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意》白寻五七

1、第 1 章

　　落花别院大门敞开，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穿着深红松霜袄的妇人面色严肃，站在门口。
　　“动作小心点，梨花树栽在院子左边，运着桃花树的人去院子右边。”
　　一进门便是一座庭院，正中央的池塘水波荡漾，三三两两的荷叶片浮在水面上，随着波痕摇晃。院落雅致，若不是两侧规律齐整的小洞泥土翻地，庭院的景致定会惹人流连忘返。
　　小厮步伐迅速，将一棵棵粉得像霞的桃树和白得像雪的梨树平稳栽在了小洞中，从门口到院子里的小径上洒落着交相辉映的花瓣，有的落在青瓦瓷砖上，有的飘进了池塘里，风一吹，满院花香。
　　前院有条不紊，热闹有序，趋仪苑内则是一片寂静，院子里站着伺候的侍女，惶恐不安等在外头。房门紧闭，像是隔了两个世界。
　　“綮綮，我们把药喝了好不好？”穿着玄色衣袍的男子语气柔和，还带着一丝乞求，满目温情对着床榻上的女子。
　　房间内只有他们俩人，侍奉的下人们皆守在门外，没有传令，不得进入。
　　趋仪苑的主子是七天前住进来的，带着一副病殃殃的身子，但却让五王爷宝贵得紧。这七天里，那位府中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的王爷不仅将人安置在自己最隐密的别院内，还特意招了几名女子服侍这位姑娘。
　　房间里静悄悄的，忽地传来瓷碗打碎的声音，外面一行人一惊，纷纷低下了头，无人敢询问。
　　贴身侍卫池垸拿刀的手紧了紧，轻轻叩了几下房门， “王爷可无事？”
　　无人回应，房门却兀地打开，夏濯吩咐道： “你们几个去吩咐厨房做些甜食。”
　　他又看向池垸， “你再去端碗药过来。”
　　命令一下完，他便回了房间。
　　池垸将房门阖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方才注意到自家王爷的衣袖处似乎是湿的，还有一股药味。
　　房间内，刚醒来的女子坐在床上，青丝如瀑，呆呆地看着打翻的药碗。
　　夏濯蹲下身子，将碎片捡起，放在桌上，却没管那滩药渍。
　　“綮綮……”无奈又无力地唤着她的名字，却不含一丝责怪。
　　女子注意到，他的手指似乎被划破了，但她只是低下头，不带任何一丝情绪道，
　　“我不喝药。”
　　夏濯见她开口，扬起一抹笑， “一碗药换两块桂花糕，好不好？”
　　女子垂眸，试探道： “四块。”
　　“好。”
　　夏濯脸上笑意更明显了些，很庆幸自己猜中了她的想法。

　　另一处，汀州
　　林间人影穿梭，逃跑之人慌张往后扔了几个飞镖，脚步不停。
　　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距离汀州还剩下些距离，只要到了城中，至少性命能保住。
　　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像是察觉他的意图，分几波人围了过来。
　　藏蓝色衣袍男子嘴角噙笑，挥手找人拿来一把小弓，阳光倾泄，光影交映，利箭穿过林间直指逃跑之人。
　　树影绰绰，箭矢没入腿间，人倒在了地上。
　　“快去，要活的。”
　　林风吹动他的衣袍，男子往下一跃，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落在地上。
　　“公子，人没了。”
　　树林静谧，郤律闲庭信步走着，还没见到人影，自己的部下就到了眼前汇报。
　　“啧……”男子面色苍白，嘴唇却红润， “跑了这么久，还以为是个多惜命的呢……”
　　“算了，去信给京城，就说人都解决了。”
　　“是。”
　　他的属下动作迅速，眨眼间便不见人影。

