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甫湖》木青MQ

4、1.2

　　方安兆在一扇门前站定，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他才抬手敲门。

　　“请进。”一声清亮的女声传出，方安兆抿了抿嘴，推门而入。

　　门内是间办公室，收拾得很齐整，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身穿训练服的女士，看样子是刚从训练场回来。但她已经坐定，面容亲和，等着方安兆上前。

　　方安兆感觉自己的面部表情有点不受控制，好像红了，又好像没红。他不擅长跟不熟悉的人交流，更别说找老师和上级这类人谈话。而且，他这次是来提建议的——他这辈子都没提过几次建议。

　　“武老师，我想请您……跟您……商量个事。”方安兆反复推敲用词，脸上都憋着一股劲儿，仿佛用错一个字就会要他的命。

　　武信微笑着回应：“你说吧。”

　　“能不能给巡逻官学员的临时身份卡多开通几个功能？”

　　“哪些功能？”

　　“比如理疗，还有训练要用的一些功能。”方安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他提前写好了，这下直接推到武老师面前，正好省了两句话。

　　武信扫过纸片上的字，沉思片刻，竟然无声地笑弯了眼。“这次你们几个带巡逻官的学员还真有意思，一个个都来找我加开权限。你的要求还算保守，有人直接让我给他们换正式卡。”

　　方安兆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原来不只自己一个人认为现在这样不妥。但他立刻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既然有人在他之前就提过这个建议，那为什么现在也没人给巡逻官学员换卡或加开功能呢？莫非前一波提意见的人才没说多久？还是基地已经决定不换了？

　　“我就不卖关子了，方安兆。临时卡不能换成正式卡，也不能开通新权限，以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方安兆还想争论，武信制止了他，“这不是我的决定，是基地的决定，但我本人也支持这个决定。原因其实很简单。你肯定知道自然基地是谁建的，对吧？自然基地为什么能建起来？本来就是因为爪甫湖挡了商队的财路，克隆人又不顶用，所以才有了我们。明面上说，自然基地是星际联合会和商队共同投资，但只要商队一撤资，这个基地就没法运转，我们将无处可去。而星际巡逻官……”她轻声笑了一下，“说得难听点，就相当于联合会和商队在基地里安插的眼线，他们要监视守卫队的工作，确保我们不消极怠工，保证现有商路畅通，为未来商路的开发奠定基础。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成为我们队员的一份子。我们是为了守护，他们是为了商路。”

　　方瑞允不能接受这种诋毁星球巡逻官的说法，眉头紧皱，尝试反驳：“眼线？可是……”

　　“这只是外界普遍知晓的说法，你先不用着急。”武信看着面前的学员急切想为巡逻官辩驳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其实巡逻官的作用远不止于此。他们还有一个更关键的身份——‘钥匙’。就拿爪甫湖举例吧。他们不需要真的进入内层，但他们必须知道进入内层的方法，以及在内层活下去所要掌握的一切。”武信点点自己脑袋，“这儿，才是星际巡逻官最重要，最有用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只要进入了星际巡逻官培养体系就不可以复刻记忆，哪怕是他是克隆人，哪怕只是把记忆传输给自己的另一个身体，都不允许。”

　　方安兆摇摇头。这些估计只有在星际巡逻官学员的课上会教，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你应该知道最近很多克隆公司遭受了黑客攻击吧？任何传输过信息的设备，都是会留下痕迹，这给了那些黑客可乘之机。只有我们的脑子，这块人体自带的生物硬盘，很难被改写，而且暂时无法被完全复刻。克隆人每个身体的性格不同，就跟这个因素有关。但有些人不在乎人，不在乎生命，只在乎记忆本身，因为记忆里的内容可以帮助他们达到某种目的，比如进入星球、突破防御、去除障碍……所以有些东西，为了不留痕，我们只能存在人脑里。另外，如果我们给巡逻官学员正式卡，他们就又在网上多留了一个底。这些掌握着多颗星球的‘人体硬盘’……只能归他们自己人管，其他地方不许留痕。多一条痕迹，就是多一个容易被其他人钻空子的漏洞。所以，他们这辈子只会有巡逻官训练营那边发的唯一一张正式卡，其他的一律没有。”

　　武信从头到尾都望着对面的少年，看得出来他把自己的话都听进心里去了。不过从讲到“钥匙”的那一刻起，他就慢慢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了某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武信读懂了他的表情。“你不用担心他们的生命安全，巡逻官出行都有专人保护，巡逻官学员几乎不出基地，更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那些学员才知道多少东西，别人至于费那么大力气找他们麻烦吗？不过你们外出的时候，多加防范总是没错的。这点还得靠你们几个带他们的前辈，多多留神。”

　　方安兆点头，眼神却凝视着一处空气，明显在考虑什么。短暂沉默后，他问：“那我带他出去游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需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吗？要不要多叫几个人一起？”

