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2、噩梦前尘(7) ...
-
周围是死一般的宁静,也不知过了多久,顶上忽又传来隆隆爆破之声,即便是出于封闭的地底秘道,也能从秘道之中土石纷纷崩落瞧出上面这一次爆炸的威力比之先前那次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韩暄翻身坐起,托起君无念的肩头,将他移到角落,以免为飞石所伤。只是置身这秘道之内却又出不得,根本无法得知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又有一次爆炸。韩暄此刻心念系于君无念一人而已,却也无暇再去猜测这些。
那秘道想来颇有些年头了,而身为万不得已逃生之用的秘道,自然无法定时修缮,是以未免有些年久失修,顶上两番惊天动地的折腾,它不可能避免池鱼之殃。便是这第二度爆炸又复停止,秘道之中泥沙碎石不时落下,饶是韩暄极力护住君无念头脸,二人仍不免叫那泥沙落得满头满脸。过了良久,一切才真正恢复宁静,秘道之中不再有土石落下,而君无念也未曾醒来。
韩暄四下环顾,见眼前一片沧夷,心道:“看样子若是上面有第三次爆炸的话,这条秘道非坍塌不可,到时候我们非活埋在这里不可……便是不会再爆炸,这里没有水和食物,又没有草药,我们撑不了多久,还是死路一条……须得想个法子从这里离开才是,他……为了我做了这么多事,这一回也该换我守护于他了……这里果真没有第二个出口么?作为逃生之用的秘道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好像只有历代教主才知道吧?这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青山’了,但是谁能保证这个秘密永不泄漏?若是给自己的对头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到时候便不是借由秘道逃出生天了,而是乖乖地往对方的瓮里钻,我们今天的情形便是这样了……这个道理我能想到,当年设计这条秘道的人如何想不到?能想到修缮一条逃生之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留住性命徐图后计的人想必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又怎么会将自己全副身家压在这只有一个出口的秘道呢?”
韩暄不知道自己一番推测是否正确,又或者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些事情做,只因君无念受伤昏迷已教她方寸大乱,若是不转移注意力的话,在这样一个随时有可能因为再一次的冲击而崩塌的秘道之中,身处无水、无食、无药的环境之中,面对此生最为重要的人身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的情形,便是坚强如她也只怕会有崩溃的一刻。是的,先前依着君无念的身子,想要陪他一起死的韩暄只是方寸大乱不复平常的韩暄,真正的她是不会有“认命”的时候的,对韩暄来说从来不存在什么“退而求其次”——不能与他同生便求和他共死,韩暄要的结果只有一个,便是二人同生,而且两个人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她天性之中很有些赌性,目前这一局很是明朗,若是她赌赢了,便保住二人的性命,也许赢回来的是两人都不曾有机会细细体会的……“幸福”;若是只是坐以待毙,除了死路,别无第二条路可走。既然如此,此宝好押,为什么不选择赌一把呢?
韩暄替君无念拭去脸上的尘土,拉起他的双手,轻轻说道:“我不想输,你也不要输给你体内的伤,好么?”
君无念自然不可能给她什么回应,但韩暄似乎觉得他的手细微地动了动,她决不相信这是她的错觉,也不能相信。
韩暄从怀中取出另一只火折子,晃亮了之后细细在那秘道壁上照了过去,她本就很有耐心,更何况此刻生死关头?说是墙壁其实不过是未经打磨的岩石而已,那秘道原本便是打通了此山几处洞穴练成一条小道开出的,修建之时在两边的壁上用土灰和碎石使两边的石壁显得平整些,也更好铺设机关罢了。年代久了,这些土灰、碎石所“砌”成的墙壁早就脆弱不堪,经顶上两番威力十足的大爆炸之后,哪里还承受得住?这便纷纷剥落,露出了本来面目。
韩暄细细检视每一处墙壁,时不时地还要伸手将上面没有剥落干净的土石揭下来,着实是个费神费力的活儿,教她累出了一身汗,入目的出了嶙峋的山石还是山石,别说第二个出口了,便是裂缝都没有见到一条,她停下手来,稍稍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腰肢,心道:“除了最后这里,这北面半边算是瞧过了,若是当真有第二个出口,应该从南面找才是。”
她打起精神,举着火折子照向北面墙壁最后的一块,剥开上面残存的土石之后,韩暄轻轻“咦”了一声。
这倒不是她瞧见了她不一定真正存在的另一个出口,入目的依然还是石头,只是这一片石头不同旁边,它被打磨的极为平整,触手细腻,竟不似一般山石那样粗糙。这一处与四周一比格外突兀,若是这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要费这个工夫将它打磨平整呢?这里如此与众不同,一定有它的理由。难道韩暄苦苦寻找的生机便在于这片突兀的石壁么?
