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无声》门前舟

2、1 梦魇（一）

　　我把裤脚挽起来捏了捏，山道泥泞，裤腿上溅了不少湿泥，一挤就能挤出一大滩泥水来。
　　远远地看见村口的竹灯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天色昏暗得叫人看不清楚，竹灯的光晕看起来像是萤火虫的一小点，微弱的不像话。
　　我往前小跑了会，鞋子踏在浅溪里啪啪地响，也顾不上溅起来的水花了。
　　“娘亲，斐公，刘婆婆，洛婶……我回来啦！”头顶上的竹吊桥渐渐近了，三步并两步地跨到岸上，跺了跺脚，感觉湿泥甩下来了一点儿。
　　背后有轻微的咳嗽声，我回过头去看，斐公拄着拐杖正笑着看我。
　　竹灯好像又暗了些，我看得有些不真切。
　　“斐公……？！您怎么咳嗽了，严不严重？”我一面说眼睛一面四处扫，心里却止不住地失落，怎么不见云平那小子？
　　走的时候单他留了下来，算下来也有好些年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那个时候好像是选了他做村长……可是久别的游子归乡了，也不见他这当村长的出来看看。
　　一会瞧见了，一定要好好骂一顿。
　　“不打紧，年前落下的病根了……”斐公弯腰咳嗽了声。
　　听声音像是把咳嗽刻意地压下去了……我突然觉得眼睛酸得很：“您还是这样不想让人担心……可是……”
　　我缓了缓，想起来小时候斐公常偷着给我塞蜜糖山楂，心里堵得厉害，换了口气说：“还说没事儿？赶明儿我请大夫再给您看看。”
　　斐公摆摆手：“就是大夫说没事儿的嘛……”
　　我还想再说话，斐公又说：“茗儿也长大啦？小时候可数你最皮。”
　　我嘿嘿一笑，还别说甘泉村谁不晓得杜家有个调皮蛋？今天吓一吓这家的鸡，明天就偷一偷那家的蛋。
　　好几次气得我娘追着全村地打，都是云平帮我拦着，每次他给我上药手上那劲儿就跟你欠了他三百两没还似的，我叫唤得跟杀猪一个样，也没见他下手缓点儿，他就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惹你娘生气了，吃点苦头纯属活该！
　　我哎哟哎哟地叫，说洛老先生教训的是，学生再也不敢了。
　　他一下笑出来，眼睛里面像是有会发光的星子一样，我忽然恍神起来，也不晓得他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点头，他摇摇头：“你啊！”
　　可是就算是这样云平的药却是再好不过的，基本上躺上那么一天就全好了，再怎么蹦怎么跳都没问题，隔天我还是那个闯祸精杜茗。
　　想一想，却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除了遥远还是遥远。
　　云平那总是有很多书的，最多的是医书，好几次我去他家都见着他坐在竹椅上翻书。
　　我哐地把门踹开，看见他捧着本封皮破旧得看不清名字的书头也不抬，仿佛书里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我摸摸鼻子说云平你也不看看是谁，他就说不用我看也晓得，门照例不锁的，晓得这样却还能这样儿开门的也就只有我们杜茗大人了。
　　我摸头傻笑，忘了洛老先生爱惜物什哈，您别放在心上，学生无心之举呀无心之举。
　　他这才哼一声，慢悠悠地放下书打量我一圈，说吧，什么事儿？
　　我搓着手，那啥，找先生借书哈。
　　他努了努嘴，都在那了，要借什么自己找去。
　　角落里堆着厚厚的一摞书，我翻也不翻抽了中间偏下那本……云平家的书，我都晓得是怎么放的。
　　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他还在安静地看书，不晓得翻到了哪一页，眼睛亮了亮，提笔记下又念了一遍：川贝、枇杷、枣……
　　他又在念医书。
　　可是我知道，云平想做的不仅仅是医师而已，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本子，《上古异闻录》，阳光下的纸页呈现出被人细翻了好多遍的苍黄色，突然间就觉得心里酸涩得不行。
　　即使我懂得再少，再不知道事儿，也看得出来云平这个人，同我们大抵是不一样的。
　　打个比方，如果我是道上的泥土，那云平就是天上的云朵，云泥之别也。
　　他不该待在甘泉村这么小的地方，他不应该被困在这儿。
　　可是每次只要稍微跟他提起这事儿，他就含糊其辞地带过去，说得多了，他就把脸一板：说的什么话儿呢？嫌我占地儿了，当真要赶我洛云平走不成？
　　……我晓得他是斐公他们捡来的孤儿，无亲无故也就只有个甘泉村了，当下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摸鼻子说，啊呀天气真好。
