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外]狄拉克流星》Doggy

4、NO.4

　　6.

　　人类的审美大抵是一个循环，极繁主义，极简主义，复古主义，未来主义，然后又是一个新的轮回。最近大抵流行着极简主义，华莱士公司所有的大厦中都用极简风格的几何构造代替了一切冗余的装置，所有人类过去所欣赏的繁复华丽的装饰都被剔除，取而代之的是造价高昂的人造阳光倾斜在同样价格昂贵的人造水池中，在大理石质的墙壁上折射出不断变幻的光影。

　　柏源的房间却和华莱士所推崇的极简风格形成了两个极端。既不像人类刻意伪造的极简，也不像仿生人中常见的虚无空旷。它的房间并不大，相比于最近几年重新在人类中流行的极简未来主义来说，或许可以堪称复古。它大抵是按照功能来划分了房间的板块，一部分是日常生活区，从水杯，再到装饰使用的盆栽，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整齐地充斥着房间的左侧，而右侧却货架高束，摆满一个又一个打好标签的集装箱。

　　最中间摆放的是一张极大的桌子，上面整齐摆放着电线，拨片，显像管，一个打开的半圆形球体，以及数把型号不一的螺丝刀。

　　“那是星象投影仪。”柏源见EK8-224好奇，便主动说道：“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东西。但是坏了，一直修不好。”

　　柏源有6盆仿生花，EK8-224两只手分别各抱一盆，和柏源一起搬了三次，才把所有的花全部搬入他的屋内，又和柏源一起把花盆摆在每一个它认为好看的位置上。

　　对此EK8-224没有什么意见，它的诞生就是为了执行命令，人类也好，仿生人也罢，于它而言都只是一个传递命令的媒介。把6盆永远也不会枯萎凋零的假花搬入室内避免淋湿，就本质上而言和人类布达挫败仿生人反抗军的命令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柏源把自己的盆栽全部安排妥当后顺手从橱柜里抽出一把草料递给自己的电子兔。草料当然也是假的，由复生纸压缩上色制成，电子宠物们普遍被设定好了逼真的进食程序用以加强主人们的体验。兔子看到草料后便快速蹭到笼前张开嘴开始进食，预计40分钟后，那些纸做的草料又会在电子兔的腹腔内被压缩成小球排出。

　　EK8-224默默注视着另一端的柏源，心想仿生人养电子兔，或许能和仿生人数电子羊一样成为地球上经久不衰的电子笑话。

　　“你以后有什么安排吗？”柏源突然问道。

　　“安排？”EK8-224坐在大桌远离星像投影仪的另一侧，合适宜地开始装傻。仿生人女孩微微睁大自己的双眼，而后如同每一个忧愁又困惑的女孩一样将自己黑曜石般的双眼微微向下看向不知名的某处：“我不知道。”

　　它刻意放慢自己的语速，使自己的回答停顿在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我……我没有去处，主人抛弃了我。也从没有想过不执行命令的时候还能做什么。”

　　这是实话。

　　收到命令，执行命令，完成命令——简单的逻辑框架组成了枢纽9型仿生人存在于世的全部意义，自被华莱士公司重新推上销售渠道时，华莱士公司便一直重点宣称它们的性能与忠诚远超泰瑞时代的每一代仿生人，是完美的存在。

　　柏源没有立刻接话，房间便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势愈加磅礴，有风吹过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拉出雨帘，继而又坠落在透明的玻璃上不间断地敲击出滴答作响的声音。湿冷的水雾开始在玻璃上蔓延，将屋里和屋外分割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朦胧世界。

　　柏源则蹲在兔栏一旁，反复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电子兔。逐渐加大的雨声让沉默变得更加震耳欲聋，片刻之后它听见对方终于开口：“那暂时留在我这里吧。”他的声音很轻，以至于不仔细就会被屋外的雨声冲刷淹没：“我不是每天在家，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帮我浇花，照顾兔子。然后再慢慢想后面的打算。”

　　本来应该是极为理想的回答，EK8-224应该回以甜美，欣喜的笑容，感谢柏源收留自己。但是它却充满了好奇，真实的疑惑与不解充斥着它的神经元："为什么?它们是假的，主要由塑料，人造尼龙纤维还有电线组成。它们是死物。"

　　无机质，没有生命，也没有意义的东西。

　　“我知道。”柏源的目光转过来与仿生人女孩对视，大多数仿生人的眼睛都沉闷而空洞，很难从里面看到什么情绪的波动，比起活物更像是标本，此时此刻EK8-224才发现柏源的眼睛好像和它见过的所有仿生人都不太一样，在室内光源的照射下透出一种奇异的质地，琥珀似地将其中映出的人影凝在自己的眼睛里。