不管如何,这终究给韩暄带来一丝希望,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火折子往那石壁前凑近了些凝神细细瞧去,只见那片石壁不过三尺见方的样子,虽然平整得有些不同寻常,但细细看去却也不似有什么暗藏的机括或者离开此处的半点提示,那石壁上面既没有只字片语留下,更没有丝毫缝隙。
韩暄犹不死心,伸手四下摸索,试着用力推了推石壁,却哪里推它得动?她又复伸指往石壁上四处弹扣,亦无所得。如此这般折腾了小半天,她身子本就不好,全凭了一股子要将君无念从此间救出的信念勉力支持而已,为着寻找那或许存在或许根本便是子虚乌有的另一个出口,她殚精竭虑良久,已是极其消耗心力的,再加上初发现这古怪的石壁之时的惊喜和过后的失望两种有着天壤之别的情绪前后造访,她只觉胸口之处烦恶之意大增,来不及坐下来调匀了气息,虽然她伸手用袖子掩住了口,这一口鲜血还是涌将出来。
吐过血之后,韩暄觉得胸口烦恶之意稍减,整个人却是酸软无力,便坐倒在地,再看自己袖上血迹点点,触目惊心。她稍事休息,便要重新站起再探究竟,临起身一刻瞧了一眼手上的火折子是否将要熄灭,但只这一眼,她的目光却被自己的手指吸引了过去。
她的几根手指之上不同程度地沾上了些她自己的血,照理应呈红色才是,只是左手食指和无名指指腹之上竟呈淡青色,却不似中毒的迹象,剩下的几根手指却没有出现这种情形。韩暄是左撇子,她下意识用的都是左手,刚才试图阻止自己吐血,掩口所用的也是左手,是以她左手上沾了血迹,右手上却是没有,现下凝神细看自己的右手,却没出现左手手指呈现的异相。
韩暄心念一动:“为何会这样?刚才我两只手都碰过那石壁,却只有左手几根手指呈现异相,而右手全然没有,那么说我的血便是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了?可是……不对啊,如果是这样,我的左手五指之上都有血,但是为什么偏偏只有食指和无名指出现了那种情况?”她将左手食指凑到鼻端一嗅,只觉得血腥气之中淡淡地透着一股蔷薇的香气,如果自己的血果然能造成这样的差异,看来与那石壁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韩暄用力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将血涂到那石壁之上,她运气当真不坏,涂了一会儿那石壁上淡淡地显出了几个字,看来这石壁之上原来便用特殊的粉末写了字,混合了鲜血之后便可显现出来,她先前四下摸索便是使得自己的某几根手指沾上了些许粉末,而其他手指却没有,所以手指沾血之后才会呈现截然不同的现象。韩暄大喜,又跟着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往那石壁上涂去。
但见全部字体显现出来之后便是这样一句话:“玄天秘境在此石壁之后,有缘之人须得在此石壁正下方掘地三尺,便可见入秘境之机括。”
韩暄只依稀记得圣鹰教历代相传的一部武功秘笈叫做《玄天内经》,王纵横当日便是为了这个生生将殷辙和赵夕白逼得跳崖自尽,至于什么玄天秘境却是全没有听过,虽然它不一定能助他们逃出此处,但是目前已经没有什么境地比现在这样困在这里进退不得更差了。
韩暄捡起地上一块稍显锋利的碎石,在那石壁的正下方挖了起来,那秘道土质坚硬便是有器具在手,也需费一番力气,更何况她手中只有一块碎石呢?韩暄的手给那碎石磨出了几个血泡,地下所掘的坑离三尺却似乎还是遥遥。韩暄索性将手中的碎石一扔,用自己的十根手指挖起土来。
她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千金之躯,手上也因为常年练剑而结有薄茧,但是却从来没有干过以手指挖土的事情,但是只为了自己和君无念微茫的生机,便是这双手从此废了也值得,更不用说只是破皮流血而已。
终于掘到了三尺之深,果见地下有一处铁铸的拉环,韩暄顾不得手上便似火炙一般的疼痛,用力拉了一下那只拉环,便见那石壁缓缓上升,竟是一道厚重的石门。韩暄搀起君无念,一手举着火折子便往里走去。
到得那石壁之后韩暄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极其宽阔的所在,看此处钟乳石林立,应是另一处山洞,但是奇在这山洞之中竟有一条不算太窄的山溪潺潺流过,溪水清澈,当中还有游鱼时不时地游过,便是他二人一时之间出不去,要保住性命所需的水和食物却是有了。
韩暄将君无念先行安置妥当,然后撕下自己一幅袖子,到了那山溪边用水将它浸透,然后挤出水来湿润了君无念的口唇,做完了这一切,才觉得身子虚乏无比,也难为她流了不少血一直支撑到现在。
韩暄失血之后身子更见困乏,但是她并不知道这玄天秘境到底有什么玄虚,生怕自己睡去之后二人会遇上什么意料不到的危险,是以一直勉强着自己留心着周遭的动静,过了不知多久,便在韩暄快要抵受不住之时,忽听君无念的声音响起:“阿暄……苦了你了……”
-------------------------------9.1-------------------------
韩暄急忙低下头,只见他唇上血色极淡,整张脸除了一双眼睛澄澈如水一如往昔之外,浑不复平常神采奕奕的模样,她不免心中一酸,但旋即想到无论如何他终究醒了过来,总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君无念内息走岔,而且位置在“膻中”要穴,这对一个内力深厚之人来说是极其凶险的了,他这个时候便能醒来,其实已是不易,此刻虽然醒转过来,他全身却是没有丝毫力气,便是动一下手指,也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饶是如此,他还是勉力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这个动作虽然简单,在此刻,对君无念来说却比世间最繁复的招式还要艰难上三分。
他的手举到一半,韩暄伸手轻轻握住,柔声道:“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你才刚刚醒过来,还是要好好歇着才是。”
君无念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只是静静瞧着她,却不说半句言语。其实他二人几番经历生死,已经无须再用言语阐述自己的心意,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将对方要说的话了然于心。