　　武信摇头：“你们两个互相照应好就行，他到底是基地培养出来的人，能差到哪里去？倒是你……”她一勾嘴角，有些玩味地说：“三个巡逻官学员里只有方瑞允是被你挑走的，其他两个只能上赶着塞给人家。还有，听说他们三个刚来那段时间你就跟方瑞允闹矛盾了？怎么练着练着就跑出去了？”方安兆不回话，她也不恼，只是和颜悦色地叮嘱：“别把自己逼太紧了。但你确实应该考虑一下跟他的关系，毕竟你大概率要进内层，而他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进内层。”

　　方安兆垂下头。他怎么会听不出武老师的意思？爪甫湖学员最讲究观察能力，武信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方瑞允对方安兆而言有多么特殊。她的话其实已经是变相的警示，她在告诉方安兆，快刀斩乱麻，赶紧把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梳理清楚。

　　“老师，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方瑞允依旧低垂眼帘，没有直视老师，“不到万不得已，巡逻官是不会发挥他们‘钥匙’的功能的，对吧？比如说，直到爪甫湖训练营里的人都用尽……不然他们是不会亲自上阵的。”

　　“他们是最后的引路人，所以是的，只有到了最后的最后，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们才会引导其他人进入该进的地方。一旦需要他们上阵，许多情况就由不得他们选择了。引向生还是引向死，引向战争还是引向和平……”武信凝视终于抬起头来的方安兆，平静地说，“我认为我说得已经足够清楚。”

　　方安兆点点头。他起身向老师告别，转身就要离去。

　　武信再次叫住了他：“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仨都在给他们加练？”

　　方安兆转过身子，沉声回答：“另外两个人的理由我不太清楚。但我想，我们都知道最近爪甫湖不算太平。凭那几个巡逻官学员现在的能力，就算再练两年都不一定能在外层撑过两天。为了让他们活命，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武信收起嘴边若有若无的笑容，点点头。方安兆直接离开了。

　　关上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方安兆瞬间垮下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一下矮了几截。为了防止武信或其他人突然从办公室出来看见自己，方安兆躲到了走廊拐角冷静心神。如果老师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思，估计其他人也是如此——武信只是常年待在基地里的授课老师，能力还不及一些经常外出游历或派去一线充当临时队员的学员，那些人但凡看过几次方安兆和方瑞允一起训练，也能把方安兆心里的小九九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现在方安兆没时间回忆自己过去的行为，他和方瑞允约好今天外出游历，马上就到碰面时间了。

　　他一路小跑，掐着点到达停机坪，远远地就望见方瑞允等在约定地点，正与身旁一人聊天。方安兆的穿着放在整个爪甫湖训练营里都属亮眼突出，明明也没什么鲜艳颜色，但一看就知道他与这里绝大多数人不同。方安兆觉得是因为其他学员只穿暗色衣物，仿佛被爪甫湖的阴影腌入了味，从内到外都是阴沉沉的；而方瑞允去过好几个训练营，吸收了不同地方的风格，而且才来爪甫湖训练营没多久，受影响不大，所以穿衣风格杂糅多样，颜色也比别人丰富。就像眼前的他，竟然还在飞行风衣外围了一圈咖啡色围巾，后颈部分的围巾搂成兜帽状戴在头上，跟其他人比起来，他显得又鼓又怪。另一个人则简单得多，一身全黑，身着风衣夹克和防风裤，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多余的搭配。

　　方安兆走到二人面前，竟是方瑞允身边那人抢先开口：“你带的人还挺能聊。”

　　他的口吻颇为讽刺，听着就叫人不舒服。方瑞允显然没想到上一秒还和自己正常聊天的人会突然爆出如此唐突的话，顿时傻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方安兆倒是十分平静，但回语时也夹枪带炮：“难得你看得起我。”

　　短短两句话，方瑞允判断出两件事：一，他俩认识；二，他俩关系不好。可把他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算个什么事？方瑞允疯狂给方安兆抛眼神，让他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方安兆见了，轻抬下巴，平淡地介绍：“他是贺珺。”

　　“噢！原来是你弟弟！”方瑞允连忙伸出手，想跟贺珺握手打招呼，顺便缓解一下尴尬氛围，“你好，我叫方瑞允。”

　　可贺珺只是死盯着方安兆，没有动作。直到方安兆目光越沉越深，面色变得冰冷，贺珺才不紧不慢地举起手，十分客气又短暂地跟方瑞允行了个握手礼。

　　“你准备出去游历？”贺珺看向方瑞允，问。方瑞允立刻点头，对方轻轻嗤笑一声：“可惜了，刚检修好的飞行器送到了你们手上。”他把钥匙一抛，不歪不斜地落进方瑞允怀里，方瑞允及时托住了它。“这么照顾你，你比我更像他弟弟。”

