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见 ...
-
三月三，花朝节。
金陵春三月，烟雨迷濛，枯木新绿。官道无人，只有一女子骑驴漫游。
“起来！进城吃好的，您就行行好儿，一会子城门关了咱俩都得睡泥坑！”楚昭咬牙切齿，叉腰直接揪住一侧毛驴宽大的耳朵，对着犟驴好言相劝。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威逼利诱什么办法都用了个遍，就是死犟着不走。
那头小毛驴毛色杂乱，一张驴脸拉得老长老长，晃晃脑袋甩甩尾巴，就是不走。
楚昭气急，一把拍上驴头。
驴晃掉楚昭的手，不声不响突然站起来往前走。
楚昭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坑，本要发火，却见毛驴愿意起来继续走，顿时喜出望外，拉紧缰绳就要翻身坐上去。
毛驴可不会给楚昭机会，往前小跑两步，一把窝进泥水坑，甚至打了个滚儿短促叫了一声，很明显，它在挑衅楚昭。
要不犟驴怎么叫犟驴呢。
楚昭直起身长出一口浊气，抬头观望天色，觉得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再磨叽就赶不上关城门了。
这毛驴是从一个“赁驴小儿”那里买来的，那人本不愿卖给楚昭的，因着这只毛驴太难管教，不似它的兄弟姐妹那般温顺，这才被剩下来。
最重要的是，药材铺出的价格可比楚昭的高多了。
楚昭倒是一眼相中这头驴，觉得它一脸犟种样儿肯定有挑战，软磨硬泡人家一个时辰，最后多加一吊钱才买下来。
如今，楚昭就是后悔，万分的后悔。
只是楚昭没办法，才下过大雨，路上三步一个小泥洼，五步一个大水坑，小坑能养鱼，大坑已经卧上驴了。
楚昭思来想去，长叹一口气，提起裙子弯下身，顾不得脚下泥泞，无奈问道：“你真的不走？最后问你一句，走不走？”
犟驴听懂，很硬气地把头扭到一边，依旧不给楚昭面子，伸出舌头舔泥水。
楚昭叹口气，袖中探出一点银光慢慢抚上驴的脊背。
马蹄声和车辙生由远及近，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冲破迷濛烟雨、碾碎泥泞。
一不留神，颜色鲜艳的石榴裙和披帛上被车子溅上几滴泥点子。
楚昭似无所觉，继续挑选驴身上最省力的部位，准备就地宰杀这头驴。
“慢着，淑女，这位淑女，在下要去金陵城，受不得马车颠簸，想买下这头驴子，敢问淑女开价多少？”
楚昭动作顿住，闻声回头，只见马车帘子掀开，一位年轻公子挣扎着掀开车帘，面色惨白、有气无力。
那公子容貌秀美，见之温柔可亲。
他下车的动作太过急切以至于没有注意脚下的水坑，脚一崴差点栽进去，幸而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这人才堪堪站稳没成个‘叫花鸡’。
楚昭后退两步，以袖掩面，微微低头只弯了弯唇。
他深呼吸一口气吞下窘迫，对楚昭规规矩矩行礼：“不知淑女是否要进金陵城，可还顺路？在下、在下姓周名幽，字深微。”
楚昭放下衣袖，周幽耳尖微微泛红，垂下眼帘不敢抬头，手指微微收紧袖口，结结巴巴：“在下受不得马车颠簸，这才下来叨扰淑女，还请淑女见谅……我想买驴。”
“好哇，不过这驴不听话，”楚昭觉得人家诚心想买，就要讲清利害，“它可是一窝里最犟的，只怕公子受这畜生的气。”
“无妨，无妨，谢淑女割爱。”
周幽说着，走到驴子面前蹲下，抚摸驴头不知念些什么，那驴子竟站起身抖落一身泥水，还亲昵舔了舔周幽的手。
楚昭自我安慰——如今有了好下家也是好事，省得自己操心。
“淑女，淑女？”周幽小声唤道，楚昭回过神对他微微颔首，周幽耳间绯红蔓上双颊。
就在楚昭转身上马车之际，周幽张张嘴，想要提醒楚昭裙摆上有泥点，又觉太过孟浪，只得讪讪闭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楚昭可不管那么多，能舒服一些就好，敛裙坐下，靠在颠簸异常的马车壁上闭眼假寐。
这是辆“公车”，车内空间异常大，楚昭思忖———周幽是包车，这样算，还要多补些差价。
“淑女、淑女"马车外传来周幽小声的呼唤，楚昭从半睡半醒中抬头，撩开车帘探头：”嗯？“
周幽以袖掩头，发丝湿润，碎发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小雨珠，可怜巴巴道：“外面下雨了，淑女可否借伞？”
越说越没底气。
楚昭左右找不见伞，只好递出自己的伞——天青色绘柳枝的油纸伞 ，周幽接过去端详片刻，终是忍不住道：”淑女，我的马车不慎弄脏你的裙子，实在对不住。”
楚昭低头翻过裙摆，几片黑黢黢的泥点子紧紧粘在鲜红如火的石榴裙上，氤开一片湿润，十分扎眼。
楚昭下意识蹙眉，道：“无妨，只沾到裙摆罢了，这条做工用料并不十分稀罕，不必如此。你能与我换车便是十分的感谢了。”
“真的吗？”周幽的声音隔着车帘也能听出隐含的激动与欢喜，过了好半晌踩期期艾艾道，“淑女也要去金陵城，我们、我们真是有缘，能够同行。”
楚昭不接话，靠在颠簸的马车壁上继续昏昏欲睡。
金陵城从来是一等一的温柔富贵乡。尤其梅雨时节，金陵城就隐在一片濛濛烟雨中，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柳色青青。
马夫抽一鞭，大声道：“前头是金陵城，您准备好符，马上就要过城门了。”
车夫声音浑厚、嗓门嘹亮，惊醒昏昏沉沉的楚昭，楚昭摸摸腰间木符。
