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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出走女天津站遇贵 大公报佛照楼招贤 ...

  •   冒着黑烟的火车终于在清晨的薄雾中,轰隆隆启动了。
      看着愈来愈远的车站,碧城这才松了口气。
      直到现在,她才确定自己不会被抓回去了。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看着车厢里形色各异的乘客,她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慢慢紧张起来。
      好在如今直隶已经不像两年前那样乱了。
      得益于赵秉钧的能干,直隶现有警察三千余名,平均下来,富裕地区每五十户,贫瘠地区每百户,配有一名巡警。
      这些巡警在城内外按时换班,昼夜梭巡。
      不到两年时间,袁世凯治下的治安就成了各省之冠,中外商民皆交口称赞。
      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新奇景色,碧城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若是两年前就有了火车,大家乘火车来塘沽,小妹也就不会失踪了。
      正想得出神呢,突然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车上的小商小贩已经开始担着吃食叫卖了。
      她半夜出逃,又惊又怕地折腾了半宿,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等问了吃食的价格,想着身上带的钱还要多撑几日,她又婉拒了小贩,同时在心里连连懊悔:怎么昨夜忘了带些吃的上路?
      那小贩见她穿戴不俗,问了却不买,刚白了一眼想离开,旁边一位妇人叫住了他,又买了一份送给碧城:“姑娘,吃吧,别客气。”
      “不,不,夫人,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好意思呢?”碧城赶紧回绝。
      “没关系的,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那妇人不由分说,直接将热腾腾的包子塞进她手里,还和气地跟她攀谈,“姑娘,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是去天津探亲的?”
      碧城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邻座,见她中等年龄,身材微微发福,穿的是时兴的改良旗袍,外面披了件围巾,手上是干干净净的手套,显得既摩登又端庄。皮肤很细腻,一看就是平时保养得很好,而且笑起来很亲切,一双眼睛大方且不世故,和她常见到的深居简出的女人气质大不相同,看起来相当场面。便想,正好可以跟她打听天津佛照楼的情况。
      “也算是探亲吧。这位夫人,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家夫姓英,你就叫我英太太好了。”
      “英夫人,敝姓吕,名碧城。”
      “吕小姐,我们也算相识了,边吃边聊吧。”英夫人说着,咬了一口包子。
      这时,碧城从怀里抽出一个荷包,想要付钱。
      但英太太坚决不肯收。碧城推脱不过,只好从了。
      “英夫人,您可知道天津的佛照楼?”
      “我不但知道,还和佛照楼的老板很熟呢。怎么,吕小姐,你是方老板的亲戚?”
      碧城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跟方守三夫妇之间的关系,只好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英太太见她谈吐不俗,却捉襟见肘,说话还藏藏掖掖的,心中顿生好奇,便约她下车之后,同去佛照楼。

      两人一起出了天津站。英太太拦下一辆人力车,告诉车夫:“法租界,大公报馆。”
      碧城忙拉住她,戒备地问:“英太太,我们不是去佛照楼么?”
      英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吕小姐请放心,你要找的佛照楼的方老板,是我们大公报的主笔方守六的哥哥。他就住在佛照楼。由我先为你引荐了小方先生,再送你过去,岂不方便?”
      碧城在塘沽时,也读过《大公报》,此刻听英太太说“我们报馆”,便猜她是这家报馆的主人家,马上诚心地赞许:“我在塘沽时也读过贵报,上面的文章一扫风气之新,开习尚,牖民智,十分敢言。不想今日有缘和您相识,碧城真是荣幸之至。”
      英太太的丈夫英敛之正是大公报的总经理。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才十几岁,却也读书看报,心里不禁对她多了几分亲近和推重。

      两人的车子经过北洋大臣行辕,直接拐上了宽敞的大经路 。
      一进入租界,就能看见一排排洋房林立、商业繁荣的景象。
      只见宽敞的马路两边,行人和马车各行其道,互不打扰。
      偶尔有几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经过,旁边的中国人会自动恭敬地避开。
      车子停在一栋三层洋楼前面,碧城随英夫人下了车。
      一进门就看见报馆正对大门的墙上,用木框整齐地码着一排排汉字的字块。
      旁边还立着一架两人多高、一米多宽的机器,正卷着一张张报纸,轰隆作响。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她十分熟悉、也十分喜欢的油墨香气。
      英太太让碧城稍坐,她要上楼去请方先生。
      这时,碧城突然拉住她的袖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跟她坦白了:“英夫人,实不相瞒,我与方家人素不相识,但家中姨丈是他们的老友。碧城北上时,姨丈曾交代过我,有事可去天津佛照楼求助,所以今日才冒昧找来。如今我就这样直接和方先生面谈,实在太过唐突了。可否先讨一副纸笔,待我写明情由,烦请你先交他过目?”
      英太太便替她讨了一副笔砚笺纸。
      碧城略一思索,片刻就写好了一封长信,交给英夫人。

