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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剿乱贼学生显锋芒 明赏罚恩师遣英才 ...

  •   步兵二营统带段祺瑞在出发前,特地喊来营中的军官训话:“诸位都知道,我段某带兵,一向说到做到。之前我曾讲过,你们若对军营中的大小事务有所建议,只要上报,三日之内,必有回复,一经采纳,皆予嘉奖。段某可曾食言过一次?”
      底下的军官立刻同声大喊:“没有!”
      “那好。”段祺瑞骑在马上高呼,“现有义和拳匪类,以仇教为名,阴逞不轨,于国于鲁大凶!我等今次奉命剿贼,关乎到国家社稷,必须力战到底。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这次若是立了功,我依例给你们记大功,赏银子,发功牌。但倘有惩贼不力的,依罪记过,摘顶,撤职,绝不姑息!都听明白了么?”
      众人举着火把齐呼:“明白了。”
      统一赏罚之后,段祺瑞便开始发号施令,命孟恩远率左路军,雷震春率右路军,从左右两边侧翼包抄;倪嗣率中路军,负责主要攻势;他自己亲领马队,巡回接应。
      右路军管带雷震春心思缜密,担心拳民数目众多,只用抬枪(清末需两人一前一后同时操作的长枪),恐怕难以应付。
      他手上现有新式的德国克虏伯炮,但杀伤力太大,所以提前请示:“统带,如遇贼人顽抗,是否可用炮击?”
      段祺瑞不是铁石心肠,但他明白,办大事者不可有顾忌心,便告诉下属:“如有必要,可立即开炮轰洗,造孽归我一人!”
      一句话就解除了雷震春的后顾之忧。
      于是,右路军一抵达齐东县郊外,即用炮兵轰击。
      一时间,枪炮齐发,几乎轰平了这座小县城。
      北洋武备学堂进入实操课程的学生,此时也被编在右路军中。
      这些学生兵的装备精良,清一色的西洋新式武器。而且身高、外貌皆经精挑细选,远优于同营的老兵。
      这让那些老兵很不服气。
      在那些老兵疙瘩眼里,这些学生们只会纸上谈兵。去操场踢个正步还行,等真上了战场,见了血,还不得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
      果然,仗刚开始打的时候,以学生兵为主的右路军,行军并不迅速。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血肉横飞在眼前,多少有些胆怯。
      说来也是讽刺,这些学生考上军事学堂,为的是抵御外敌,保卫国民,可等待他们的第一个战场,竟然是用手里的现代化武器,去对付落后的乡民。
      而左路和中路军则多为淮军旧部。
      这些人转入袁世凯制下后,改由段祺瑞为首的留日军官派管制。
      平日里,段统带军纪严明,弄得这些老淮军敢怒不敢言,心里早就不服了。但碍于段统带做事没有破绽,且深受袁帅的信任,他们不敢造次。
      可现在上了战场,就不同了。
      前线瞬息万变,就算偷偷有个懈怠,谁又能知道?
      所以,他们乐得让那些生瓜蛋子去拼杀,自己悠哉悠哉地做个兵油子,顺带让那些新兵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心里才痛快呢。
      于是,在齐东县的围剿路线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左路、中路清军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突然停止前进。导致按既定路线行军的右路学生军,彻底失去了侧翼保护,孤军深入地暴露在拳匪眼中。
      齐东县城加上所辖村庄,共有居民七百多户,大都参加了义和拳。
      他们的首领叫林虎,此人识文断字,带领拳民在这一带修有坚固的土寨,还备有快枪,曾和官军多次周旋,比一般的拳匪更勇猛。
      此刻,老辣的林虎嗅到清军出现了分歧,马上调集人马,全方位地向学生军扑了过去。
      林虎在齐东县聚有一千余人,而步兵二营总共才有五百多名士兵,其中右路学生兵仅一百五十余人。
      这一扑,战场上的敌我比例,瞬间变成了一比七!
      望着黑压压的拳匪,雷震春知道,他已无路可退。
      今日如果被歼,一则,学堂苦心培养的精英苗子会受损;二则,面对农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新军的战斗力尚且如此之弱,朝廷很有可能会动摇继续办学的决心。
      想到此战关乎北洋军校的根基,他振臂一呼:“此役事关大局,必须决一死战,后退者杀无赦!”带头发起了冲锋。
      学生们仗着炮弹的威力——德国新式大炮本就是他们的优势所在,也只有他们会操作这洋玩意——人数虽少,竟也打退了几波进攻。
      可刚过了一会儿,大炮由于使用次数过多,撞针过热发软,通通变成了哑炮。
      聪明的林虎发现对方的大炮哑火了,马上利用周围的枯树放起火来。
      火势和浓烟,又使官军仅剩的重武器“抬枪”失去了准头,统统变成了哑枪。
      更可怕的是,往抬枪的枪管里装炸药,□□不免会撒一地。如果一个火星子烧过来,官军的阵地随时可能火烧连营!
