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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生性凉薄 ...

  •   六月的黄昏,夕阳的余光仍然刺眼。正是大雨过后,整个城市亮晶晶的,犹如新生。骑着摩托车的少年一阵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早晨,刚刚苏醒的脑袋在怀念柔软的床。路口的绿灯亮起,喇叭声开始此起彼伏,眼前忙忙碌碌的街道只是短暂的停止了六十秒,在这期间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

      吵闹的,不安的,无望的。

      他的心里空空的。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在贴身的口袋里震动起来,停了没一会儿又重新开始。他猜到,打电话的人,不是妈妈就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旁人把这位朋友称为他的狗腿子。要不是对方阴魂不散,他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因为他不需要。

      生性凉薄。

      从他开始懂事起—大概是上幼儿园的年纪,母亲常常背着他在家人面前抱怨,说这个孩子似乎真的没有感情,小小年纪,不缠妈妈,不要爸爸,离开谁都可以独自生活,不哭不闹,不需要任何东西。他可以拒绝任何小孩子本应喜欢的东西,也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感情。

      生性凉薄,惠及必伤。这话是全国有名的九灵峰上的高僧为他算的命途。那个时候他更小,大概刚满一岁。惠子逢偶尔翻起那张与高僧的合照,无欲无求的心里产生了恨意。什么高僧,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会忍心对一个小孩子说这样的话?结果呢?自己的名字是这个陌生人起的,家里人都怕他死掉,过分地关爱让他觉得不顺从便对不起他们。虽然父亲很坚定的说,不信,背地里却躲在办公室偷偷拜佛——求一个匠人雕刻的工艺品保佑他那唯一的孩子健康长寿。高僧的一句话,改变了一个家庭的生活方式,真够可怕的。

      如果没有高僧说的那些话,他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现在已经没法知道这个答案了。他将带着这个诅咒过完这一生。

      子逢将车停在路边,掏出手机一看,却是之前的室友宋时文。

      电话接通,对方说,“老慧,学校西门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找你,快点过来。”

      “找我干嘛?别找我。拜拜。”惠子逢温柔的挂断了电话。又一个新的电话打进来,这次是他妈妈。

      “儿子,今天要回家吗?”

      回哪里?连夜坐飞机跨越大半个中国吗?怎么总是说些白痴的话?

      “不回了,我还有课。”

      实际上是在说谎。当妈妈的也明白,戳穿了并没有意义。不多废话,又告诉他下个月会有画展的事。画家是美术大家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名声在外,不过三十年来总是只闻其声势浩大却不见其人。听说是遵循了师父的意思,在四十岁之前只能潜心作画,提升技艺,不得外露才学。这次是他拜师之后第一次与业内人士交流见面,那阵仗、那场面的宏大可想而知,因此参观的门槛是身份而不是价钱。

      “谢谢妈。”只有父母的人脉才能帮他得到这次机会。惠子逢从心底里感激母亲,但他说出口的那句感谢却听起来毫无感情,甚至听不出一丝丝高兴。尽管如此,电话那头的妈妈心花怒放,还没来得及挂掉电话就跑去向家人炫耀。惠子逢浅浅的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好,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抬头,看见一张十五六岁女孩子的脸,正凑过来盯着他。

      惠子逢差点连车带人给摔了,微微不悦道:“干嘛!”

      “老慧!”这时有几个人从附近的巷子里走出来,正是惠子逢的大学同学。其中一个好心的告诉他一件事,“老慧,学校门口有个女孩子找你!”

      “美女美女诶!是我喜欢的类型!”

      “找我干嘛!干嘛又找我?”惠子逢第一反应不是疑问是谁找他,而是找他做什么。他并不在乎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面前的女孩子在那几位同学喊惠子逢的时候也转过头去看他们。同学们以为惠子逢在勾搭小女生,个个怀着八卦脸一边偷偷摸摸的看着两个人,一边互相推搡着不得不走进旁边的店门。

      惠子逢看了一眼时间,心道,“糟糕!要迟到了!”他顾不上那莫名其妙的女孩子,不客气的把人赶开,连忙发动电动车,奋起前行,在一众路边商贩的吆喝声中,在果香、花香以及人间烟火的热闹中匆匆驶过,终于赶在期限的最后一分钟里将外卖送到客人手中。

