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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妄复辟张辫帅进京 谋借兵徐军师出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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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你们这次能来徐州,是给我张勋面子。大总统走了以后,咱们老哥几个可是好久没有聚过了。”一个浓眉重须、拖着鞭子的将军说。
他叫张勋,是袁世凯跟前的老人了,在山东打义和团时,就加入北洋军了。
按说,他既没有淮军的老资历,也没有留洋的金学历,在北洋的地位并不靠前,可北洋的将官们大都肯买他的面子。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见识不太高明,人也不怎么聪明,但却很有魅力。张勋就是这种人。
别看他平时大咧咧的,说话心直口快,而且从不避讳自己的短处,但就因为是这样,才让人很难对他设防,也很难讨厌他。
再加上他为人古道热肠,无论对同僚还是家乡子弟,只要有难处,都会主动帮忙,又让人很难拒绝和他亲近。
所以,他一发英雄帖,邀请众人来徐州聚首,大家都很乐意给他这个面子。
“若不是勋老的威望,又怎么能聚齐我们这些破铜烂铁于一堂啊?”复争故意说了句俏皮话恭维他,惹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在段祺瑞手下的将官里,张勋和余复争最熟了,便向他打听:“又荣啊,芝老还在谋划着解散国会呢?”
“不错。不过我听说,黎大总统也请你带兵进京调停了?”
因为彼此熟悉,复争就开门见山了。况且和张勋说话,不必弯弯绕绕的,绕多了,他反而听不懂。
北洋的将官谁不知道,他就是个老古董脑子,就跟他脑后拖着的那条辫子一样。
张勋果然很坦诚:“是啊。要我说呀,你们在北京都是瞎折腾。一会儿共和了,一会儿登基了,一会儿成立国会了,一会儿又要解散国会……这天下自从大清亡了,就乱糟糟的,没有一天消停过。我就觉得过去挺好。”
复争听他发起了牢骚,故意表现得很无奈:“咳,这些不过是手段而已,咱们军人还不是为了国家好?其实,只要能达到国家安定的目的,芝老他各种手段都愿意尝试一下。眼下他要解散国会,也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也不想国家乱嘛。”
听到这些话,张勋的心思活泛了:“嘶,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天下太平,芝老他什么国体都无所谓咯?”
其实这些天,他心里一直合计着:如果段祺瑞没有异议的话,他倒是主张用复辟,来调停这次的府院之争。
复争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和总理已经商量过了:这个张勋就是个复辟脑子,别的大道理也听不进去。如果让他带兵进京的话,准保会赶黎元洪下台,让废帝溥仪上台。到时,他们可以赶走皇帝,恢复共和,那皖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台组阁了。
这是上屋抽梯、一石三鸟的好计!所以他才千里迢迢、纡尊降贵地来徐州列席会议,还拉了倪嗣等人在旁边敲边鼓。
现在就差最后一击了,他坚定地说:“是的,芝老只要能达到目的,各种手段都在所不惜。”
“嗡嗡嗡……”
碧城和七娣一出门,就听见好大一阵声音从天上传来。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硕大的鸟儿飞过头顶。
那鸟儿大得简直能遮住太阳。在京城的一片晴好里,投下一块昏沉的阴影。
“那是什么?”七娣问。
“可能是飞机。”
碧城在英文报纸上见到过这东西。听说在欧洲战场上,已经用它携带炸弹了。
她知道南苑就有一家航校,是属于段祺瑞的。没想到,为了赶走张勋的辫子军,连这东西都出动了。
“飞机?”七娣连听都没听说过这玩意。
其实岂止是她,整个京城,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是头一回见。还没等见识到它的杀伤力呢,就都已经吓得不行了。
眼看飞机往紫禁城方向飞远了,碧城说:“我们不要管了,先去火车站吧。”
一路上,两人看到京城的老少爷们脸上一反常态,不像往常一样高谈阔论,而是凑近了说话,有时还面露惊恐,两人的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
本来快到秋姐的祭日了,两人商量着要去南方拜祭。结果到了火车站才发现,那里早已人满为患,到处是留着辫子的遗老遗少。
这些大清的老人在共和后,原本或立志当隐士,或发誓做寓公,大都离开了京城。如今听说皇上又登基了,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一窝蜂地往北京跑,都想抢先入宫恭请圣安,顺便捞个一官半职的。
他们顶着新买来的、或是从未削去的辫子,像回游的大马哈鱼似的,成群结队地返回自己熟悉的江域。火车站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有些铁路线几乎成了遗老遗少们的专列。
有往北京跑的,自然也有往外逃的。那些得罪过前朝旧臣、或是在共和时手上沾了血的,纷纷携家带口,出去避风头。因此根本买不到票。
无奈,碧城和七娣只好又折回去了。
松篁交籁和鸣泉,合向仙源泛舸眠。负郭有山皆见寺,绕堤无水不生莲。
残钟断鼓今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尘劫未销惭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伴随着渺渺青烟,咝咝火舌,碧城将这首诗烧给了天上的秋姐。
一晃,秋姐已经走了十年了。这十年来的旧伤新愁,不是短短一首诗可以言表的。
为了推翻满清,秋姐奋斗了一辈子,但等她为之奋斗的共和终于来了,天下反而更乱了。
“碧城姐,你说,这皇帝怎么又坐回金銮殿了?”七娣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是瞎折腾?
