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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银鞍照白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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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兴四年,三月。
朔风带来几日风沙。
春季本应物华更新,花色正浓,可一场风来,天色阴霾不见日。
尤其是河西一带交战,本想着休整一个冬天,到开春冰雪消融后打上几场胜仗就能了结。结果剑南消息传来,南诏大军借道吐蕃攻打西南一带。战事吃紧,援军物资都成了个问题。
至于后宫,虽不得干涉前朝,却也没有消停。
去年岁末,吴女史怀孕一事被人揭发,紧接着她就被接回家中。
吴女史的外祖为朝中三品大员,说的话自有一定分量。而她怀的也无关龙嗣,不涉及朝中太多利益,因此在吴阁老一番运作下,苍天开了好生之德。
吴女史除却宫内所得钱财被罚没,其余体肤上的罪就全都躲了过去。
但罪责总要有人担,否则日后难以御下。
皇后也借此发难,拿捏了一把尚宫局。在皇后的主持下,整个六尚做出了不小的调整。
郭皇后坐在宽大的梨木案前,审阅一堆繁琐的后宫事物早就烦了,于是突然将文书一扔,冷不丁问出一句,“容钰,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啊?”
“臣就想一直跟在殿下身边。”
郭皇后挑动眉尾,噗嗤笑了一声,“当真?”
“千真万确!”
此时,叶容钰不仅是掌籍,还从尚宫局手中接管皇后凤印。
此前,后宫中大小事项都需记录文簿,而这文簿都先由尚宫局来审议,之后呈给皇后定夺。
所有皇后允定的事,都需要加盖大印,而大印却在尚宫局掌印的司记处。
这种流程下,但凡大小调动、用钱等一切事情,皇后在一边审阅批着,尚宫局的人就在一边看着。
郭皇后性情刚烈,岂能容下尚宫局伸长脖子指指点点。
于是借吴女史一事收回凤印,另设掌印女官,由叶容钰兼任。
郭皇后故意调侃道,“万一哪日冒出来个大学士,对你嘘寒问暖,你岂能不动心思?”
叶容钰听得出这话有点她的意思,怕她一时被迷住眼就跟人跑了。但她经不住这样的吓唬,直接跪在皇后脚前,手扶圈椅仰视着皇后。
“什么样的大学士能比得过殿下能让臣死心塌地?”
郭皇后将她一手提拔,赐她宅院珠玉,教她管理一司,让她心力得以施展。
“殿下待臣恩重如山,臣愿此生追随殿下。”
“是吗?”
“千真万确!”
“容钰,你可千万不能辜负本宫啊。”
说这话的时候,郭皇后的言语里竟然是一种恳切,就好像她即使身居高位也曾被许多人辜负。
“殿下待臣如恩师,只要殿下一日能用得到臣,臣就一日守在殿下身边。”
郭皇后听到这句承诺顿觉舒心,她拉着叶容钰起身,然后话锋一转,“话说起来,你有没有听说吴女史后来如何了?”
“嗯,臣前几日有事去了趟翰林院,果真听说了。”
“哦?”
郭皇后的丹凤大眼睁得更大了些,差点要把眼角张裂,这全然是想听八卦的心思。不只是皇后,聊到此事时,承香殿上下的宫人虽然都颔首在各处,却抬起一双双发着金光的眼,瞟向叶容钰。
“吴女史回去后与卫大人匆匆成了亲。”
“那这卫大人倒也算个负责任的君子。”
郭姑姑竟也提着裙从屏风后走来,别人聊起战事她都不知道城池在哪,更不知如何用兵,如今终于插得了嘴了!整个承香殿上下,气氛也都随着她活跃了不少。
叶容钰肩膀一松,左手捏着宽袖,稍稍挡着脸,与皇后,郭姑姑三人凑成一堆,“君子不君子的可不好说,卫大人本来在画院不过是个代诏,成婚后,吴家夫人回娘家求了父亲,如今这卫大人摇身一变竟去元州做长使了。”
翰林各位代诏品级不等,尤其是画院那跟实权就不沾边,至于卫大人,相当于从一个六品闲散人员转到地方做五品长使了。
郭姑姑似乎有点回过味儿来,“那吴女史呢?”
“在京城家中休养。”
“这......”郭姑姑面露担忧,攥了攥手绢。“不过要是吴家对卫大人的仕途还有后继之力,想必他们夫妻二人还是能恩爱下去的。”
郭皇后被这句无心的话戳中脊梁骨,她坐在椅子上左右扭动了一下,像是坐在了一堆卵石上不自在。
“容钰,时间差不多了,你去送送钱将军他们吧。”
郭皇后突然冷下的脸色,叶容钰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郭姑姑见皇后脸色不对,又回到墙根站着。琢磨着刚刚到底那句话皇后听不顺耳了。
钱暄领命成为神策军护军副使,并赴西南监军。
蔺云本是被郇王要回府上伺候了一个冬天,但因武艺出众办事利落,因此被钱暄看重充任神策军中,准备一起带到剑南听命。
叶容钰带着一队宫女正往宫门方向走去,而蔺云就在宫巷里等着。
“容钰!”
叶容钰停下脚步,吃惊问道,“你不是应该在宫门口准备走了吗?”
“我怕你不来,所以给钱将军打了声招呼,在这等你。”
“那钱将军人呢?”