　　方安兆面色一僵，呼吸压得更低。方瑞允尴尬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好“端详”手中的钥匙。贺珺却露出一副得意之色，大概是因为成功惹怒了想惹怒的人。他随即转身离开，留下不知所措的方瑞允和低气压的方安兆。

　　还好，贺珺前脚一走，方安兆后脚就恢复了正常。这么一看，贺珺像是方安兆的低压开关，他一靠近方安兆就不高兴，他离远了方安兆就重返镇静状态。方瑞允看出方安兆不愿多谈，所以识相地一言不发。

　　“走吧。”方安兆一开口，方瑞允立刻跟上，还勤快地抢在前面开门，等方安兆进去之后关上门。

　　自然基地的飞行器有大有小，学员可以根据出行人数随意选择。不过由于数量有限，必须提前预约，还要上报出行计划，好让其他人知道什么时候有空闲的飞行器能用。这次他们只有两个人出行，选了最小的飞行器。飞行器内部空间不大，但对两个人来说绰绰有余。空间中央有一张半月形沙发，沙发背部左右侧都有抽拉床设计，床很小，只能睡一个人，个子高的人还会觉得挤得慌。但这对外出旅行的人来说已经足够，这架飞行器相当于一个移动小家，让他们无论到哪都有个心安的地方。

　　设定好了飞行目的地——青漳植物庄园——其他事情交给飞行器系统就好了。

　　方安兆坐在主驾驶座发呆，方瑞允坐在副驾驶座左看看右看看，手上还捧着飞行器驾驶说明书。虽然基础训练那年他们就学会了驾驶飞行器，但方瑞允太少外出，也就很少摸飞行器控制面板，现在遇上实操多少有些生疏。他将书本上的东西跟实物对照，遇见不懂的就直接问方安兆，没一会儿就把以前学的东西捡起了七八分。

　　等方瑞允看得差不多了，方安兆开口唤回他的注意力：“前段时间上课，老师应该讲到了执念吧？”

　　方瑞允点点头。方安兆继续问：“那你说一下，什么叫执念？”

　　突击抽查难不倒会读书的方瑞允：“是执着的念头，没法忘怀的想法，放不下的事，也是心结。”

　　“跟爪甫湖有什么关系？”

　　“爪甫湖的幻象因执念而起。”

　　“这是你自己总结的？”

　　“嗯。孔老师上课的时候讲了很多，我总结成了这几句话。”

　　闻言，方安兆不再说话，径直打开通讯仪，开始播放一段录音：

　　“所有老师，当然也包括我在内，经常跟你们强调你们的使命是什么，任务是什么，追求是什么……你们耳朵估计都听出茧子了。但是，各位，请记牢。游历的目的，是让大家去寻找你们为这个宇宙献出一切的理由，而且是私人理由。所谓‘使命’‘任务’‘追求’，如果没有极强的信念作为支撑，那都是空谈。而信念是从私人的、强烈的经历中产生的，所以你们必须去真正地体验生活，体验真正的生活。基地里的生活只是生活很小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不明白自己训练的理由，总有一天我们会对自己产生怀疑，甚至会对我们的过去产生怀疑。这份工作，这份事业，需要一个属于你自己的锚点。这个锚点既会成为你的软肋，也会成为你的动力。再者，唯有拥有执念，你在爪甫湖中面对的幻象才能保持相对稳定，因为那些幻象正是因你的执念而起。你恐惧的、爱的、恨的事，都可以成为你的执念。但是，我强烈建议……不，我要求你们不要将悲伤事件作为锚点，因为人容易在悲伤中溺毙，下场会很凄惨。”

　　听完这段两分多分钟的录音，方瑞允显得很惊讶：“孔老师说的跟这个一模一样！”

　　“这段话就是我俩的老师说的，我们把它录下来了。现在孔老师就是在替这个老师代课，他这段时间有事，没法上课。”方安兆被突然窜进脑海里的东西哽了一下，停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我每次出去游历，都会听一遍这段录音。”方安兆关掉通讯仪屏幕，调整了一下坐姿，“它能提醒我外出游历的意义。游历不是简单地出去玩，而是体验一切，并牢记过程中感悟到的一切。”

　　“可最后你们记住的这些东西……不都成了反过来对付你们的武器吗？爪甫湖的幻象就是生于执念……”

　　他没把话说完，但方安兆知道他的意思。“就跟录音里说的一样，这既是我们的软肋，也是我们的动力。所以……”方安兆轻叹一口气，“你训练的时候碰见的那些恐怖幻象，无非是血腥、怪异、暴虐、残忍之类的景象，你总有一天会适应的。不用怀疑自己，你会的。”在方瑞允质疑又害怕的眼神中，方安兆沉重地点头。谁都不愿适应这些东西，但最后谁都会麻木，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前线队员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单纯的恐怖景象了，他们看见的更多是自己的回忆，往日的美好事物，在他们眼前破碎消散。这才是爪甫湖最令人恐惧的地方。它会把你所爱之物当着你面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