“因为人都难免会对生活不满,希望能改变世界。等为之奋斗的新世界终于来了,却发现和当初期许的不一样,就又开始怀旧,走老路了呗。”
看着慢慢燃为灰烬的诗稿,碧城不禁心想:如果秋姐还活着,看到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她会怎么办?是会为了心中的理想继续抗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呢?还是会和自己一样心灰意冷,宁愿避开世事,远离政治?
也许,人能在一个紧要的关头、在一个应该结束的辰光,轰轰烈烈地退幕,未必不是一种福分。
拜祭完了秋姐,七娣突然说,自己要离开天津了。
“离开天津,你要去哪?”碧城忙问。
“咳,到处走走呗。我打算先去大上海开开眼界,然后再说吧。天下那么大,总有我张七娣的容身处。”
自从那年被秋姐救了,阿七就把秋姐当成了亲人。再后来,秋姐去世了,她又跟着碧城飘到了天津。如今,这里已经没什么让她留恋的了,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离开家乡快二十年了,七娣总是这样飘来飘去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漂泊的感觉。
“是因为保生么?”
其实这次一见面,碧城就发现阿七脸上的疤没了,猜到她和保生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因为也只有保生,能让这个倔强刚毅的女孩子改头换面。
七娣苦笑了一下:“我接受他不喜欢我,他也不欠我什么。”
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的情愫,想必上次来京城搭救保生时,大家就都看出来了。
见她回答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保生开释,足见她用情之深,碧城担心,她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给自己留一点机会,将来会不会后悔?
“你要是走了,以后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舍得么?”
“我已经想清楚了,与其在这儿看着他难受,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七娣的眼神里虽然还有留恋,但更多的是决绝,因为她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欺骗。
以前,她一腔热血地加入义和团,结果发现他们不过是被大人物利用的炮灰,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傻了,吃了没见识的亏。
再后来,她遇到保生,又把自己的一腔热情泼了过去。可到头来,连个热乎气儿都没换回。
连她自己都生自己的气,怎么还和当年一样傻?
但她毕竟不同于那些闺阁小姐。她是个江湖儿女,想到哪就做到哪,绝不拖泥带水。
她虽然不解风情,也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不是靠用力地摇对方的肩膀,说“爱我,爱我”,就能得到的。
既然保生对她没那意思,再待在他身边也是枉然。倒不如潇洒一些,放彼此一马,也让自己少一点痛苦,多一点自尊。
看着七娣那决绝又失落的眼神,碧城打心眼里理解她。谁让她自己也有过难以割舍的感情呢。
想着劝也无用,她进里面写了两封信,交给七娣,“这两封信你收好,一封是给袁二爷的,一封是给我姨丈张謇的。如果你在上海遇到难处了,可以带着我的信去找他们。袁二爷是青帮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姨父在上海也有些产业,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袋银元:“这些你也拿着,路上用。”
七娣本想推却,但碧城硬塞进了她手里:“拿着吧,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我可是要向你讨回来的哦。”
七娣这才依言收了。
几天后,当张勋的辫子军黯然撤出京城时,七娣也默默离开了。
因为召张勋入京调停,才酿成复辟的大祸,辫子军走后,黎元洪只好在朝野压力下,通电辞职。
段祺瑞因为再造共和之功,得以复任总理。他一走马上任,立即再次升任余复争为陆军次长。
按照《临时约法》,总统下野后,位子应由副总统冯国璋继任,但碧城却在私下里劝复争,应该再把黎元洪请回来。
“其实相对于冯国璋而言,你们和黎元洪共事会比较容易。他手中无兵,又刚经历了下台的挫折。如果这次你们能帮他复位,他一定会念着这份情意的,以后你们双方就好合作了。而冯国璋就不同了,他手上有兵,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将来必定会逞强好胜,恐怕比黎元洪更难对付。所以,你们皖系不如借此机会,帮黎元洪复位。你们能和总统相处好了,实现宪政就指日可待了,那中国的局面可就大不一样了!”