      英太太上楼时,方守六正在英敛之的办公室里。
      两人听她说起在火车上遇见一位单身赴津的奇女子,现有书信一封,顿时都来了兴致。
      打开信笺,只见上面用十分赏心悦目的笔迹写着:

      方守六先生钧鉴:
      顷晤英夫人,述及先生于大公报馆主笔,冒昧来访。小女乃山西前学政吕凤岐之大女吕碧城,因家道中落,母女四人投靠塘沽舅父家中。姨丈张謇从商苏垣,北上路经南通时,尝喻碧城,令兄方守三先生为其至交,如有烦难,可至天津佛照楼。
      碧城自至塘沽,困于方寸之间,未及至贵处谒拜,殊深歉疚。现吾因故不见容于舅父母家中,欲投姨丈张謇。本拟稍蓄蝇头,再图南行。奈何舅父逼迫日甚,苦无栖止,清夜转辗,自怜亦堪可泣。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
      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
      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
      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南北远隔千里,孤女身若浮萍。特不揣冒昧,务恳相助南渡。
      小女虽为闺阁中人,亦知礼义,无论男女,不应专待倚靠他人。碧城尝于家中多行女红、抄书等习作,南行旅资不敷之数,愿在津以工代偿。感激之情,不尽屡屡。

      手函奉托,并颂文祺
      吕碧城谨上

      “好诗!好字!好文!漱玉犹当避席,见其文如见其人。想必这个吕碧城一定是个才女。”方守六读了这封信,对上面展露出的文采,连连赞许。
      “还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儿呢。”英太太揶揄道。
      “哦,那方先生可不好让佳人空等呀。”英敛之跟着太太打趣。
      三人哈哈大笑,一起下了楼。
      一见碧城其人,果然风姿不俗。
      几人相互见礼罢,英夫人便和方守六商量,先送碧城去佛照楼。英敛之则承诺,晚上将亲自拜访吕小姐,在佛照楼做东。

      方守六带着碧城回家后,亲自向嫂子说明了情由。碧城也拿出了张謇的亲笔信。
      方太太即刻请她和英夫人到后面安顿。方守六便先回了报馆。
      三个女人在后堂聊天时,方太太在不经意间,说起严丹的闺名。
      碧城马上意识到,方、张两家一定已是通家之好。这才小心地告诉她们,自己祖产被夺、姐妹失散、舅父强逼等种种变故。
      吕家的遭遇,听得方、英两位夫人暗暗嗟叹,同时也对碧城的胆识肃然起敬——尤其是英太太——当场对她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英太太原名爱新觉罗?淑仲,本是皇族后裔,同碧城一样,也是家道中落。
      但她意志坚韧,虽然家中富贵不再,从小读书识字,样样不落男儿之后,就连婚事也是自己做主的。
      英敛之本是她家中教书先生的书童。两人一起读书时,渐生好感,便自由地结为夫妻。
      婚后,英太太也没有闲在家中,而是四处奔走,帮丈夫一起创立了《大公报》。
      相似的经历和性格,加上今番在火车上相遇的奇缘,令她对碧城一见如故。
      听闻这个女孩子的离奇遭遇后,她在脑子里默默生出一个助人助己的好主意。