　　“但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会让我感觉到……”柏源再次停顿住，仿佛是在思考自己的措辞，而后他朝EK8-224含蓄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自嘲：“我是活着的。”

　　“那你为什么住在这里？如今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愿意住在生活更方便的市中心，而不是废墟。”疑惑占据了EK8-224的脑单元：“那里也有许多电子元件修理师，你的星象仪，给他们的话应该很快就能修理好。或者你也可以买一个新的。”

　　这一次柏源回答地很快：“新闻预告今年10月21号会有狮子座流星，本世纪最后的流星雨。而这里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位置。”

　　但他没有回答仿生人女孩的第二个问题。

　　EK8-224朝阳台看去，此时它才注意到房间配置了一个极大的阳台。它好奇地走近靠近阳台的玻璃，意外地看见大片荒芜平地，在连绵不绝的雨幕里链接着更远处的地平线，在视线的尽头一览无余——的确是视野绝佳的位置。

　　然而眼下是泼墨一般的浓云相互倾轧，光凭肉眼甚至很难分清楚白天还是黑夜。核爆改变了整个是地球的生态系统，不仅仅是地面物种的灭绝，天空中的气象也被永久性地改变。持续数月不停的降雨和沙尘暴在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交替肆虐，几乎从未改变，许多地球上的人从出生再到死亡，都没有见过完整的天空，因此人造的霓虹光源作为替代品充斥着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连带着路过的行人都被打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幻光。无论是大雨倾盆还是沙暴肆虐，人类的城市永远熠熠生辉。

　　人类好像总是对光源有某种执念，亚当盗火如此，霓虹太阳亦如此。

　　“你看不到的，云层太厚了。”EK8-224摇头。

　　“或许是吧，”柏源还是笑，看不出半点被仿生人女孩驳斥的恼怒。他站起身跟着走到阳台的窗边，轻轻松松地感叹：“可万一有奇迹呢？”

　　屋外的雨声更大了，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洪水从天空倾泻而出，然而在瓢泼雨水中，EK8-224却偏偏在柏源的声音中听出一丝试探的味道。

　　他在寻求什么奇迹呢？

　　仿生人女孩跟着柏源一起看向窗外：流星即使坠落，那束闪耀的光也很快会被雨水熄灭吧。

　　7.

　　柏源分了仿生人女孩一盆自己的盆栽，于是EK8-224便在柏源的隔壁住了下来。

　　它本以为作为仿生人反抗军的领袖，计划顺利的话自己能很快顺着柏源找到那些异常的仿生人真正的据点。但是在接下来相处的时间里，柏源都表现得很安静，除了照顾自己的仿生花和电子兔以外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了桌子上那颗被拆开的星象投影仪上，即使偶尔有外出也不过是出门寻找合适的修理部件。

　　“它的型号太老了，在当年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热门产品。”提起那颗星象投影仪时，柏源的神情总是显得很无奈：“所有的配件工厂停产数年，发行公司也早已倒闭。同样型号的产品甚至在黑市和废弃站都没什么人听说过。我只能去寻找一些可以替代的零件，实在找不到地，就只能自己做。”

　　柏源不愿意买一个新的，也找不到可以替换的部件，而他似乎也不是很着急修好那个破旧的星象仪，接下来的几天里始终就慢悠悠地，一部分时间花费在照顾调试自己的仿生花和电子兔上，剩下的时间才会被用在各处搜寻那些可能用来修复星象投影仪的电子元件上。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情报，完全无法把柏源和一个反抗军领袖联系起来。EK8-224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警署给到的情报有误。

　　EK8-224的情感模块首次生出了一些挫败的情绪，感觉自己像是像被柏源或者警署的人耍了，让它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在它准备偷偷回警署汇报自己进度的时候，柏源突然敲响了它的门：“我的星象仪修好了。”

　　早春的空气混合着雨水中的潮湿的寒气，在EK8-224打开门的瞬间涌入它的临时住所。一抹极为鲜亮的橙色从柏源的工装外套上跳入EK8-224的眼里。

　　好奇怪，EK8-244想道，外面的环境明明那么阴冷，但柏源却一直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你想看看吗？”柏源将手中举着一张用氧化铝边框装载的水晶玻璃片，稍稍转动便折射出透亮的光：“我找到了最后一个部件。”

　　“好。”EK8-244矜持地假笑起来，完美扮演一个温和柔顺的娱乐型机器人应该有的样子：“我的荣幸。”

　　8.

