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甫湖》木青MQ

13、1.11

　　方安兆下飞行器前拿了两个夜视仪走，那时方瑞允心中还有些纳闷。但当他踏上停机坪许久，周围仍旧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他终于意识到了夜视仪的作用。

　　“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方瑞允疑惑又无语的说，一边把夜视仪往头上套，“镇子里的人都进化成出了夜视功能吗？”

　　“你还别说，伏羲镇人的夜间视力比其他地方的人确实高出一大截。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片黑暗，并以此为荣。”

　　“真的有克隆人能进来吗？”方瑞允举起手，在眼前不断移动，测试自己能看到多远。

　　方安兆耸耸肩，“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随时打着火把或举着强光手电筒，克隆人也能进来。但这样就太招摇了，对吧？这几乎就是把‘我是克隆人’几个大字写在脸上，等着被人揍。”

　　方瑞允嘴里嘟嘟囔囔着“真要命”，不情愿地固定好夜视仪。他很不喜欢戴着稀奇古怪装备的感觉，这会拉远他与其他东西的距离，比如这夜视仪，弄得他没法判断四周景物的颜色，只能看见轮廓线条和一团团蓝绿红色块。

　　方安兆瞥了一眼他，发现他没有切换模式。“你用的还是最普通的作战模式，视野里的颜色很单调。”他按住夜视仪侧面的某个按钮，“按这个地方可以切换模式，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更好看了一点？”

　　“何止是……一点！”方瑞允惊呼出声，夜视仪中忽然出现了颜色丰富的线条，虽然大部分依旧是物件的轮廓，但比刚才那个模式显示出来的信息丰富很多，也更贴近现实。方瑞允怀疑这种模式看久了容易视觉疲劳，产生眩晕感，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宁愿多一些色彩和眩晕，少一些单调与无趣。即便有这个模式，他还是忍不住吐槽：“科技都发展成这样了，为什么夜视仪还是这种水平……”

　　“估计是因为克隆人用夜视仪的机会太少了，没有人关注这种东西，自然就没有进步。”方安兆一语道出真相，顺便带出了其他信息——自然人在这个时代的社会地位其实有些尴尬。绝大多数自然人几乎丧失了话语权，因为他们人数太少，且根本斗不过财大气粗的克隆企业。没有资金，缺少研发，很多只有自然人才用得上的东西依旧维持百年前的水平，没有机会更新迭代。

　　但伏羲镇显然选择了一条跟发展潮流背道而驰的道路——他们极度推崇百年前的物件与技术，恪守传统到了迂腐古板的程度。仿佛时光都拿他们没办法，不得不允许他们保持伏羲镇几十年前的样貌。

　　离开停机坪区域，穿过一道门，他们进入了镇子，陷入汹涌人潮。他们选择的出口直接通往伏羲镇最大的集市，无数小商小贩聚集于此，向路人兜售很少人能看懂的东西，譬如柴油汽车的点火塞，锈迹斑斑的排气管，挂在树枝上的祈愿条，鱼缸中的造景石子……很难想象这些东西竟然会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纵然是对自然人历史了如指掌的方瑞允也认不出所有商品。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生活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中，伏羲镇人的眼睛看起来与众不同，明显更大，更澄澈，好像能吸收更多光线。那些商贩不用靠近光源便能看清过往行人身上不起眼的物品和脸上的细微神情，从而判断出行人来自哪里，性格如何，是否有购买能力和购买欲望。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商贩们对方瑞允格外热情，总是大声招呼着“过来看看”“这边瞧瞧”“物超所值”之类的话。方瑞允也不负众望，每个铺子都想看一眼，但很少掏出钱包结账。他好像多看两眼就能满足，并不期待把这些东西都卷回家。

　　直到现在，他唯一买下的东西是一本本子。“我喜欢把东西写下来，纸质记录对我来说是最长久的记录方法。毕竟我不能复制记忆，也不能把记忆储存起来，你知道的。”