君无念忽地微微皱了皱眉头,艰难但是坚决地反握住她的一只手,费力的举到自己眼跟前,韩暄那只手因为先前掌击被封住的秘道出口已经皮破血流,之后又以双手为工具挖掘开启这“玄天秘境”机括更是弄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他不用问她也能从这只伤痕累累的手知道韩暄吃了多大的苦头才能使得他二人到得这里。他将韩暄的手拉到唇边,无比温柔地轻吻这只几乎惨不忍睹的手,轻声道:“阿暄,你这般待我……可叫我……可叫我……既是欢喜,又是心痛……”
韩暄微微一笑,柔声道:“欢喜自然是可以,心痛便大可不必,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不是么?这里有吃有喝,除了不见天日之外,倒比外间多了不少好处,至少在这里你可以安心养伤,咱们若是当真从那秘道逃了,说不得便要和山脚下的正道联军照面,那可又有一番麻烦了……”她见君无念凝视着她的手,又道,“至于我这手么,不过是皮外伤,将养上几日也就痊愈了,别说你是天下闻名的神医,去这小小疤痕易如反掌,便是从此落下了疤痕,也没什么,反正我的手本来便美不到哪里去……”
君无念自然知道她这样说不过是让他安下心来在此养伤,而不必为求逃离此处强着自己恢复功力,他叹了口气,道:“阿暄,你待我真好……”
韩暄道:“你精神还没有恢复,是不应该说太多话费神的……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你有什么要说的话留到以后说也不迟。”后一句话,却是她自己也不相信的,她身中奇毒,以君无念独步天下的医术至今尚且束手无策,她心中基本已对解毒不抱希望,她不知何时毒发,但是挨过一日便是一日,而她能伴在他身边一日,便要好好地待他一日,多活一日便多和他厮守一日,也就多享了一日的福气……
君无念目光闪动,但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依她所讲合上了双眼,过得不久便听他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悄然入睡。
其后几日,君无念的伤势一日好似一日,韩暄心下甚是欢喜,用心地捕鱼煮汤服侍于他,这在韩暄,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自己有一日会甘心情愿地洗手羹汤,好似一个平凡女子,更何况还是在被困在魔教地底。但事情便是这样发生了,她丝毫都没感到别扭,甚至极少想着离开此处,究竟是这里难得的平静让她觉得心安,还是因为身边的那个人的存在让她便是不得自由也甘之如饴?或许两者皆有吧……
君无念听韩暄说起此间乃是“玄天秘境”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告诉韩暄,教中关于“玄天秘境”一直以来都有多种传说,这“玄天秘境”的所在应是由教主掌握,因为此处和教中典籍《玄天内经》关系甚密,据说只有在此间才能全然领悟《玄天内经》所载的武功,届时便可雄霸武林,傲视天下,只可惜历代教主之中很多人限于天赋,便是到了此处,参悟上十年八年也是徒然。也就是说,有机会到此之人不一定能将《玄天内经》的威力发挥到最高,但若是连这里都不曾踏足的人则是绝无可能全然领悟之。
只是到了殷辙那一代,不知为何,身为教主的他竟然未获知这个秘密,时日久了,玄天秘境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也成了一个谜。却不想韩暄误打误撞,没有寻到出口,却来了这里。君无念身子稍好些便四下走动,果然在这山洞中发现了几块生满青苔的石碑,刮去青苔,却也没见到只字,只是从石碑上的砍斫的痕迹看来,这些石碑上原本并非空无一物的,只是有人刻意毁了去。
一天他调息完毕之后,脸色凝重地将韩暄叫到身边,道:“阿暄,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韩暄见他神色,便收起了笑容,道:“你说。”
君无念从怀中取出一副画轴,递给她,道:“你知道这幅画是什么?”
韩暄接过那画轴,展了开来,惊呼一声:“这幅画……这幅画不是二哥在我成亲的时候赠给我的么?之后……之后给我遗落在姑苏,怎么会在你这里?”君无念给她的那幅画轴不是旁的,正是她苦寻不得的楚怀璧所赠之物《寒江雪》。
君无念道:“这幅画是你二哥赠你的是么?你可知道这幅画究竟是什么东西?”
韩暄轻轻摇头,君无念续道:“这幅画画的不是旁的,乃是璇玑城至高武学‘天净沙’的内息运转图……”
--------------------------------9.3-------------------------------
韩暄心下一凛,她虽然知道楚怀璧在她成亲前夕赠画一副用意决不仅仅在于贺她新婚之喜,撇开当时她与谢观潮暗中抗衡不遂心境恶劣,绝无喜悦可言不谈,这幅画本身绘的便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凄凉情景,是决不适宜贺人新婚的,楚怀璧若是诚心诚意要给她送贺礼,又怎么会挑选这样一副既说不上珍贵,更不合时宜的画呢?可是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这幅画之中又有怎样的玄虚,其时她未见得楚怀璧的面,根本无从得知。她早在心中揣测过多种可能,却不料是这样,事到如今,君无念自然不可能欺瞒于他,但此事又如何能够?
璇玑城门人一向极少踏足中原,但是上至得高望重得名宿耆英,下至初入江湖、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青年,但凡听得“璇玑城”三个字总是要为之色变,不仅因为这个门派令人胆寒的毒药层出不穷,而且因为它门下高手个个都是武功卓绝之辈。璇玑城高手苏嫣的武功是韩暄亲眼瞧见过的,而年轻弟子紫苏手底功夫更是她亲自领教过的,问题在于这两人的武功并不能代表璇玑城当世最高修为,紫苏的师父、苏嫣的师哥伽叶既做得这一代的璇玑城主人,应该更为厉害才是。如若这《寒江雪》当真是事关重大,这样一件宝物是怎样流落出去的呢,又是怎么落在了楚怀璧这个看似不应该和璇玑城有任何交集的人身上的呢?实在是费解。
韩暄对于楚怀璧一直便记挂在心,他离开出云斋之后的去向,谢观潮一直都有留心,她自然想法设法也要打听到,楚怀璧独自在外漂泊的时期从来不未曾离开过中原地界,那段期间,除了苏嫣和紫苏两人之外并未听说过璇玑城的门人踏足中原武林,而他离开出云斋之前的岁月更无可能有机会与璇玑城有何瓜葛。
既然和璇玑城的人根本没有实际接触的机会,这幅图究竟如何落在了楚怀璧身上?
他送这幅图给韩暄又是什么样的用意?
他被雷定钧虏了去,和这《寒江雪》是否有关系?——难道楚怀璧真的应了他的名字“怀璧其罪”?