　　“你是何人？”
　　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床上的女子恢复了一点力气，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男子。
　　夏濯见她醒来是如此反应，一时之间不知是好是坏。虽然早就从大夫嘴里知晓，她脑中的淤血可能会有后遗症，没想到竟是失忆。
　　其实并不算是坏事。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名叫夏濯，字子零。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他一顿，说话声音都小了些， “这里是大夏，你如今所在的地方是我的一座别院。”
　　完綮瞧他越来越不确定的语气，有些怀疑他言语间的真假，不过见他的穿着打扮，倒不似寻常人家。
　　“我是谁？”
　　她记得方才递药时，他口中唤的名字是綮綮，难道他跟自己很熟悉？
　　“你名叫完綮，我们是在汀州认识的。”
　　完綮思考片刻，脑子里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东西，身上却隐隐作痛，自己不知是受了多重的伤，竟然躺在床上躺了这么久。
　　“倘若只是萍水相逢的认识，为何我会在你的府上？”
　　而且一待便是半年，这半年间，她清醒的日子算不上太多，但也知晓一直被人照顾治疗着。
　　女子面容平静，问出自己的疑虑，一双杏眼淡然打量着眼前之人。
　　这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你与我……”夏濯思索片刻， “你是我……”
　　“王爷，药端来了。”房门被人敲响，刚想好的词就在嘴边，恰在此时只能吞咽下去。
　　夏濯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打开门，将药接过。
　　又听他低声道： “王爷，右相来了。”
　　夏濯神色未变， “让他在大厅等着，上一壶龙井端过去。”
　　“是。”
　　池垸刚应声，只见几名侍女拿着食盒走了过来。
　　夏濯让人守在外头，自己来来回回好几趟，才将药和甜食全拿进房间内。
　　底下的侍女面面相觑，心中惊讶却都留了个底，趋仪苑的主子真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大厅内
　　李遇将端上来的茶水喝了好几杯，嘴里苦味弥漫，看向杵在门口的侍卫，问道， “你家王爷是金屋藏娇去了？这么半天还不见人影？”
　　池垸刚想回话，就看到自家王爷的身影， “王爷。”
　　夏濯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怎么突然来这找我？”
　　落花别院是夏濯的私产，除了自己的心腹，便只有李遇一人知晓。
　　“放心，没有尾巴。”
　　李遇将茶杯放下，说起正事来， “你这几日没去上朝消息不灵通，今日可发生了一件大事。”他挑起眉头，故作夸张道。
　　“何事？”
　　李遇兴致勃勃道： “太子今日被皇帝禁足了。”
　　“为何？”
　　“南方不是闹了瘟疫，地方官的折子递到京城来了，今日商讨的便是派谁前去治理。”
　　李遇说的有些渴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继续道： “本来这件事容易处理，人都定下来了，谁知道这太子哪根筋没想通，自动请命要去安抚百姓。”
　　“皇帝不会答应。”
　　夏濯眸色不明，轻飘飘补了一句。
　　“那肯定，谁不知道太子最受皇帝喜爱，怎么可能让他去那种地方。”
　　李遇说完，有眼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才继续道： “但太子这次也是铁了心，非得前去，从大殿闹到御书房，皇帝气得直接给他禁足了。”
　　夏濯轻笑一声， “我这个二哥啊，总喜欢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李遇板起脸，意味不明道： “这次闹瘟疫的地方是漓沂。”
　　夏濯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却是喝不下去了，重新放回桌上。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完綮刚一口闷了他递过来的药，手上握着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我竟然拿命去救你吗？”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看了他一眼，又咬了一口糕点。
　　夏濯一愣，低下头不敢看她。
　　“也是。”
　　完綮拍了拍手，从床上站起来，素白手指挑起他的下颚， “你的姿色确实符合我的心意。”
　　她慢慢弯下腰，凑上前去， “我们到哪一步了？”
　　桌上的糕点还剩下一块，女子的手搭在桌上，一丝以前的记忆都没有。
　　方才那人急急忙忙跑出了门，有些事情还没问清楚。
　　完綮看向窗外，是个艳阳天，院子里有一方池塘，几棵桂花树，一座水榭凉阁。
　　我可还有亲人？他们是否会担心？

　　东宫内
　　两名侍卫守在大殿门口，太子的贴身太监薛喆苦着个脸哀求道： “殿下，你就让奴才进去伺候你吧。”
　　夏靖昇将手上的酒壶往门口一砸， “滚！都给我滚！”
　　他坐在地上，衣裳零乱，眼中猩红，满脸颓废之色。
　　半个时辰之前，太医院
　　“殿下，你怎么来了？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周太医见到来人，行了个礼。
　　“我来找辛夷，她在吗？”
　　“殿下找慕容啊，在在在，我这就去喊她。”
　　慕容辛夷刚到门口，看到太子，脸色如常，恭敬道： “参见太子殿下。”
　　“辛夷，我想和你聊聊。”夏靖昇小心翼翼开口道， “可以吗？”
　　“殿下，我不是空闲之人，若殿下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就先进去了。”慕容辛夷说完转身就走，却被人推了出来。
　　“诶诶，慕容，分拣药材一事不急，陪太子殿下才是大事。”周太医边说便将人往外推，看向太子， “殿下可以和慕容慢慢聊，如今太医院没什么急事。”
　　“辛夷，我们去那边吧。”
　　慕容辛夷看了看周太医，无奈点点头， “走吧。”
　　“殿下有何事便直说吧。”
　　天阴了下来，一块厚厚的云层暂时遮住刺眼的阳光，恰好又有一阵风吹了过来。
　　慕容辛夷没戴官帽，吹起的发丝打在她的脸上，她随意拨了拨，看着眼前支支吾吾的人。
　　“父皇不同意我去漓沂。”
　　“殿下确实不必去。”慕容辛夷面色平静，并不吃惊。
　　夏靖昇愣愣地看着她， “可是我想去，我想陪你去……”
　　“殿下慎言。”慕容辛夷打断他的话，满脸严肃， “瘟疫一事本就不可儿戏，若殿下没有治疫救人的心思，何必以身犯险。”
　　她低下头，缓缓道， “辛夷只是一小小医官，毕生心愿便是精进医术，救治病人。望殿下保重身体，谨听圣言。”
　　风渐渐停了，云层之后的太阳也显现出来。
　　夏靖昇呆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远，即便阳光刺眼，也不舍得错过。

