了搔面前人的脸颊,笑得颇为促狭,“不记得为师最后赶车时的英姿了?早跟你讲了,不管是开往幼儿园的车,还是飙向世界尽头的,舞姐姐一个都不会放过。”
“确实不记得,”最后关头自己确实已经没有意识了,也从没抱过类似的期待,王陆诚实道,“也没想到你居然主动向组织上报自己破坏公物的行为,那么大一个坑,该赔多少,你自己算吧。”
“莫问,问就是赔不起,”王舞理直气壮昂首挺胸,“家里你管账——套我私房钱可没门!”
“谁说我要钱?我最不缺钱。”王陆视线顺势下落些许,王舞这才后知后觉、缩了缩脖子。
被她突然其来的怂逗得乐了,王陆偏要跟她对着干,手掌扶住她肩膀,故意垂首,势作向下去,又堪堪悬停。
她不觉收紧了手,指间是他衣袖褶皱。
吻在她心尖,漏跳那一拍。
“睡觉,”王陆说,“好困,睡觉。”
王舞面露鄙夷:“我当你定了闹钟似的鲤鱼打挺咸鱼翻身是有多元气满满呢。”
话未讲完,她被人捏了把脸,揩油揩得干干净净。
“再不睡……”王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的发际线,比了一个“秃”的嘴形。
“……我靠!你血口喷人。”
王陆不再辩了,哈哈一笑:“睡觉。”
不说再见。他将他的守夜人深拥。
放下了没有她的不安噩梦,该说晚安。
他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