君无念只解开了这幅图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玄机,却因此又引发了一连串的谜团,这些个问题如果君无念也不知情的话,知道答案的也只能是楚怀璧了,可是他是否尚在人世又是另一桩悬案……
韩暄只觉得眼前迷雾缭绕,试图理出个头绪,到头来却仍是一团乱麻。
撇开楚怀璧不谈,君无念和璇玑城究竟又有什么未知的关联?如今她真正可以肯定君无念使得武功和紫苏同出一脉,正是那“天净沙”,而不可否认他的造诣高过紫苏。
但“天净沙”是璇玑城的至高心法,更是不传之秘,不是么?若非他和璇玑城关系匪浅,怎么会一瞧见这《寒江雪》便知道这乃是“天净沙”的内功运转图?若说韩暄有眼无珠,不识得这画卷干系重大,但是谢观潮和薛仰山总是见多识广了吧?——韩暄清楚地记得这《寒江雪》是由薛仰山亲手交给她的,依照义父对她的“放心”程度来看,没有经过他二人的过目,这《寒江雪》根本到不了她手上。那么连他俩都没瞧出异样将它交了给她,不正是说明了这图中的奥秘只有和璇玑城关系非同寻常的人才能知道么,所以瞧见了这幅画立时心中有数?
而且紫苏当日自述自幼进璇玑城当了伽叶的弟子,她浸淫在这“天净沙”的时日理应匪浅,君无念便是一和她成亲便见着了这《寒江雪》,算起来也不过一年有余的时间,他的造诣却要比紫苏要来得高,个中差别,若非是君无念天资比紫苏高上十倍,便只剩下一个解释——君无念根本很早就开始练这“天净沙”了,机缘巧合,这《寒江雪》的出现成为他真正融会贯通的助力。
君无念见她脸色变幻,显是心中惊疑不定,便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我,一个人在心底揣测,说不定便想岔了……”
韩暄如何不想张口询问,好解她心中困惑,只是她不知道追问他武功渊源是否会牵扯到他最不愿意提及的过去,他因为被赵夕白揭了过去的伤疤而走火入魔,伤势至今未痊愈,比起他的身子,她心中的疑惑又算得了什么?是以韩暄情愿胡思乱想,也不欲牵动他对往事的追忆,哪怕仅仅是可能。
君无念握住她的手,轻抚道:“我既然和你说起这些事,便是有足够的准备要将一切对你和盘托出的……”
韩暄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其实我也曾经想过要知道你的一切的,但现在我想开了,只要你好,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不一定要知道你过去发生过什么,只要今后我们在一起快快活活的,也就是了……”
君无念道:“但是现在我想说,因为我相信无论我的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样不堪的事,哪怕天下所有人都嫌弃我、瞧我不起,你都会例外……而我也只需要你一个人站在我身边也就是了……”
韩暄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由着君无念牵着她坐了下来。
君无念揽住韩暄的肩头,出了会儿神,他的目光根本不是瞧着眼前的物事,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连声音都有些缥缈了起来:“你一定是奇怪我怎么一见那《寒江雪》便知道它的来头?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我不知道我和我的母亲是什么时候被殷辙囚到那石牢的,或许是我一出生,殷辙见我既不似我母亲,也不似他,心中一点万一之念化为乌有,大怒之下便将我母子秘密囚禁起来的。反正我一记事开始,我和我母亲就在那里了,直到五岁那场变故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天是蓝的……”
君无念的语气平淡,但韩暄听得几乎掉下泪来,她不敢打断他,只是微微侧过身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但听他续道:“我母亲生了我之后便神智不太清楚了,她发病的时候模样很可怕,虽然那石牢之中没有什么物事可供她摔打,她还是将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比如我们吃饭喝水的家伙,到手边可以毁的物事全毁了,她便便安静下来,只是抓住石牢的栏杆,静静往外眺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有时候我想她等的那个是不是我的生身父亲?她发病的时候,根本不可能照顾我,每次我还要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免得又被她误伤了……不过比起她清醒的时候,我倒觉得她发病的时候更像我母亲,倒不是因为她动手打骂于我,而是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冷冷地瞧着我,等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这种目光是夹杂着鄙夷和厌恶的……大概她从不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吧?一直到她死前,她才抱了我一下,还是为了杀死我……在那之前,她清醒时她不许我向她挨近一步,她发病的时候,我不敢靠近她,不是没有被像饭碗那样被她狠狠掼到地上的经验……我实在是怕了,现在想起来,也得庆幸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失去了武功,不然我焉能活到现在?不过她是将我带到这世上的人,我不可以恨她,更不用说她发病以及种种不幸和我的关联甚大……
“我断断续续地听看守我们的人悄悄讲起些关于我和我母亲的闲话,他们原是殷辙的亲信,对我母亲和殷辙的事情知道得比旁人详细些。他们说她在生我之前神智便已经有些糊涂了,生下我之后,情形更是一天坏似一天……后来我母亲临终前我才知道因为我的相貌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殷辙,还有她,只是殷辙是因为我不像他也不像我母亲,而她则是因为我不像她所爱的那个人吧……这世上的孩儿都是在父母的某种心情下出世的,只不过我比较不幸,是在我母亲和她的丈夫忐忑的心情下出世的,而且我一出世便宣告着他们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生生破灭……
“我母亲发病的时候经常会喃喃地念一些歌诀,我年纪幼小,自然不明白个中真意,只是听多了,便记在心里,后来接触了内功之后才知道这是上乘内功心法……只是自己摸索根本事倍功半,不过总算幸运得紧,我一直没有走火入魔,直到我瞧见了你那日瞧着这幅画吐了血昏迷不醒,才知道原来我多年苦寻不见的‘天净沙’内息运转图居然一直在我身边……”
韩暄惊呼一声道:“你母亲……婆婆她知道璇玑城的内功心法?那么说她……她和璇玑城关系匪浅了?”
君无念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几经周折才在一个人口中得知原来我母亲她是前任主人的得意弟子,现任主人的亲妹子……”
韩暄依稀记得紫苏提过伽叶有个妹子叫伽蓝,曾和他夺过璇玑城主人的位子,此刻不由得脱口而出:“伽蓝?”
