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酿奇缘》北飘

16、第十六章 流言（1）

　　白露时节，入夜微凉，破庙四周黑黢黢的，听不见蝉叫虫鸣，许多双眼睛在草丛里闪着绿光，好些个兽类从树上投下阴影。

　　黑影幢幢，向破庙围去，离得近时，墙壁周围忽然发光，地面出现一个光圈，将整座庙包裹其间，叫那些绿眼睛不敢靠近。有愣是要试试的，长毛利爪一旦触到光圈，竟被弹开几丈远。有人躲在稍远处，见此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汗毛倒竖，一溜烟跑远了。

　　待得四周安静下来，庙里那尊神像突然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随后一个周身裹着白光的老头出现在桂树旁边，蹲下身瞧着枝上花叶。

　　“土地老儿来仙缘数年，还没见过什么像样的供品，那日他们搬你来此，我还疑呢，怎的拿个树来供我。仔细一瞧，这供品可不敢收，但那知县诚心，照护你的事老头自当尽心。”

　　银鬓白胡的老头绕桂树一圈，一屁股坐在旁边，悠悠开口：“百年以来，良田匮乏，土地公可是个苦差事，仙缘的土地公是苦上加苦。金粟山下的荒地我去看过，知与你有关，却不知如何处置。老头子品级低，仙缘收成不好更是半点功绩也无，求问无门，干脆这么耗着，管好那能种的一亩三分地就成。”

　　“但仙缘新来的知县，可与过往不同，年纪轻轻，却有胆魄，你在这长了几百年，他说烧就给烧了。唉……你是如何落到此地……”他看着桂树残根，深深叹了口气，“仙缘仙缘，神弃人厌，我看改叫‘鬼城’好得很……”

　　白发老头兀自感叹一阵，讪讪笑道：“老头子话多，可别嫌弃……”

　　破庙附近忽然又有动静，老头细听一阵，紧绷的神情放松，打了个转，化为一道白光，如一缕缎带，飘飘然回到神像里边。

　　须臾，一个少年踩着踉跄的步伐进到庙里，晃晃悠悠地倒在桂树旁边。

　　少年看着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脚上穿着破草鞋，身上有数道伤口，像是被野兽撕咬出来的，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看着快不成人形。

　　他身上的血腥味道和濒死气息又引得些方才四散的兽类回聚，乌鸦立在路边树上，发出瘆人的呜鸣，猫头鹰在矮树丛里咕咕叫着，不肯离去。只是不管有多少兽类往来此地，都碍于这破庙外边的光圈屏障，不得轻易接近。

　　夜半时分，月落星沉，昏睡的少年缓缓转醒，半睁眼睛，入目即是那簇立叶间的桂花，阵阵幽香扑鼻。他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嘴唇，使上浑身的劲，竟能抬起一只手来，朝那桂花伸去。他的嘴角弯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目光看着涣散，终是没能触到桂花，便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喘不上气。

　　他咳了一阵，平复了会气息，摸了摸瘪得不能再瘪的肚子，就着侧躺的姿势轻轻翻身，趴在地上，一点点朝桂树树干挪去。到得树干一边，他又伸手扒到树上，用力抠索一阵，竟真给他抠下来一小块树皮。他将树皮塞入口中，艰难啃食，好一会才啃干净。

　　吃完这口，他又慢慢翻身，侧躺着闭目歇息，睡得一会，又去抠挖桂树树皮，一口一口吃进肚里。

　　这一整夜，他轻抚着桂树树干浅睡，醒来又啃食桂树树皮，反复几回，饥饿感虽未减去多少，身上的疼痛感却消去许多。

　　天亮时，他再度醒来，竟已有力气坐起。他低头去看身上的伤，惊奇地发现溃烂的地方脓水已去，正新生血肉，见骨的伤处不再狰狞，也有所愈合。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桂树，从头到脚地瞧，才发现这树断了一大截树枝，树根残缺不全，有灼烧过的痕迹。而与这残状不同的是，树上的桂花仍俏立枝头。

　　他又抬头去看桂树前的神像，发现这是间土地庙，但年久失修，四处积灰，想来这个地方的人不太相信，这桂树应当不是供品，但如此好物，为何会被丢在这里，还被烧成如此模样。

　　不过一会，他又饿得想不了事情，赶紧抠了点树皮充饥。待缓过来些许，他竟能稳当地站起来了，便出了破庙，往河边走去。

　　路上绿荫繁盛，河岸芳草青青。他蹲下来洗了把脸，以河水为镜，瞧着自己的模样——粗眉乱扬，桃花眼亮，鼻尖微翘，薄唇似笑，但他并没在笑，整张脸都是冷的。他的皮肤因重伤和饥饿失却血色，脸颊上没多的肉，头发乱七八糟地打着结。他的身高接近五尺，细胳膊细腿，看着活像个饿死鬼。