      面对熏天的火光,有的学生转身想逃,有的则脱了制服救火,更多的则被吓得呆站在原地……
      这时,余复争突然想起家乡那些深宅大院、为了隔绝火灾所建起的马头墙。
      他急中生智,马上跑到雷震春面前献计:“逃跑和救火都没用了!要想阻止火势蔓延,必须反其道而行,在大火靠过来之前,主动挖沟防火。把身边那圈林子先烧了,让大火没有近身的机会。”
      雷震春赶忙依计行事。学生们用工兵锹,用枪刀和靴子,甚至用手,迅速挖出了一条壕沟。又跑到壕沟对面,烧着了小树林。两军这才隔着大火,暂时对峙起来。
      学生军本该趁此机会,果断后撤。可雷震春说什么也要带着那几门克虏伯大炮。这可都是学堂的家底啊!所以没能及时撤出阵地。
      火很快就灭了。义和拳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又冲上来拼起了大刀。
      学生们已经准备贴身肉搏,战死沙场了。
      就在这个当口,率领游动骑兵队的段祺瑞看见这边的浓烟,拍马及时赶到。
      余复争趁着双方厮杀之际,找准一个机会,冲到火炮旁,重新点火。
      此时,大炮的撞针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已经变硬。一点火,炮弹马上呼啸而出,直接落在了后面赶来厮杀的拳民身上。数十、数百的人形物体,瞬间就倒了下去。
      复争又连发两炮,全部命中!
      段祺瑞在马上看到这一幕,直拍着大腿叫好,当场就起了提拔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可叹义和拳壮士的血肉之躯,就这么被他们所瞧不起的洋枪、洋炮炸飞了。
      七娣她爹临上县城时,特地穿了一件缝着十四块补丁的粗布棉袄。
      这是他们家最后一件体面的棉袄了,上面一半的布料还是讨来的,棉花也是从家里仅剩的棉被里,一层一层仔细抽出来的。
      记得棉袄刚做成的那晚,七娣娘俩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这件宝贝上,边摩挲着它,边说:“真漂亮啊。”
      忽闪的油灯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极了皮影戏。
      她娘缝衣服时,想着她爹的右肩总是磨得特别快,特地在那儿多打了几层补丁。毕竟家里的将来,就扛在她爹的右肩上了。
      如今,那块补丁随着他的右肩,孤零零地落在黑一层、黄一层的炮灰里……

      收兵之后,步兵二营各级军官在大堂下立成两列,等着统带大人宣布赏罚。
      段祺瑞端坐于大堂上,脸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气。
      他的个子不高,长着一双长眼,里面射出来的目光很是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慈爱,但绷紧的嘴唇和微微前倾的下巴,却不怒自威,让人感觉不好亲近。
      事实上,官兵们自入伍以来,还从未见他笑过,因此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此时,雷震春等人因作战勇猛,均已官升一级,受赏百两。
      军官中,只剩下孟恩远、倪嗣和余复争三人,未被叫到。
      余复争一脸憧憬地站在那里。
      倪嗣则紧张得不行,顶戴下的额头不停在冒汗,越往后听,就越觉得自己要倒大霉了。
      站在他身旁的孟恩远却毫无惧色,仍像平常一样硬着脖子,挺着胸脯,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老孟是营里出了名的犟脾气,根本不怕被罚。
      他有军功在身,想着大不了就回家种地呗,反正又不会杀头。
      等下面的人念完了赏罚名单,段祺瑞厉声呵道:“各位,今日出兵前,段某已经打过招呼了,此役事关重大,如作战不力,无论官兵,一律提头来见。可你们有的人,仗着过去有那么点功劳,竟然临阵撤退,陷同部兄弟于不义!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不事先讲出来?非要在背后,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小人行径。我段祺瑞以和你们共事为耻!”
      说着,他将手边的茶杯猛地砸向堂下。
      茶杯一落地,倪嗣就啪地跪在碎渣上,扑通扑通磕起了响头。顾不得额头和膝盖,只求上司能网开一面。
      但孟恩远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向前跨了一大步,扯着嗓子喊道:“段祺瑞,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你别在这儿指桑骂槐的,老子刀口舔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此话一出,堂上的军官们连大气儿都不敢出,都等着看统带大人如何处置这个有军功傍身的老淮军。
      只听他一声令下:“来人啊,抬进来。”
      外面的士兵应声抬进来九具年轻的尸体,全是在此次战役中牺牲的学生兵。
      段祺瑞走到第一具尸体跟前,沉痛地念道:“罗方瑞,十九岁,直隶安新籍贯。”
      接着,又走到第二具尸体跟前,依次念道:“孟广,二十岁,直隶雄县人士。钱选青,二十四岁,直隶宁河人士。黄典文,二十一岁,京兆武清人士。李钱,二十岁,云南恩安籍贯……”
      随着这些名字被一个个、活生生地报出来,孟恩远缓缓低下了头,脸上那副任谁也不服的气势,慢慢消失了。
      “赵福海,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才十七岁。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姐姐,是姐姐千辛万苦把他拉扯大的。”段祺瑞走到最后一具尸体旁,痛心地说,“孟恩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姐姐抚养成人的吧?”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样,生生把孟恩远紧抿着的嘴唇划出了一条缝。他竟然低声哭出来了。
      段祺瑞绷紧的下巴也跟着微微颤动。
      看着面前一个个青春的、鲜活的、本可以有着丰盛人生历程的学生,他无限惋惜:“这些孩子被送来咱们北洋学堂,本可以成就一番事业,成为朝廷的栋梁。可就因为你,因为你一人的小肚鸡肠,他们的亲人就要承受天大的痛苦,朝廷就要承受巨大的人才损失!”