----------------------------------------------9.4--------------------------
君无念眼光闪动,奇道:“你知道?我原以为璇玑城门人行事严密,应该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的……”
韩暄本欲将她那日在姑苏城内为了救易风谦无意中卷入了紫苏和未央的一段莫明其妙的恩怨之中,这期间听紫苏提到她师父伽叶之时顺带提了伽叶的妹子伽蓝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他知道,但是想到个中曲折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再联想到他和易风谦之间客气有之,却不亲近,而且自从知道了他便是圣鹰教的大长老之后,她明白当日她和易风谦二人躲在佛像之后的事情自然瞒他不过,他从来不提那件事,想来心底深处对易风谦还是有所介怀的。他的心情韩暄多少可以体会一点,他并不怀疑她和易风谦之间有什么不妥,只是他自己的过去是他心头老大一块阴影,即使今时今日也未能释怀,而比之身世优渥的易风谦,不免自惭形秽。
韩暄明白君无念这人和她多少有些相似,他们都习惯什么事情都放在心底,即使他听了她曾经罔顾自己安危在紫苏和血印头陀手底救下易风谦一事心中隐约不快,也不会表现在脸上,这又何必徒惹他烦恼?
念及此处,韩暄只是推说曾听一个与璇玑城关联甚大的人提过一次,不经意间便记住了,也不知君无念有否疑心,只见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想来殷辙不杀我母子泄愤的原因除了他心里其实一直没有对我母亲死心之外,以及你分析的杀了憎恶之人未免少了折磨于他的乐趣这两条之外,还夹杂着我母亲的身份特殊……万一她的真实死因泄漏了出去,只怕难免为有心人大做文章,特别是我那舅舅……”
韩暄接口问道:“璇玑城是很厉害,但是殷辙再怎么说也是中原武林能和整个正道抗衡的圣鹰教的教主,这样畏惧基本不插手中原事务的璇玑城……这当中……”
君无念微微一笑,道:“你算是问到了点子上了。不错,璇玑城是从来不插手中原事务,但这并不代表它没这个野心,我那素未谋面的舅舅这样厉害的人会满足于仅仅称雄西陲?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做了这么多功夫之后为何这二十多年都一直未有下一步动静,但是单凭他先前做的事情,我真的不相信他对中原武林一点兴趣都没有……你知道殷辙当上教主的原因仅仅在于他个人的本领么?嘿嘿,果真如此的话,这个人又怎么会这样不堪一击?雷定钧、卓不羁、血印头陀三人之争,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是争权夺利罢了,作为教主的,若然没有本事将这两方势力收归己用,至少应该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固然不是良策,但是好过教主放下身段支持了其中一方。更何况是明目张胆地偏向于其中一方,还是包藏祸心的那一方……”
韩暄道:“你的意思是……殷辙当上教主其实很大程度上都要仰仗着背后璇玑城的支持?他迎娶你母亲不过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可是那样的话,不是应该善加对待你母亲么?便是她果然……果然有所不轨,也应该打落牙齿和血吞。”
君无念道:“我母亲嫁给他自然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她心中应该另有所爱,所以出嫁的时候根本便是身不由己的……只是……只是我母亲的兄长,我的亲舅舅用圣鹰教主这个位子以及我母亲的美貌来诱使殷辙教主就范,交换条件是什么,你想过没有?没有当上教主的殷辙对他固然半点用处没有,当上了教主的他未必会成为我那舅舅染指中原武林的得力帮手,说不定还会成为他的绊脚石,因为殷辙这个人志大才疏,他自己未必就没有统一江湖的念头了,不然一向松散的正道怎么就会放下身段和卓不羁他们里应外合了呢?我不知道我母亲和她亲兄长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他恨她入骨,恨到要将她嫁给一个深深厌恶的人那里受苦……殷辙未必不知道这一点……有时候我想我母亲和我舅舅虽然乃是亲兄妹,体内流着一样的血,我还是要庆幸我母亲毕竟没有舅舅那样狠绝,她再怎么厌恶我这个可能不是她所钟爱男子的孩儿,她脑子再怎么糊涂,毕竟没有杀了我……她临终前想带我走,其实在她心里未必不是认为那样对我来说是解脱……她受苦的时候,那个她深深爱着的人却不知在哪,大概她自己也想通了,给我起名君无念,便是说她这一世不会被他人所念,所以也不必念及他人,我是她儿子,自然和她同一命运……”
韩暄无声地攥住了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掌心冰凉,更教她心中莫名疼痛的是,他说起这些残酷的过往的时候,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悲伤,仿佛说的是旁人的故事、与他毫无干系。经历过这样的苦楚,是他的不幸;能得到这样一个人的爱,并且爱这样一个人,却是韩暄这辈子最不后悔、最值得庆幸的事……
君无念道:“……后来的情形大约便像赵夕白说的那样了,只是他自行添上了这么一句我母亲根本没说过的话,他说他听我母亲亲口承认我决不是殷辙的儿子,这大约是他不想我玷辱了他爹爹的令名吧……有时候我想我生得既不像我母亲,也不像殷辙,但在我母亲的眼里,只怕我生得还是有些像殷辙或者另一个教她厌恶入骨的人?罢了,罢了……所谓天伦亲情,大概只适用于受父母期待所生下来的孩子吧……谁是我父亲这个答案或许我五岁之前很想知道,但是到今天,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时年纪小,不知道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母亲被我误杀了之后,我不知道她为何忽然一动不动,只想着一个问题:‘若是娘再度过来杀我,我究竟该怎么办?’我见她好一会儿还是不动,终究克制住了心中害怕,走到她跟前,试着要唤她起来,便在这个时候殷辙折返了回来,他见了我母亲的情形,大步上前探了探她鼻息后,一把将我拎起,我只见他双眼赤红,恨不得冒出血来,或许我母亲在他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
“他凝视着我,咬牙切齿的叱骂了一句:‘孽种!孽子!’便不再言语,任由我挣扎不休,他一路提着我的衣领到了战鹰堂。他叫人给我换上好一些的衣衫,点了我的穴道,让我动也动不得,叫也叫不得,免得坏了他的事,叫人发现了他的儿子其实已经逃跑了。
“他端坐在战鹰堂那个威风凛凛却又冷硬得紧的教主之位上,便这么等着,直到教中叛乱之人到了战鹰堂,他冷冷一笑道:‘你们眼里是没有我这教主,打算用我父子的人头向正道摇尾乞怜了?’为首那人壮着胆子道:‘殷辙,你靠着璇玑城的裙带关系才当上的教主,现在你的后台早就不管你了,也是时候让出教主这个位子了……我等兄弟鞍前马后为你出生入死多年,现在也是时候你为这一众兄弟的安危做点什么了……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我等动手?’