      还有最后一单!好极了。惠子逢再三确认了地址,笑着暗骂了一句,“混蛋”,气鼓鼓开车掉头,迎着夏日的晚风前往最后一个地点。他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起来,或许是因为要去见能让自己放松的人,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能将缺少的灵魂一角被缝补回来的希望。

      路有些难走。远离了市中心,道路两边的建筑逐渐低矮,远处的风转眼之间吹到了脸上,挟着某个地方特有的气味。惠子逢闻着这个味道,便知道离那里只剩下不到十分钟的车程。遗憾的是,前方正在修路,连步行也不被允许,更不要提摩托车了。

      绕路的话得多花三十分钟。从弯弯绕绕的小巷子穿过去,再经过一片稻田,便能够花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惠子逢当机立断,丢下车,准备在夏日的某一天来一场独属于自己的一场挑战。

      南重宁街是上个世纪穷人的小土屋聚居地,北重宁街则是新时代富贵繁华的富人区。两片地方只隔着一条无水的河道,河上的桥叫作“无风桥”。这条河在百年前确确实实是条大河,通向长江。如今这条河有头有尾,没有水,更像是建筑废墟。南崇宁街以及这河道曾经被开发多次,最终都是不了了之。有的人认为这片土地是风水宝地,有的人认为这片土地应该像佛像一样被供着,不能轻易动刀,不然会惹上不祥之事。科学时代,不详的事情发生的多了,不信的人也都信了,于是慢慢的远离了南重宁街。

      晚上的灯光亮起,不详的感觉更加令人深刻。只因为北边比南边繁华,灯火更旺,更多,老天爷的天平也像是嫌贫爱富,只向一边偏倒,寒了北边人心似的。

      在南重宁街的街尾朝西转角处有一家最大的店铺,是一座两层中式复古风格的房子,虽是五十年前建成,前年翻修,看起来却透着浓浓的千秋万代的岁月感。厚重的大门承载着厚重的使命,纷繁复杂的花雕代表“猛虎嗅蔷薇”的闲心文雅。从丝绸灯笼发出的光芒红得发沉,后面的窗户一打开,仿佛能看见李白会对影成三人,饮酒作诗一般。有时候会让路人产生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真的以为这大门里关住的是几千年前的时光。

      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子稍微逊色了一些,与整座房屋的气质完全不相匹配。其中一只缺了半只耳朵,另一只身上有三道裂缝,而且眼神木讷,缺乏传统意义上对镇守石狮的美感要求。

      “七点了!”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敞开的半边木门后走出,晕黄的灯光衬得他锐利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只见这个人穿着一身规整的黑色条纹白西装,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身高显著优越于常人,然而倚在近三米高的门旁,倒显得这大门尺寸不那么夸张了。

      过往的外地游客忍不住驻足,内心赞叹,到底是什么家族的人才能长成这样啊?会不会是哪位明星或者是机器人?对面的街头就有一家机器人聚集地,那真实的感觉可真吓人。

      那人目不转睛的瞪着走过来的两名女孩,十分成功的吓退了被他美色吸引想要消费的客人。

      “我们这里不是景点。往回走,左拐,过桥,那边才是北重宁街。”男子并没有恶意,然而其中一个女孩听了这话匆匆转过身去,听话的按照指示行走,细看表情却是快要被吓哭了,并发誓再也不来这个地方。

      “果真阴森。网上都说这里以前是乱葬岗,看起来真的没错。这里的人都不怎么光明!”两个女孩一边哭一边急速奔跑,离开了此地。

      门边这人长得凶,功劳全在那双眼睛上。一个悲惨时代的寒汇聚于这两个窟窿,数不清的冬季的寒在这里起源似的。他察觉到自己对那女孩造成的影响,却不感到抱歉。

      “啪”地一声,男子后脑勺被人用一个苍蝇拍打了一下。当然,是跳起来打的。

      “你陪着这两只石狮子值晚班好了!我问你,刚才在储物间是不是打碎了那盒什锦云仙镜?活都干完了?你记的帐是什么鬼东西?我请你来是给我添乱的吗?饭呢?老子的晚饭在哪里?为什么没做晚饭?”