      当晚,英敛之做东,请方守三夫妇、方守六和吕碧城在佛照楼开席。
      英夫人略介绍过碧城的身世,方守三就佩服得当场给她敬酒:“吕小姐真是勇气可嘉!一个弱女子敢只身奔赴天津,我等实在钦佩。你放心,令姨丈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一定会助你脱离你舅舅的苦海。”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对吕小姐的舅舅和家事置评,似有不妥,便赶紧打住了。
      碧城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尴尬,接过他的话来:“碧城的家事让方先生见笑了。不过胸怀珠宝,身无利器,也怨不得别人。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不能凭一己之力,将母妹也接出苦海。”
      听她主动谈起了亲人,英先生借机问她:“不知吕小姐府上,现在还有些什么人?”
      “家母和二妹现居于舅父家中,还有个妹妹流落在外,音讯全无。”
      趁着谈话的工夫,她细细端详了一下英先生,见他身材高大,神气轩昂,心想:怪不得英夫人个子不高,步子却快得和她的身份极不相称,原来是总和她丈夫同行的缘故。
      “这么说来,连你是一家四口咯?”英敛之又问。
      “是啊。还不知道,我们一家四口什么时候才能团圆呢?母妹现在塘沽,虽然受些委屈,但总好过跟着我,颠沛流离。”碧城哀伤地叹道。
      “那如果你把家人都接来天津生活,一个月十两银子可够了?”英敛之突然云里雾里,问了这么一句。
      碧城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蹊跷,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哦,我想应该是够了。”
      “嗯,那好。”英敛之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以极正式的语气说,“我们《大公报》原有三名编辑,现在再添一名,正合适。”
      英敛之早年受洗,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和传统的士大夫不同,他很尊重女性的价值,认为女性的自省关乎国家的命运。这点从他的择偶态度和夫妻相处中,就可见一斑。
      当他从太太那里听闻吕碧城离家出走的来龙去脉,对她很是敬重。加上已经见识过她的才华,便起了惜才之心,欣然同意太太的建议,邀请她加入《大公报》。
      他想的是:如果给这位女子提供一份她能胜任的工作,既可以帮她在天津立住脚,又可以树立一个激发更多女性自立的典型,何乐而不为呢?
      但碧城还没有弄明白他的用意,有些发怔。
      方守六却率先反应过来了,高兴地拍着手说:“再添一个?不错,不错。吕小姐,如果《大公报》请你去做编辑,不知道你肯不肯屈就呀?”
      “什么?方先生,请您再说一遍。”碧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方守六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们总经理是想请你来做《大公报》的第一个女编辑,恐怕也是整个大清国的第一个女编辑哦。吕小姐,你可愿意?”
      这次碧城终于听清楚了,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英敛之和方守六都是一脸的认真,她又转头看了看英夫人。
      见她也满脸期待地冲自己示意,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自己的运气真的来了!
      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有些害怕。
      刚刚方先生说,她会成为天下第一个女编辑。这么大的事,她到底做不做得来?
      可转念又一想:父亲去世的那几个月里,她不是切切实实帮母亲保住了家业么?
      而且余大哥、樊叔父还夸她:“恐怕连男人也未必能干得像你这么出色。”
      再说,当年父亲把她和弟弟一起送往南通历练,不是把她和男人一样看待么?那时姨丈不也对她格外高看一眼么?
      可见这世上,女人也能和男人一样成事。
      想到这里,她激动得全身血液沸腾,脸都红了。
      她郑重地举杯:“英先生,方先生,你们这样看重我,碧城真是感动至极。说实话,自从家父过世之后,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待我了……”
      说到这儿时,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因为她不自觉地联想到,家道中落以来,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
      但她不想在赏识她的人面前,露出不中用的样子来,赶紧眨了眨眼睛,把这些委屈咽了下去。
      她身旁的英太太心细如发,洞察到了她的心思,爱怜地搂了搂她的腰,以示鼓励。
      这种同性之间带着理解的温暖触碰,又让碧城差点止不住眼泪。
      “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庆祝《大公报》又添了一名新编辑。”方守三适时建议道。
      碧城便把这些激动和感怀,化在酒里,一饮而尽。
      这晚,席上六个人不叙长幼,相谈甚欢。从家事谈到国事,从女权聊到民权……一直畅聊到了深夜。
      聊到兴起时,碧城还即席挥毫 ,作了一首《书怀》:

      眼看沧海竟成尘,寂锁荒陬百感频。
      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
      江湖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
      谁起民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英太太没想到,“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这样的慷慨阳刚之句,竟然和“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这样的婉转阴柔之词,出自同一人之手,当场就题了一句跋语:“极淋漓慷慨之致,夫女中豪杰也”。
      英敛之大感畅快,高兴地说:“这首词明天就会发表在大公报上。”

      散席之后,方太太亲自安排碧城住进了法租界的同升客栈。那里离大公报馆只有几步距离。
      碧城劳顿了一天,本该十分困乏才是,可她却人逢喜事精神爽,兴奋得根本睡不着。便向柜上讨了几张白纸,把这些年所做过的诗词、杂文,在灯下一篇篇默写出来。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红日满窗,朝暾耀眼。
      她打开客栈的窗子,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听着鸟儿在树叶中歌唱,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随后,她提着稿子,在清晨的阳光里,直奔大公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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