“殷辙哈哈一笑,道:‘你们想要我项上人头,却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了……要迫我自尽,却是痴心妄想!’话音未落,他身子已然掠起,直扑向那些人。他和那些人缠斗的时候却真有以身殉教的气势……这时却又有两人进了这战鹰堂,但是殷辙他们一伙人相斗正紧,根本插不上手,他二人却瞥见了我,其中一个道:‘大哥,这便是那姓殷的小崽子?怎的跑也不跑?倒是有点意思……’另一人却道:‘大概是吓得腿软,不会动了吧?兄弟,咱们去结果了这小崽子,这姓殷的老贼听见了他儿子临死的痛呼,定会方寸大乱,那可有趣得紧!’说罢,他二人便向我逼近了过来,在我胸口这里刺了两刀……后来,那个真正的大长老在那个地方替我烙下了圣鹰教的人都会有的那个印记……”
韩暄脸上微微一红,自然是想到了当日为了验证他是否魔教中人而施下计谋,结果反倒失身于他的往事,再联想到他小小年纪承受的诸多苦楚,脸色微微一黯,但听君无念道:“倘若我当时便死了,或许也对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常常这么想,”他看了韩暄一眼,又道,“但之后我不再这样想,因为……若是我那个时候死了,便不会遇上你……”
韩暄眼泪无声地自腮边滑落,道:“我只恨我们相遇得太迟……让你一人孤独受苦这么多年……”
君无念将她揽在怀里,过了良久才道:“阿暄,这后面的事情,我原想这辈子都瞒着你不说,不仅仅是你,这些事我原以为不会再提及,就让它们腐烂在我心里……但是既然你已经知道一部分,我想还是让你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为好……这些事憋在心里,但我一刻也未曾忘记,就像我心里的伤口只会在阴暗处腐烂……说出来未必会让情形变得更好,却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他见韩暄脸色凝重地点头,便道:“阿暄,我受了这样重的伤原本非死不可,可是啊,却偏偏醒转了过来……那个救我的人想必你也猜到了,便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痛恨入骨的人,他便是真正的大长老!”
-------------------------------------------9.5-----------------------------
君无念深深地吸了口气,径自讲了下去,连他都未察觉自己的语速快了许多,似乎不愿意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唯恐自己好不容易凝聚起来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勇气就此烟消云散似的:“我胸口挨了两刀之后便摔倒在地,那两人怕我不死,本来还想上前补两刀,但是就在那个时候围攻殷辙的人很是遇上了麻烦,他们顾不得我,便围了上去帮忙……没多久殷辙将这第一拨叛徒尽数杀了,但厮杀声越逼越近,他那时候也已经挂了彩,便这样等着又一拨叛徒或者正道中人前来着实不智,于是他点燃了这战鹰堂,然后自己自那秘道逃遁,却没想到他逃过了教中叛徒的追杀,却逃不过自己结义兄弟的毒手……我伤口剧痛无比,身子越来越冷,眼前的烟越来越浓,我以为我死定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战鹰堂之中,而是躺在一张很软的床上……接着便听一个人说道:‘这娃儿命倒是硬,运道也不坏,若不是遇到我这样的神医,现在只怕便要见阎王了……’
“我循着声音望去,却被自己所见到的吓了一跳,不错,那人生得很美……阿暄,雷定钧你是见过的,若说他只是长得很像女子的话,这人……应该比女子更妩媚三分……只是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却配着一个如同十一二岁孩童般的身体……”
韩暄失声叫道:“侏儒?”
君无念点了点头,道:“正是侏儒……也正因为他身子和脸完全不相匹配,所以他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除了卓不羁以外,他真正的容貌也只有我和漠阳见过……他更忌讳的是他孩子般的身材,所以见教中下属之时总是高高地坐在椅子之上,而且面前摆放一张挡住他下半身的桌子……这样便不会有人瞧见大长老坐下的时候双脚其实是悬空的……不过因为他的百般掩饰,教中对大长老行事神秘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我和漠阳秘密除掉他之后还可以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韩暄无言地点了点头,心道:“这真正的大长老身子畸形,他宠爱娈童,恐怕除了爱男色之外,还是因为他自己身子有残疾,见了夫君和裴漠阳那样身子健全相貌俊美,他心中不忿,便越发要用最不堪的法子折辱他们了……正是自己不幸,却也见不得旁人好。这样的人又何止几个?”
君无念道:“他从来都很介意旁人瞧他的眼光,我当时目光之中的惊讶和惶恐自然触怒了他,而触怒他的代价,若只是一死,倒是最轻的了……从那人身上我学到了一点,便是‘若有人得罪了你,让他用性命偿还未免太便宜他了,让他生不如死,才能让他好好反省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因此,那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用一种那时的我从来不曾听过得口吻说道:‘可怜见的孩子……告诉我,你是殷辙的儿子,是不是?’我想到殷辙从来都没承认过这件事,连我母亲都没有告诉过我,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当下便摇了摇头。那人摸了摸我的脸,笑道:‘我就说殷辙这样的粗胚怎么生得出这样俊秀的儿子……’他回转身对侍立在门外的人说道:‘回去禀报教主,便说本长老把原教主的儿子救活了……’我很吃惊,明明我已经否认了我和殷辙的关系,他为什么还一口咬定我是殷辙的儿子?既然殷辙成了原教主,那么现在当教主的又是谁?