金陵城的城门高而厚，灰败的城门写满历经百年的沧桑，墙根处苍苔点点，古木参天，虫鸟自得其乐。
周幽抬头眺望，眼中似有感慨。
过了城门，早有人立在柳树下等待，柳枝发新芽，远而望去如烟似云，树下立着那人身姿若仙。
楚昭掀开帘子，心下一喜，连忙放下一纸包钱，温声道：“周公子，这是马车补的差价，我先走了，这头驴就送你啦！”
话音未落，顾不上收伞，挽起裙子跳下马车，不顾脚裙摆溅上雨水，小步跑远。
周幽匆忙跳下驴，驴受惊被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周幽顾不上，拿着伞跟在楚昭后面怎么也追不上，自己反而累得够呛，只得大声呼喊：“哎、淑女、咳咳、淑女——”
楚昭装作没听见，径直往人影那里去。
周幽手撑膝盖背靠墙，气喘如牛，喉间漫上一股血腥味儿。
远远的，能看到楚昭扑进一个女人的怀里。
周幽抬起头，扶着墙慢慢站直身子，紧握油纸伞，目送两人相携走入茫茫烟云。
马夫悄无声息站到周幽身后，间隔半步，低声道：“公子……”
周幽摩裟手中纸伞，缓缓道：“咳咳，回去吧。”
“是。”
——————————————
相里诵棠化名魏屏，搬来金陵城多年，堂前开了个药庐，专治女子之症，偶尔看小儿之病，也尽量开些穷苦人家治得起的方子。
因此，她在坊间名声极好，老幼妇孺多有敬重。
街坊邻里虽敬重，却不知她底细，只道她是从长安城贵人，对其身份多有揣测。
初到金陵，流氓地痞看她无依无靠，就想欺辱，结果隔天就被扒光衣服吊在巷口的桂花树。
对她的传言越演愈烈。
相里诵棠不管流言，上对门卖馄饨那家聘了一只长毛三花。
三花被她养得极好——油光水滑、珠圆玉润，堪称猫德模范。
院中花木扶疏，种两棵蓝花楹，亭亭如盖，地上尽铺青玉石板，平日阳光好的时候，三花就四脚朝天躺花荫下睡觉。
相里诵棠将楚昭引进自己家，推她道：“早备好热水衣物就等你了，赶紧去沐浴一番，去去风尘。”
花厅里夜明珠的光线柔和，东珠珠帘、琉璃屏风、金杯玉盏……真真神仙也住得。
楚昭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出来伸个懒腰，懒懒地趴桌上，小丫鬟青梅帮她擦拭头发。
相里诵棠抱着猫从屏风后缓步转出，无奈道：“说吧，这回被哪位露水姻缘找上门来要名分啦？”
说着，将手边一盘雕花果脯推到楚昭面前，楚昭最爱果脯。
相里诵棠递出一个眼神，青梅会意，悄步出去，临走不忘带上门。
楚昭支着头叹气，捏起一块果脯塞进嘴里，无奈道：“那也不是我的错啊！说好露水姻缘，事后却找我要名分，好烦！”
相里诵棠促狭地眨眨眼，道：“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找上门儿来啦？”
“怎么会！这回我长记性啦。”楚昭理直气壮。
“是吗？你上次在洛阳城你梳拢了位花魁，账还挂到惠联名下，如今东都之人提起惠联谁不称一句‘花和尚’，他回去差点被了尘方丈打折腿。”
相里诵棠慢条斯理开始翻旧账。
“那是意外，意外！红牡丹说她想从良，让我帮她！”楚昭被踩到尾巴似的，差点蹦起来。
相里诵棠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翻旧账：“还有上上次在锦官城，你睡了城中张员外家的二公子，人家准备聘礼的功夫你消失了。”
“你拍拍屁股爽快走人，难为人家摸到我这儿打听你的下落。”
“你不晓得，小公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哎呦，福生无量天尊，造孽啊——被负心人伤透了心，身子也被夺了去。”阴阳怪气被相里诵棠拿捏得死死的。
楚昭接过三花猫，头埋进猫猫肚子上猛吸，猫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爪子欲拒还迎地推她。
相里诵棠摇摇头，故作惋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伤风败俗呦———论痴心错付薄幸女，娇公子芳心遭践踏，啧啧啧。”
“不过若是你睡了皇室中人，你可别来找我，我真帮不了你，你有点分寸。”
楚昭脸色有异，放下猫猫转移话题，正色道：“好啦，先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破事。我来金陵主是为了修补龙脉，查事儿。金陵城中人生魂不知所踪，地府托我来查。”
“地府那边怀疑是修者所为，教你来清理门户？”相里诵棠指尖微动，似乎想到什么，补充道，“不止生魂吧。”
楚昭严肃道：“对，还有逝者遗体。我怀疑是邪修，魔修再没底线也不会拿尸体修炼。只有见不得光的邪修。”
“地府那边太忙，上次战争死去的亡魂才安排妥当，实在腾不开手。也有让我们清理门户的意思。”
相里诵棠听后十分愤慨，冷笑道：“侮辱逝者遗体，有够下作的。”
楚昭忙补充道：“地府人手不够，正组织考试，准备多招些鬼吏。金陵这边才耽搁了。”
相里诵棠点点头，招招手，三花猫跳到她腿上，露出雪白的肚皮：“我在金陵住这么些年，认识些山野精怪，我帮你问问。”
“还有，那个小公子与你萍水相逢，你可别造孽。金陵有我呢，不用担心。”
楚昭点点头，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初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