复争也觉得她的分析入情入理,话里话外,不光出于对他个人的爱护,更是出于天下的公义。
将相和则天下和这个道理,他当然也懂。但他毕竟和黎元洪有过太多过节,心中难免挟愤忘义。
再说,芝老也不可能咽得下当初被罢免那口恶气。所以,他压根没跟总理提过这个建议。
结果真如碧城所料,新总统就任后,府院之间还是互相掣肘,依旧弄得很不愉快。
渐渐的,段祺瑞的心思也变了,想要的不再是一个好相与的总统,而是一个完全听话的傀儡。
但要让人听话,光靠政治上的纵横捭阖还不够,枪杆子才是根本。
可他手里的家底,并不比冯国璋的直系多。
他的皖系打不过直系,多叫一个外援,总可以打得过了吧。所以,他准备向关外的奉系借兵。
在中国的政治天平上,每多一个地方军加码皖系,就离他们统一全国,继而结束这乱糟糟的局面,更进一步。
但要劝服张作霖这只老狐狸,并不容易。
好在他们手上有政府和陆军部名义上的权力,这些权力就是谈判和交易的筹码。
和总理商议好“联奉处直”的战略后,复争找出了所有奉系将军的名字,把他们排在桌子上一个一个推敲,最终圈定了杨宇霆这个陆军士官学校学弟的名字。
虽然在日本时,他和杨宇霆没什么交情,但他确信,政治足以使陌生人变成伙伴。
“今天我把安儿送走了,让他去德国留学。”这天吃饭时,复争无意间说起了家事。
碧城觉得有些奇怪。她知道复争一直打算让孩子留洋历练一番,不过余则安年纪还小,怎么突然就送走了?
“如今安儿离家了,我也官复原职了,等我再和娘好好说说,只要娘同意了,我们……”复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给她的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肉。
碧城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原来,他把儿子提前送出去,就是为了家里能少一个替夏萱说话的。
虽然她已经无所谓这些名分上的事,但他愿意信守这份承诺,并且一直努力实现,让她格外感动。
无论复争现在如何身居高位,在她面前,他仍是那个一诺千金的余大哥。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他不变心,她也愿意把自己全身心都交给他。
饭后,复争握着她的手说:“碧城,这几天,我想带你去趟奉天。”
“奉天,为什么?”
“我要去那儿见一个老同学,他太太是你们女师大的老师,张秀山。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了,张老师当年可是我们女师大的一大美人。”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带你在公开场合出现过呢。所以,这次我想带你去,正好你也可以见见故人。”复争卖力地向她建议着。
上次见他这么卖力,还是他要自己辞去总统府秘书时,碧城猜他这次也一定另有缘故。
“说吧,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她捏着他的鼻子问。
复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他就把要联合奉系、借兵统一全国的意图,告诉了她。
在公事上,他对碧城没什么可隐瞒的,因为她不但能理解他的心迹,还能给他出很多好主意。这是任何女人都替代不了的。
碧城听完不解:“你们既然想要军队,为何不自己办一所军校培养呢?当初袁大总统就是从小站练兵,才有了后面的基业。再说,你和总理又都是军校出身。”
“办军校见效太慢了。我们皖系办了军校,其他各地督军也会纷纷效仿,此消彼长,最后还不是一样?”复争是个急于求成的人,他等不了那么久。
一想到各派军阀刀兵相向,碧城心里就极不赞同,脸上流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复争观察到了她的表情,忙说:“我们这也是情势所迫,曲线救国。等到奉军入关,天下太平了,老百姓就不用打仗了。”
他说这些话时,语调虽然很诚恳,可眼神里却充满了对权力的欲望。
这种眼神,碧城在尹瑜脸上见过,在袁大总统脸上见过,在袁克定的脸上也见过,所以太熟悉了。就连曲线救国这个借口,听起来都是一模一样。
其实一件事真不真心,虚不虚伪,只要看做这件事的人有没有得到好处就知道了。如果没有明显的好处,还要去做,那多半是出于公心和信仰,但复争他们显然不是。
可平心而论,如果皖系下台了,换做其他派系上台,也一定不会按约法办事的,照样还是来回抢地盘。
比起那些人来,芝老组阁,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再说,这么久以来,复争为她和吕家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未开口要求她做过什么。这还是他第一次启齿。
看着他殷殷注视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拂了他的意,便点头同意了:“好,我就陪你去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