“他回过脸来向我笑道:‘娃儿,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撒这个谎是么?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这世上能活下来,活得好的人往往都是不说实话的人……’他忽然向我逼近了,鼻尖几乎贴到我的脸上,‘娃儿,你可知道,既然本长老证明了你是殷辙的儿子,便是你不是,也没人相信,因为我有的是法子教你无法开口说明真相……因为我刚才那句话,相信卓教主现在已经推下所有的教务,往这边赶来呢……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心急火燎?因为他要斩草除根……怎么,怕了?可怜见的,身子抖成这样……怕什么?谁让本长老一见你这娃儿便喜爱得紧呢?’我只觉得眼前这人不但长得古怪,行事更是可怕古怪千倍,心中愈发害怕。他虽然一直叫我不要怕,但是看见我怕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却显得很是欢喜,道:‘放心吧,娃儿,本长老有的是办法说服卓教主留住你的性命……若不是你这娃儿实在对我的胃口,我又怎么会大费周章救你?还为了你向教主扯谎……娃儿,你记住,若你不想被杀掉,便要好生追随本长老,那么便是教主也取不了你的性命……’
“正在说话间,他忽然伸指点了我周身大穴,然后将我平放在床上,我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的时候,便听得一个人走进屋子,想是大长老耳力好,早就听见了脚步声,所以将我点倒。听大长老叫了一声:‘教主,你教务繁忙,怎么有空过来?’跟着便是掌风破空之声,两人便在床前交上了手,我瞧不见究竟是何人占了上风,但过了一会儿,便听来人说道:‘你出手维护这小崽子,却是为何?须知养虎终为患!此等祸胎须得早早出去方为上策……’大长老说道:‘教主你不要着急么?属下留下殷教主的公子其实是有深意的……’
“教主道:‘愿闻其详!’大长老说道:‘很简单啊,教主,这娃儿才五岁,什么都不懂,便这样杀了他,又有什么意思?他老子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想出口恶气么?殷辙死了,自然他儿子代劳了,这就叫做父债子还了……’教主道:‘有点意思……你向来主意最多,你说我应该怎样从这小崽子身上找补?’大长老嘿嘿一笑,道:‘姓殷的生前最讲面子,咱们却要他的体面不复存在……教主你不觉得这娃儿眉清目秀的,很是个好材料么?’教主道:‘罢了罢了,我可不好这一口……我明白了,定是你见这小崽子长得好,动了歪念是也不是?’大长老笑道:‘教主英明……属下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你不过。’教主哈哈大笑,道:‘你不是已经看上了一个姓裴的小子么?现在又瞧上一个?也罢,本教主能登上这个位子,你的功劳不小……你便好好地招呼这位殷公子好了,也叫他老子在阴曹地府也过得不安生……哈哈!’
“等教主走了,他才解开我的穴道,又详细地询问了我究竟是什么人,大约他还是疑心我是殷辙的儿子吧,经过他套话以及多番逼供,我的事情他知道了十之八九,等我说完我母亲的事情之后,他脸色突然凝重了起来,甚至特意唤了个人回来看着我,他自己匆匆出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瞧着我的神情更是古怪,他忽然向着天喃喃自语道:‘伽蓝师姐,你没想到吧……你的儿子居然落在我手里……没想到我无意之中捡了块宝,你和伽叶欠我的,先从这娃儿身上偿还吧……”
---------------------------------------9.6--------------------------
韩暄猛然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说这大长老也是璇玑城的人?还和你母亲、你舅舅有很深的过节?”
她想起紫苏说过,璇玑城每一代门人之间为着城主这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几乎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伽叶为了打击曾经和他争夺过城主之位的妹子,不惜扶持殷辙上台,间接地造成伽蓝疯癫。这样的恨意,大概伽蓝也曾经对他做过让他恨之入骨的事情才能造成。有血缘之亲的兄妹尚且相互之间视若仇寇,更何况只是拥有同门之谊的师兄弟呢?这大长老想必也参与了城主之位的角逐,大概就是在此期间和伽蓝、伽叶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君无念点了点头,苦笑道:“是。他是我母亲和舅舅的同门师弟,名字叫做原去非。苏嫣你是见过的,我记忆之中我母亲的美貌似乎不逊于她,至于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舅舅伽叶,据说是天人之姿……可以想见在这样一群同门的比照之下,即便是正常人都要自惭形秽了,更何况他这样身有残疾的,他从来没有透露过伽叶和我母亲究竟在何处得罪了他,但是他那种切骨的恨意却是结结实实地宣泄在我头上了……”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他搂住韩暄的手臂劲道不由自主地加大,连弄疼了她也不自知,若说五岁以前和母亲被囚禁在石牢的岁月根本毫无快乐可言,那么从他睁开眼瞧见大长老原去非的那一刻起,便是自此堕入了阿鼻地狱。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裴漠阳,也是同一天晚上,他和裴漠阳经历了作为男子最为不堪的对待,而且这种噩梦每隔几天便要重复一次,以致于他们都怀疑这样可怖的噩梦究竟有没有醒来的一天。五岁开始,原去非畸形的身体,扭曲的笑容,成了他最深的恐惧。
韩暄抬眼望去,只见他目光有些散落,显是陷入了最不愿回顾的回忆之中,她自然知道“娈童”二字意味着什么,不用说她原本便因为体谅君无念当时一个弱小孩童身不由己的处境心中并无半点怪责于他,便是心底深处尚存了一丝介怀,瞧见他这般痛苦的模样,她的心肠也已经软了,剩下的便是满腔的怜惜。