“他刚好还要再去趟军营,所以不差这会儿。”
叶容钰看出他是有事要对自己讲,于是对身后女官说道,“你们先去宫门外,把东西给各位将军先分了吧。”
等这些宫人走后,蔺云取下肩上的包袱,拿出一个织锦口袋。
“容钰,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
见叶容钰想也没想就接下了,蔺云这才放心说道,“这是我近些年攒下的全部身家,也不过百余两银子的东西,你留着用吧。”
“什么?”
叶容钰一听,瞬间觉得这织锦口袋烫手起来,只恨自己手贱。
“我可不能收!”
她想要将东西还回去,可蔺云背过手还贴墙根站着。
“容钰,钱将军为监军必然不会只躲在大后方,一旦冲锋陷阵,生死便未可知。”
“别说这些丧气话!”
“你肯定能平安归来的。”
叶容钰卯足力气要把蔺云手拽出来,但蔺云像个石塑,只要他不肯动,任谁也拉扯不动他。
“容钰,再扯我这衣服可就坏了。”
“那你还不听话把这东西收回去。”
蔺云叹了口气,“郭家子弟尚且战死九人,更何况是我了。不过你放心,若是峆州有情况,我定然会尽早派人去联系你父亲。”
叶容钰哽咽住,一拳轻轻打在蔺云胳膊上,“先保护好自己吧。”
蔺云怕叶容钰哭出来,赶紧又道,“你也不用这么感动,要不是秋浦那个没良心的这么久了都没来见过我,我肯定还是会分他一些的。”
蔺云歪头一笑,眼睛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但这一笑更催人泪下了。
尘埃漫天,风卷残絮。
蔺云掏出自己的褐色方巾,想替她擦泪,手到人脸边还是收了回去,最终塞到叶容钰手里。
叶容钰抱怨道,“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去打仗。”
“富贵险中求嘛。”
“那蔺大人若是来日富贵了,可千万要提携我一下。”
“好说。”
叶容钰瞥去一眼,“那你够大度的。”
“你都救过我了,难不成我还要一天打你三回?我可不像你。”
“切——”
叶容钰不再说话,静静走过这段路。
蔺云时不时低头,时不时抬眼看看天。
神策军将士已经执刀持旗,列队在宫门口。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钱暄终于从东侧的延政门驾马而来。
“钱将军。”
叶容钰对他行了个礼,身后的宫女呈上一只行囊,叶容钰接过后将此交给钱暄。
“钱将军,这是皇后殿下的一份心意,里面是太医署连夜备的各类药品,还请钱将军收下。”
钱暄是个很会保持距离的人,只淡淡说了一句,“有劳了,还请替我向殿下说声谢谢。”说罢,他便接过包裹挎在身上,大喊一声,“出城!”
随着这一声令下,神策军顿时竖起旌旗。
蔺云勒马回头时,只看见叶容钰一直躬身送大家离去。
马蹄声踢踢踏踏,渐行渐远,最后成为长街上模糊的一道影。
时至三月末。
纯宗皇帝在一次朝会上突然抽出两下,嘴角流了一大摊口水。
整个皇城无人不惊恐。
后宫从皇后到妃嫔,再到各位朝臣,都守在紫宸殿寝殿的内外。这些人无不祈祷着皇帝的苏醒,可是一连盼了七日都丝毫没个好兆头。
赵贤妃一直小声啜泣着,也跟着哭哭啼啼了七日,到如今挂着金鱼般的大眼泡,红着鼻头,五官比原先饱满大气了不少。
郭皇后终于是听得不耐烦了,转头呵斥道,“圣上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臣妾担心圣上,见圣上受苦臣妾却无法代替,臣妾心里难受。”
“难受你还不回去躺着?”
赵贤妃弱下声音,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臣妾只是害怕。”
“圣上是在朝堂上倒的,又不是在你寝宫里倒的,这里朝臣都在,无一人参奏你是妖妃,你怕什么?”郭皇后又是一番训斥。
赵贤妃以袖掩面轻咳两声。
叶容钰见状赶紧上前伸手去扶,“娘娘,若是身体不适就先请回吧。”
赵贤妃被当众驳斥,伤了颜面,她看着叶容钰上前更是气不打一处,伸手将叶容钰一推。只是叶容钰身体硬朗,她不仅推不动,反倒是自己跪在这太久有些脱力,起身时跌在叶容钰怀里。
郭皇后拉着袖子,挡住一脸嫌弃,斜瞟一眼。
“快把她给带下去,省的丢人。”
“是。”
到叶容钰扶着赵贤妃出了寝殿后,郭皇后才开口问道,“王太医,如何了?”
“回皇后殿下,陛下他脉搏还算有力,应当这两日就能醒来了。”
所有人似乎稍微放心了些。
“唉,吐蕃战事不断,圣上大概是累了。”尚书左仆射谢真这话一出,群臣也纷纷应和。
“谢相公。”郭皇后声音还算大,“要不诸位大人明日再来吧,这有太医署的人轮流看护,想必不会有大碍。”
谢相抬眼一看,又低下头。
“若是不放心,留上几位大人回各省衙署也无妨。”郭皇后又说道。
“有太医署在,哪有什么不放心的。”谢相瞻顾左右,广袖一挥,“那咱们就先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