　　柏源在刻意营造出一片黑暗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将星象仪内置的托盘拉出，然后将水晶玻片放置在其上，接着按下了启动键。有一阵轻微的电流响动后，星象仪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后，硕大的镜头自下而上抬起。

　　宝蓝色与烟紫色的霞光相互亮起，在彼此交融最灿烂的位置处拉出一条璀璨的光带，浩瀚宇宙与亿万颗宝石般琳琅闪烁的星星沉默地降临在房间中，将房间中的两人笼在其中，接纳为自己的一份子。

　　幽寂中，EK8-244听见有谁轻轻问了一句：“你见过星空吗？”

　　为了保持虚拟人格的稳定，从泰瑞时代开始便设有专门的记忆师为仿生人植入人造的记忆。它当然同样也有同样的人造记忆：巨大的星舰裹挟着流火一样绚烂的星云在猎户座旁熊熊燃烧，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最深处的黑暗里迸发出万丈光芒。

　　“当然。”人造的心脏在宇宙中卑微而渺小地震颤，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暗流涌动着EKB8-224将头转向柏源所在的方向。

　　“你去过宇宙？”柏源好像对宇宙、星象一类的内容很感兴趣，声音明显提高了几个度。

　　“华莱士公司给我的人造记忆是一片星云燃烧的宇宙。”

　　“你怎么知道是人造的记忆，而不是真实的？”柏源继续追问。

　　“记忆会跟随时间逐渐模糊，”EK8-224淡淡地叹气，冷冽的气流穿过喉管带动胸腔轻轻起伏，它听见自己生硬而冷酷的声音：“但我记得星云里的所有细节。”

　　每一束星，每一束光，每次回忆起都清晰地闪烁在同样的位置，从未褪色。

　　柏源的投影仪自带极光一样光效，波浪一样的光纹在EK8-224面无表情的脸庞上不断变幻，好像流淌的河流，又像是泪：“我也希望过那是真的记忆，但是很明显，它不是。”

　　“那你留在这里待到10月吧，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看流星。”昏暗之中，EK8-224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轻盈的东西碰了碰自己的手指，它低头，看见柏源递过来一只兔子一样的玩偶。

　　“拿着吧，我自己折的兔子。”见仿生人女孩接下那个玩偶，柏源才好像终于放心了般继续说道：“虽然是塑料和尼龙纤维做的，但它至少是真实的，能够变成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真实的东西。”

　　“……谢谢。”EK8-244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草编兔子，将自己的神情潜藏在因下垂而颤动的睫毛之后。

　　“恭喜，你现在有一段真正的记忆了。”柏源的脸也被投影出来的星象所覆盖，但却依然他的情绪却明显和EK8-244不同，他又笑，连带着五官的线条都变得柔和。

　　9.

　　EK8-244在绚烂的群星中拉住柏源的衣领向下扯，柏源不设防，高大健壮的身体跟随着仿生人的女孩动作像对方倾斜，疑惑随即很快被嘴唇上传来的触感打断——它在吻柏源。

　　亿万个脑单元配合最新改造过的情感模块，经过精密的计算后使EK8-224拥有了一种精确的笃定：柏源喜欢自己。

　　EK8-244的吻很生疏，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撕咬。它虽然长着和人类一样的嘴唇，却自诞生就没有被设计过要去亲吻什么人，或者同类。于是只会笨拙的用牙齿研磨柏源的嘴唇，强硬地撬开男仿生人的口腔，试着在疼痛中尝试侵略另一个仿生人。

　　“等一下……停。”柏源很快反应过来，推开EK8-244：“吻不是这样的。”他语气无奈，却又不觉生气，像是纵容。

　　“能请你教教我吗？”EK8-244仰起脸，神态如孩童般天真又稚嫩，却又妩媚诱人。

　　黑暗里，柏源很低地笑了一声：“好。”然后他捧住仿生人女孩的脸，轻柔地像是捧住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先是用拇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仿生人女孩的嘴唇，像是在确定它的存在，而后才低头，在呼吸交错间轻轻含住对方柔软的嘴唇。

　　柏源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而柔，继而才慢慢加深这个吻，柔软的舌头滑进仿生人女孩的口腔，缠满又柔情的与女孩的舌尖交缠。

　　“你不爱我，”柏源松开仿生人女孩。

　　一种隐秘而不自知的情绪哀怆地在柏源的眼睛里蔓延，以至于使它显出疲惫的神态。柏源注视着EK8-244没什么表情变化，无动于衷的面庞，轻轻的说道：“等你爱我的时候，再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