　　昨夜，他也差点就做了鬼。

　　要不是碰上那株月桂。

　　偶得一线生机，心中便生万千计量。仿佛死亡的阴影并没有缠他许久，一切都只是昨夜的事，现在天光大亮，他又可以在山水乡野间多活不知几个时辰。他的心思活泛起来，想着如何能再多活些时日。

　　眼前的河水实在清澈，他洗净了手捧起来喝，喝不下了又沾湿手掌去搓身上污垢，避开还未愈合的伤口，草草清洗一遍。太阳出来了，他的身体干得很快。

　　怪树虽高大，却是续命药，不能拿来焚烧，他手上没有工具，只能在破庙周围捡拾树枝，捡得一阵竟累成了一小堆，堆在庙里。

　　此地离山林不远，却不知怎的，似乎静得过了头，鸟兽虫鸣的声音少之又少，但昨夜昏沉之际，他曾恍惚听见四周兽鸣。

　　他捡了些野果，在河边找到两块能敲出火星子的石头，又用尖利的树枝叉了条鱼，这才回到庙里。

　　忙活了一阵，太阳早过了头顶，想是已过了正午时分，他重伤初愈，力气也实在不多，就着野果又嚼了两口树皮，挨着土地爷的供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近黄昏，他身上的力气又多了几分，各处伤口都在发痒，预示着皮肉新生。

　　他起身在庙里转了一圈，仔细看过各个角落，在神像背后摸见了一只小盆那么大的香炉，洗净之后正好拿来盛水。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总算生起了火，捡来的树枝都细，燃的火不够大，那条小鱼烤了很久才熟，他也面无表情地吃了很久。

　　天黑之后，他用剩下的柴火在破庙门口和窗户底下燃起火堆，再将供桌挪到破庙一角，背靠着歇息。

　　桂树的枝叶花朵几乎就靠在他腿边，本是淡黄的花瓣，被火光映着却有些发红，他静静地看了一会，不自觉又伸手去碰，几声兽鸣忽从外面传来。

　　他立刻绷紧了身子，一手摸到供桌桌腿，一手扒上窗户边沿，小心翼翼起身，透过窗户的破洞去看外面动静。他很快发现了隐藏在附近草丛树林里的黑影和绿眼睛。

　　看来昨夜他没有听错，快死的人身上那种味道，如何会引不来附近的飞禽走兽。他看了眼庙里的两簇小火堆，火光微弱，烧不了多久就得熄灭。

　　他皱了皱眉，身上透出股冷意，目光移到桂树上边。

　　此树虽有神效，竟能帮人续命，但终归得在安稳的环境里才好发挥。此刻野兽四起，草木终究只是草木，除非当场变成神仙，否则桂树自己都自身难保，如何护人周全？

　　他得趁着火堆还在燃烧，想办法把桂树点着了，这树一烧必定火焰猛烈，若能举着逃跑，应能抵挡野兽一阵，到得有人的地方便好。只是这树如此高大，他如何能扛得动啊，桂树要是不能变成神仙，自个都跑不了。

　　他正盯着桂树发愁，外面又有动静，几只野狼从树林里蹿了出来，直直扑向破庙！

　　他看得头皮发麻，心快跳出了嗓子眼，想着无论如何，就是拿着供桌苦斗，哪怕推倒神像抵挡，也得拼上一拼，再多活几个时辰。

　　只一瞬间，几只野狼扑过来的同时，利爪似乎触到什么东西，竟被弹开好远，哀嚎连连。

　　少年惊诧地盯着外面，看见破庙前似有一圈白光围绕，又有几只鹰爪伸过来试探，也压根靠近不了，不由得瞠目结舌。

　　如此反复，野兽们根本近不得这庙。

　　少年微张着嘴，回头看向庙里的神像，桂树纹丝不动，既是被弃此处，自身难保，便不大可能施展什么功法……此地若还有别的神仙护佑，那昨夜救他的便不会是一棵残树了。

　　“土地老儿，原来还会管人死活的……十五在此谢过。”少年声音虚弱，对神像拱了拱手，又在窗户底下坐下来，外面的动静没停，他便一刻不能放松。

　　他看着那占据了破庙大半地方的桂树，不禁轻叹一声，木头就是木头，都大难临头了，还能一动不动的呢。

　　后半夜的时候，外边才终于消停下来，庙里的火堆也早就熄了。十五撑起重重的眼皮，起身往窗外看，黑影和绿眼睛不见踪影，许是知难而退，“明日请早”了。

　　他稍微松了口气，顺着墙壁滑坐地上，在一片昏暗中瞧着一直安躺不知惊险的桂树，忍不住嘴角上扬，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