      “统带,你杀了我吧。”孟恩远再也受不了了,跪着哭喊道。
      “杀你,杀你有何益处?”段祺瑞反问,“我已经奏禀巡抚大人,让你姐姐前来具保。要是你再不悔改,我就先办你,再办给你具保的人。孟恩远,倪嗣,从今天起,这九个学生家中的父母姊妹,你们全要供养到去世为止。你们服是不服?”
      此时,孟恩远和倪嗣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只顾磕头称是。
      左右官兵见段统带这样赏罚分明,没有一个不服气的。就连一直未受到封赏的余复争,也在心中暗暗佩服他处置高明。

      直到晚上,余复争(字又荣)才被段祺瑞叫了去。
      进门后,他本以为统带大人会给他赐座,结果对方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海阔天空地胡侃一通,从合肥说到黄山,又从旌德说到天津……像是长夜无聊,想找个同乡来消磨时间。
      复争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
      其实白天在大堂上没有受赏,他已经憋着一肚子气了,此刻又莫名其妙站了半天,心中难免焦躁。
      但他又暗自琢磨:统带大人单独找我来,必定有他的用意。我倒要看看,他搞什么名堂?
      于是,无论上司如何滔滔不绝,他都一直隐忍不发,保持着挺拔的军姿。
      段祺瑞这么做,其实是有意考验一下这个年轻人的耐性。
      他用老辣的双眼瞄着复争,见空话讲了半个钟头,余复争不但面无愠色,而且站姿依旧挺拔,心里感到很满意。
      接着,他又考问了几个军事上的题目:“你可知道,我武备速成学堂共设多少科目?各营的人数情况如何呀?”
      这是考察余复争在平常的学习中是否留心?
      如果他只是在课堂上照本宣科,不问实务,是不可能答得上来的。
      结果,复争不但一气报出了“经史、文法、地理、算学、医学、物理、测绘、兵学、操法”等学科的项数,又谈到了“步、马、炮、工、辎重”等分类。
      尤为难得的是,还把各科共有几队、各队多少人马等详细数字,都讲了出来。
      这份留心和记性,连段祺瑞都自叹弗如。
      第二关在专业上的考验,复争又顺利通过了。
      此时,段祺瑞已经打定主意要重用他了,便问:“你家中还有哪些人?宝眷可是在老家?”
      “启禀统带,属下家中父母均在,另有一妻一子,都在旌德。”
      “嗯,那如果送你去留学,你可舍得父母妻小?”段祺瑞终于讲出了对复争的安排。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复争听到这个安排,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而是垂下眼睑,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值得去则可去。”
      他到底还年轻,心里在打小算盘:眼下剿匪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如果去留学了,会不会就此错失升官的良机?
      段祺瑞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一扫刚才的随性,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告诉你,你必须去!”
      统带的声音里有种不可名状的威严,复争明显被震到了,不敢再垂着眼睛,立刻抬起头,绷紧脸颊,认真地听他讲。
      “今日拳匪之祸,你我都知道,是由一群愚昧之人招致的。可试问全国的庶民,又有几人能不与那些拳匪一般见识?国脑不具,今日山东拳匪去,明日山西、山北的拳匪还会卷土重来。”
      依着段祺瑞的判断,中国很快就要大乱了。一乱起来,这些学生上了战场,很多事情就难说了。他想在大乱之前,利用手中的权力,尽可能地多为国家留几棵好苗子。
      可惜,复争还是没弄懂他的意思,仍旧疑惑地问:“大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不正是朝廷用我们的时候么?”
      段祺瑞只好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又荣啊,你不要考虑朝廷,朝廷可以错,你却错不得。朝廷错了,你作为军人,要付出代价。你错了,还是由你来付出代价。这世道就是这样子,大人物错了,小人物买单,小人物错了,还是得自己买单。所以小人物错不得。你现在还年轻,远离是非旋涡,出去见识一下差距。等过几年,脑子里装满了知识,才会对朝廷有所帮扶。我这样讲,你能明白我的苦心了吗?”
      这些道理,复争还从未听人讲过。他没想到,一向严肃的段统带肯对自己这般推心置腹,心中十分感动。
      他从小就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才学出众,总有一天要匡扶社稷,立不世之功……
      可今晚听了段先生这番调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差得远呢。
      大抵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是如此,自以为的豪情万丈,不过是因为所见所识仅限于身边的小世界、小圈子罢了。
      他不禁在心中暗想:我今日的学识能力,以段先生的才学为尺度,以世界上最强国家的军人标准来衡量,是否能担得起最起码的尉级军官,而毫无愧色?
      这么一比较,他就认识到,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于是,他当场改了称呼:“老师,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去外面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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