　　云平瞪我一眼，你那心思我能不知道？只是……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话。
　　我忽然想也许一直以来我都做错了，云平怎样选择是他自己的自由，旁的人无论谁都没有理由指手画脚。
　　更何况……我原本就不是他的什么人。
　　到底是甘泉村困住了他。
　　村里的男子大多出去谋生了，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云平就一个人担下照顾全村老弱的责任。
　　从那个时候起，我看见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斐公，我娘亲呢？”
　　斐公往前面一指：“还在那屋儿呢。”
　　我凭着记忆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脚踏在竹架上，噌噌地响。
　　每走一步，心里就忐忑一分。
　　离家这么久，说不想家那是假的。不知道娘亲她过的好不好？虽说有云平照顾着……可是我还是放不下心来。
　　归乡的游子心里都是这个样儿吧？
　　特地穿了出门时娘亲亲手缝的衣服，套在身上，比穿什么丝绸织锦都要暖和。
　　她看到我会高兴还是欣慰还是……失望？
　　想起来年前寄了封家书回村，不敢对娘亲有所隐瞒，把这些年做的事儿都一一说了，可是隔了好久也没见娘亲回信来。
　　那个时候我就晓得娘亲对我做的事儿……是不赞成的。
　　可是这些年，我过得很开心。
　　还有个理由……还有个理由……我不想放弃它。
　　村子小，竹架子架起来的路，走几步就到头了。
　　我深吸了口气让伸出去的手不再颤抖，抬手敲了下门。
　　隔了一会儿……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门慢慢地开了。
　　里头一个妇人站着，她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什么，可似乎看清了来人之后就愣住了。
　　她看着我，神情由欢喜慢慢地变成了愤怒：“你这野小子，还晓得回家啊？！”
　　她作势揪我耳朵。
　　我傻傻地笑，心里喊了一万遍娘亲，可是话到嘴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芸娘你这是做什么？茗儿才刚回来……”斐公在后头叫起来。
　　耳朵上的疼痛让我回过神来，我偏着头：“哎哎，疼！”
　　娘亲哼了一声，手上的力气却不减。
　　我叫了声：“娘亲……”
　　她怔了下。
　　我能感觉到娘亲的手在颤抖。
　　“娘亲……我回来了……”鼻子一个劲儿地泛酸，我拼命地眨眼。
　　斐公笑了笑：“老头子我散步去咯……”
　　拐杖触地的声音渐渐地远了。
　　“你这不成器的野小子……”娘亲这头还在骂，我给她拽着进了屋。
　　我是娘亲一个人带大的，小时候我问娘，为什么我没有爹爹？为什么我跟娘亲一个姓？
　　娘亲就说，我们杜家只有一个男人。
　　我就开心地叫，杜茗要做小男子汉！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娘亲是个坚强的女人，那个人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团空气，从我记事起就不存在的一个人，以后，也不会存在。
　　我看见娘亲偷偷地抹眼睛：“吃了没？”
　　我摸了摸肚子，还在咕咕地叫，可是家里的灶是灭的，娘亲再给我准备吃的肯定又要花好长时间，于是摇头说：“吃过啦，娘亲你歇着，有什么事儿我来做就成。”
　　她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似悲又似喜：“茗儿……长大啦。”
　　我愣在当场，忍着没哭。
　　可是转眼娘亲又恶狠狠地说：“但怎么还这么不争气？！别家的孩子都出去做了正经营生，你呢就给我做什么大侠！我看是大瞎还差不多！”（游戏里原话是：别家孩子出去都做了正经营生，我家那儿子，十三岁出去，三十岁回来说做了什么大侠……我看叫大瞎还差不多。游戏里只知道杜芸娘有个儿子，叫什么还不知道，此文就设定叫杜茗，为了让这文更合理就设定杜茗是二十多岁归乡，跟洛云平同龄。）
　　我摆手：“是剑仙啦剑仙！”……虽然侠义榜的任务我也有接就是了。
　　这次被师尊遣下山理由就是让我历练历练，具体的东西师尊就没有再说了。
　　于是我一路降妖除魔，到了大城镇的时候就接下侠义榜里头跟我同路的那些任务，就这样走走停停，总算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