　　漓沂原是大宋一方领土，经历一战后，大夏占为己有。
　　“你说这漓沂也是奇了怪了，自从归于大夏后，年年都有怪事发生。”
　　李遇回忆起这三年里发生的怪事，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你想想看，第一年，漓沂发生旱灾，原是产粮大户的地方全年颗粒无收，还传出来有吃人一事。”
　　夏濯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讲。
　　“这第二年，又发生了洪灾，据说也是死伤惨重。这前两年的灾害一连起来，只透露出两个字——诡异。”
　　第三年则是瘟疫，倘若有一地方年年要死人，绝对能说那地真邪门了。
　　“前两年京城是不是没像今日这般派人过去？”夏濯问道。
　　“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皇帝前两年根本就没管过那方百姓的死活，你猜猜，为何单单今年出了事就派官员前去，还请了太医院那帮人？”
　　夏濯见他一副兴致冲冲打哑谜的样子，知晓这事不简单。
　　“有两点原因，其一，便是这件事本身。瘟疫非同小可，一旦没控制住，不仅漓沂那地百姓遭殃，还会扩散各地。”
　　他抿了一口茶水，接着道： “其二，便是近日传出来的谣言。”
　　李遇面色一喜， “亏我还以为你消息闭塞，没想到你早就知道。”
　　漓沂一战后，大夏皇帝下令屠城，那一役，死伤无数，染红了半边天。
　　因果相报，怨魂难解，不得太平。
　　“这谣言不知是谁传出来的，都在说当年漓沂惨死的百姓魂魄仍然留在当地，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是他们要让如今居住的大夏人不得安生。”
　　“鬼魂作祟……” ，夏濯眸色淡淡， “皇帝信了？”
　　李遇随意将手搭在桌上， “肯定没有，主要是岑将军把这事闹到了殿前。”

　　几日前
　　庄严肃穆的大殿上，穿着深红官服的官员排成两列，为首站在最前头的便是两位丞相——左相吴祚和右相李遇。
　　“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夏武帝扫了一遍底下众人，刚想宣布退朝，就见有人跪在地上。
　　“陛下，臣有事启奏。”
　　岑室一脸决绝，听到上方的一声允，说出来的话却让其余人脸色微变。
　　“臣近日收到小儿的一封家书，漓沂一带恐有变动。”
　　一代武将言辞凿凿，话语肯定。
　　“那地今年突发瘟疫，加上前两年天灾，如今人心惶惶，传出谣言称当年屠城一事血债血偿。”
　　“放肆！”
　　夏武帝面色一变，目光如针一般扎向那跪地之人。
　　“朕作的决策岂容他人置喙，来人，将岑室拉下去，关入地牢，听候发落。”
　　“陛下……”
　　岑室没反抗，也并未求饶， “臣希望陛下派人前往漓沂，救治百姓，以此止息谣言……”
　　李遇听着这段心忧百姓的肺腑之言，内心思绪万千。满朝的文武臣子，又能有几个能做到这种程度……
　　“退朝！”
　　夏武帝余怒未消下了朝，臣子们两眼相看，却是无言。

　　“岑室以自己的命去搏漓沂百姓的命，真是……”十足的讽刺。
　　夏濯虽知皇帝不拿百姓的命当命，却没想到如今对待臣子也如此荒唐。
　　“果然啊，帝王不容他人质疑，岑室竟没看清这一点。”
　　李遇回想起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不发一言。
　　他轻轻描着茶杯的花纹， “漓沂或许是个切入口，你怎么看？”
　　“不可，漓沂这些年的怪事背后一定是人力所为，牵扯进去恐怕容易暴露。”
　　干旱，洪水也许是巧合，可瘟疫一出，便有谣言扩散，这其中联系很难不惹人怀疑。
　　“王爷，趋仪苑来人了。”池垸走进来，轻声道。
　　谈话被中断，夏濯迅速站起身，直接往门口走。
　　来人是趋仪苑的侍女瑶婷， “王爷，姑娘突然晕了过去，您快过去看看吧。”
　　夏濯听她说完，大步一迈往那里赶。
　　李遇见人慌慌张张走了，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池垸，趋仪苑不是你家准王妃该住的院子吗？你家王爷什么时候娶了个王妃？”
　　池垸不知如何回答，但王爷既然没有告知右相，那他就不必知道。
　　“右相请回吧，王爷今日应是不会回府了。”
　　李遇见他口风紧，倒也不强求。
　　“告诉你们王爷，别老住在这里，他府外的眼线迟早会起疑。”
　　该提醒的已经提醒了，李遇大步一挥，只留下个潇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