      面对女士的咄咄逼人,男子微微嫌弃,身体上躲避着,脸上嬉笑着说,“老板,别着急,为您准备的晚饭马上就到。”

      他再次瞧了一眼手机上的小人,正在以极慢的速度朝这边移动,心中不免抱怨,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最好不要求着我去救你!

      面对老板诸多质问,男子只回答了关于晚饭的问题,作为老板也十分头疼。她无数次后悔自己那天的决定,无数次想要解雇这个人,可无法拒绝他“不要工钱”和“能满足任何工作需求”。更重要的是,这名员工足够赏心悦目。以前她都是一个人,水西是她的第一个员工。也曾怀疑过水西的目的,后来发现他似乎真的只是想要寻找一个落身之处,便好心的允许他睡在店里。

      明严回想起和水西初见的场景: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刚刚下过一场大暴雨,雷电不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街道上的店铺都早早地关了门。明严怀抱着一只猫,走到门口,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早点上床睡觉。这么晚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谁似的,一直在期盼着某人能够走进来。就在她准备关门的时候,一只湿漉漉的手拦住了门,接着水鬼一样的年轻脸庞贱兮兮笑着求店铺老板让自己进去躲躲雨。

      “我还是喜欢你弱小无助的样子。”明严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以娇小可人的样子做着女孩子撒娇的动作,旁敲侧击道,“你要是一只小狗就好了。”

      这是赤裸裸地调戏。明严最喜欢这种把戏,水西吃过一次亏,并不敢反抗。

      水西默默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叛逆又乖巧的模样。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听着街道上的声音,一起探头看着门外。

      不多久,造成那声音的主人逐渐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惠子逢奔向一只石狮子,扶着那掉了半只耳朵的狮子脑袋气喘吁吁。他拿出手机,看见移动的小点慢慢靠近自己,不禁欣喜。

      “兄弟,这里!”骑摩托的年轻男子在距离惠子逢五米远的路灯下停下来,提着一包东西,示意对方来拿。

      惠子逢内心哀怨,边走边回头去看店里的情况,果然,被抓个正着。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好似识破了一个坏人的鬼把戏,在等着看对方笑话。

      打发走了跑腿的,惠子逢若无其事走向水西,一伸手,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接住就放手。幸亏水西身手敏捷,才免了一场打翻老板晚饭的灾难。

      “吃的什么大餐,敢叫本大爷我来给你送?”惠子逢对明严抿嘴一笑,勉强至极,然后自顾朝里间走,才不管明严在背后化身猛兽想要一口吞掉他。

      “大少爷送餐还得雇一个人跑腿,大少爷可真辛苦。”水西跟在后面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对明严挤眉弄眼,意思是“有好吃的,快过来吃”。

      “你刚在那边搞什么?要参加运动会吗?”即将吃到美食的明严对惠子逢的态度也变得好了一些。

      “你怎么知道?水西什么东西都给你讲哦?”

      明严厌弃道,“干嘛突然夹子音?你该不会在嫉妒吧?”

      “我嫉妒什么?嫉妒这个狗腿子现在成了你的狗腿子?这茶不错。”

      茶是水西泡的,在惠子逢来之前已经准备好。水西把食物从袋子中拿出来一一摆好,先给明严递了筷子,又帮惠子逢拿了筷子放在他手边,之后去换了一壶热茶来。水西将狗腿子精神进化成为了贴身的仆人。

      难得明严还会关心关心水西,请他坐下一起吃。

      惠子逢以茶杯遮掩笑容,道,“你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一口东西?这个人不是凡夫俗子,和咱们不一样。”

      “你和我们也不一样。”明严认真地回应。“有新的货到了,你要去看看吗?水西,你带他去。看中了随便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是明严为水西的工作支付报酬的第二种方式。他的朋友喜欢一些从民间搜集来的老画,普遍不怎么值钱。

      一提到这个,惠子逢那装腔作势的样子一下子消失无踪,眼巴巴的渴求着的样子像极了月光下的望夫石。他郑重的放下茶杯,整理好衣服,朝明严深鞠了一躬,才跟着水西离开。

      明严看见他鞠躬的时候也跟着紧张起来,嘴巴里即使塞满食物也不敢咬,一边的腮帮子鼓鼓地,等着惠子逢进行完自己的仪式才敢开始咀嚼。这个刚满二十岁的男生怎么有这么多封建礼教在身上?和水西那忘我的“奉献精神”简直是从一个地方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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