　　方瑞允逛得开心，刚刚经过的每个小铺几乎都有商品被他摸了一遍。但方安兆的双手始终插在口袋里，外表看起来轻松自如，其实手早就在暗自攥成拳头。他快要观察不过来了——他记住了刚才走过的每一个转弯，甚至连步数都记在心中，但太多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方安兆已经忘了有多少个疑似极端分子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最让他不安的是两个上过星际通缉令的逃犯，他们正在距离方安兆不足十米的小铺叫卖糖果。

　　“嘿！那里有白茶糖！”方瑞允似乎早就把锻炼观察力的任务抛到了脑后，全身心寻找有意思的小玩意儿。“白茶糖可好吃了，特别提神！天哪，那里还有一桶便携式星球催动仪！这种东西怎么能就这么摆在外面，这不是会让星球动起来吗……噢，只是玩具模型。”他把一根星球催动仪模型塞回桶中，目光转向几步之外的宠物小摊，“看，陨石虫！”他瞄了一眼摊主，凑到方安兆耳旁悄声说，“我记得这种虫子好像是保护动物吧……但是它们那么漂亮，应该是人工选育的。”他的嘴巴根本停不下来，一直在给方安兆科普，“那边是芍药花，看起来像野生的，肯定不便宜，现在野生芍药花只能去地球原址摘，运过来都得花不少钱。除非……”他走上前摸了一把芍药花的花瓣，露出早有所料的表情，“这是人造的，应该是用什么花的叶子粘起来的，最后刷一层透明固漆，工艺倒不错，跟真的似的。”

　　原本方安兆听得不算认真，他的重心都放在观察周围上，可时间长了，他竟从方瑞允的碎碎念中听出了几分趣味，逐渐转移了注意力。他眼中的伏羲镇危机四伏，随处可见危险人物，在这里根本感受不到多少游历的乐趣。而方瑞允眼中的伏羲镇却妙趣无穷，连墙边挂的灯、地下贴的砖、房上盖的瓦、锅里煮的菜都颇具吸引力，他像个来伏羲镇做文化考察的历史教授，终于有机会把书本知识跟实物对上号。明明走的是同一条路，两人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方安兆突然有些羡慕方瑞允，他发现方瑞允并非观察力差，而是只把观察力用在他感兴趣的地方。只要他愿意观察，他能做得比谁都好，无论是判断工艺品新旧程度还是分析复古用具的市场价格，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连扎根在此多年的商贩都招架不住。

　　“要不你讲个价吧，你觉得多少合适？”一位书摊老板愁闷地求饶。真不知道从哪儿跳来这么个祖宗，能轻松点出最近几十年的二手书均价，还摸透了这里的运费、人工费和摊位费，这让他想起曾经听祖父说起的一位客人，那人简直是祖父的噩梦，每次来都要包下所有二手书，但祖父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全靠客人一句“不能让你把底裤都赔光了，以后我没地方进货”，才拿到最基本的人工费。现在书摊老板和多年前的祖父共感了，那种无论说什么都会被人揭底的感觉实在太糟糕。

　　方瑞允故作思考，报出一个比进货价稍多一些的价格，老板无奈地点点头，挥挥手让方瑞允赶紧走。但方瑞允还是不放过他，又从摊子上抽出几本一看就保养得当，几乎和全新没什么差别的二手书说：“加上这几本，还是按刚才的单价，我都拿了。”老板显然不乐意，方瑞允只好装出一副体贴人的模样：“那就再给你一本的钱，五本卖出六本的钱，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等二人离开书摊一段距离，方安兆才开口问：“你怎么对这些东西这么清楚？花，糖，二手书……”