君无念的思绪因为韩暄轻扯他衣袖而拉了回来,他对她歉然一笑道:“对不住,今天想起了太多过去的事了,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我见到他的那天,他果然兑现了自己对卓不羁的诺言,也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生不如死……那时我只有五岁,该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也亏得如此,我才苟颜活了下来……也是在那时候我见到了漠阳……他比我大四岁,和我同一命运,因为生了一副不错的皮囊,就此招来祸端……可能是同病相怜,我们很快成了朋友,而那时候我年纪小,又受过重伤,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原去非根本没把我们当成人看待,但他的医术很好,他要一个人死有千百种法子,他要一个人死不得,也不在话下。可能是从我身上更能体会到向我母亲和舅舅报复的快意,他更爱折磨我,常常把我折腾得奄奄一息,但是又死不了,那时唯一照顾我的人便是他了,他也曾因为维护我,给自己招来无端的羞辱。这是我欠他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和他撕破脸……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救不了他。
“我陆陆续续知道了他的事情,他便是正道和圣鹰教那场火拼之中的牺牲品之一,他父亲是一名香主级别的小头目,他母亲只是普通教众,和你义父这样的大人物原本不该扯上关系,但是正是造化弄人,他爹爹在正道攻上总坛之时负责守卫的那条道路偏巧便是谢观潮选择的路径……他亲眼瞧着他爹爹给谢观潮一掌拍得颅骨俱碎当场毙命,他母亲当时发疯般地扑向谢观潮,只是还没有挨近他身子,便给当时还没有当上点苍派掌门的何韬一剑刺穿了身子,他不会武功的姐姐为了护住他,给正道中人的刀剑刺成了个刺猬……他受了伤,侥幸没有死去,给随后赶到总坛的卓不羁的人马捉了去,不知怎地便给原去非瞧见了,就这样死又死不得,活又活得不像一个人。其实我设下计谋在应天楼和当年围剿总坛的正道人士逐一清算老帐便是为了当年对他的一个承诺……若没有这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人士如此无耻地勾结卓不羁和雷定钧,原去非又怎么能肆意凌辱我们?多少年来,我苦心策划将正道覆灭便是为此……
“在那样的逆境之中,支持我们活下去的便是要为自己报仇的信念,第一个该杀的自然便是原去非,但是这个人武功极高,又善于医术和用毒,若是想毁灭这样一个人,唯一的法子便要比他更强,我们开始瞧瞧地从他身上偷师,甚至不惜抛却尊严,取悦于他,为的便是让他心中一时放下警惕,顺口指导我们几句。‘天净沙’这一类厉害的功夫他自然不会传授,但是我既然已经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全部的口诀,璇玑城的入门功夫又由他领进了门,便暗中下了苦功慢慢摸索……他的医术我学了十之七八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寻出最有效的法子一举置他死命!
“我们的时间渐渐变得仓促起来,因为我十三岁上,漠阳已经十七了,原去非自己是个侏儒,更加痛恨自己的娈童生得比他高大,他对漠阳渐渐动了杀意,而我的处境亦很不妙,我发现他正在悄悄配一种药,让人吃了长不大的药,他曾说过,我一日是他的娈童,终身都休想逃离他的手掌……若是给他试成了这种害人的药,我也不必活着了……不过那时候,我们苦等的时机却也到来了。
“原去非并不是真心实意拥戴卓不羁的,他想将圣鹰教据为己有,然后向璇玑城报复,只是他一个外人若想统驭圣鹰教,没有多年培植自己的势力是决难做到的,卓不羁不是傻子,自然不相信他所谓的忠心,只是和他一起起事的雷定钧长久以来都要靠原去非压着才行,不然当年的事件早就重演了,卓不羁还畏惧原去非的武功,这才和他客客气气的,但是暗中对他的防范丝毫不松懈。原去非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武功固然厉害,但是玩弄权术却逊着卓不羁一筹,但是卓不羁为了有朝一日踢开他这块绊脚石,唯有提升自身武功,这叫原去非钻了空子,卓不羁不得不多次闭关,便在这期间,原去非在教中大肆施行党同伐异的策略,将自己的对头一个个的除掉。卓不羁不是不想管,而是内功运行出了岔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在那个时候,我想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和漠阳曾经不止一次偷看过卓不羁运功,渐渐摸索出他每夜子时全身内息运行到膻中之时便要冲破一次玄关,那个时候是他最不能打扰的时候,于是我们合谋,先杀卓不羁,用卓不羁的死作为诱饵,引原去非上当。
“事情便像我们预先规划那样发展,我那时的身材和身为侏儒的原去非差不太多,我扮成了大长老的模样,我用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轻易地放倒了把守的人,混入了卓不羁练功的密室,在他运功冲破玄关之际,在他软肋上刺了一刀,我故意没有一刀刺死他,故意让他瞧见我的背影,然后负责将原去非引过来的漠阳行动也成功了,卓不羁自知伤重难逃一死,说什么都要将仇人一齐带入地狱才甘心,当然他本来比起原去非便有所不如,而且那时还受了伤,若没有我和漠阳施展出一直隐藏的实力在他背后拼死一击的话,原去非哪那么容易才死?
“便是如此,漠阳还是被他死前猛力一震,身子飞了出去,背心在墙上重重地砸了一记,立时晕了过去,我咬紧牙关,倒运略有小成的‘天净沙’将他内力生生吸了过来……现在你知道我的内功为什么远远超过我的年纪了吧?”
韩暄只觉得自己满手都是冷汗,他言语之中只是草草带过当时的情形,但可见当时的情形有多么危险,若是差得一步,死的便不是大长老而是他了。她吁了口气,道:“总算将这恶徒杀了!”
君无念道:“原去非是死了,但是我们的仇还只报了一半……若是以我当时的武功不可能对抗整个正道,若要达到目的,我至少要练成‘天净沙’才能成事,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千方百计混入了阮家。”
韩暄惊道:“你的意思是阮家能助你练成‘天净沙’?难道阮家和璇玑城……?”
君无念冷笑道:“那天我们听阮知秋夫妇对话曾提到二十五年前我舅舅伽叶曾经一个人几乎将阮家摧毁,你以为璇玑城高手不远千里到中原仅仅为了寻那小小阮家的晦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