　　方瑞允显出狡黠的笑容，笑容间流出一丝兴奋，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星球巡逻官可以进入一个资料库——噢对了，你可别跟别人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等方安兆点头保证，他才继续把话说完，“那个资料库收录了自星球守卫队成立以来所有的视频记录，你根本想象不到那个资料库里有多少东西，但我并不喜欢在去新地方之前就看资料库里的视频，那肯定会削弱实地的惊喜感 。但是你又说伏羲镇可能有危险，所以……总之，我恶补了资料库里有关伏羲镇的视频，找到了一系列未署名的视频，应该都是同一个人上传的，里面的内容就是在伏羲镇四处巡逻。拍摄视频的人很喜欢书，每次都会在刚才那个书摊买一大堆书，不过那个时候摊主不是现在这个老板，是另一个年纪大很多的老人。那个人每次都会讨价还价，他应该买了很多年书，对价格一清二楚，我根据他说的东西加上网上最新的信息，总结了二手书价最近几十年的价格波动……怎么了？”

　　“你根据几个视频总结出了二手书市场的价格波动？！”方安兆显得很吃惊，这种事情耗时耗力，使用某些经济工具的话会或许轻松一些，但无论如何，很少有人主动做这件事吧？

　　“啊，我没有真的画出一张表，只是在脑袋里稍微记了一下，那些视频里都有明确数字的。不过把那些视频看完确实挺累人，几百个小时呢。”

　　“几百个小时？！”

　　方瑞允回答的语气很无所谓，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对啊，这个人应该是执勤了一个季度，有六百来个小时的视频。等等……你以为我看了六百个小时的视频？”他的手瞬间举起，像是要给方安兆一个爆栗，但猛地想起这是自己的前辈，手又缩了回去，“现在有个东西的名字叫智能助手，知不知道？让它把有用信息筛出来就行了，我实际看的视频只有几个小时。”

　　方安兆的脸有点发烫，这不是他的智商水平，他早该想到智能助手的。他在方瑞允面前总是会莫名变蠢，这令他十分烦恼。

　　好在昏暗的灯光替方安兆打了掩护，方瑞允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他抽出三本书，怼进了方安兆怀里。“送你的。”

　　方安兆愣住了，有些懵地问：“为什么？”

　　方瑞允的笑容很张扬，在如烛火般的小铺灯光下煜煜生辉。“我知道是你拜托训练营里的理疗师给我做理疗，斯南烟和宋蓝都告诉我了。你们一人请了一个理疗师，虽然不知道你们是用什么办法说服他们让我们随时都能理疗，但总而言之，谢谢你。”他指着其中一本书说，“这本是地球动物大全，我也有一本，有了这个你就能看出青浦植物庄园通往蓝色小花的那条走廊上画了什么。北令超级迷恋地球，很多画画的都是地球上的神奇生物。这本呢，”他指着另一本书，“是古物品图鉴，虽然没什么用，但是里面的图案特别好看，我觉得整个星际最好看的东西都在里面了。最后一本是北令的著作，《地球植物图鉴·第一卷》，配图是鹿半青——北令这个名字对应的身份是植物学家，鹿半青对应的是画家。他真是勤快，一个人干两份工。这些书有点厚，你赶紧放进压缩空间吧，拿着怪累的。”他想主动帮方安兆把书塞进压缩空间，但突然顿了一下，“你应该没有这些书吧？有的话我拿回去换别的。”

　　“不用！”方安兆立刻拉住他准备抽走的手，“我没几本书。”他当然隐去了自己看得更多是电子书的事，马上收下这份礼物。

　　方瑞允露出满意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方安兆落在后面，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他慢慢觉得，观察力训练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这么多年，他始终牢记游历的意义，总想从游历中学到什么，却唯独忘记了“体验”这件事本身。他以为自己早就找到了执念，但事实上，他从未让某件事深入内心，甚至还在不停抵抗最可能扎进他心中的人，避免直面他对方瑞允的情感。现在他才明白，寻找执念只是最轻松的第一步，允许执念进入内心是更困难的第二步，忍受爪甫湖利用执念折磨自己一辈子，是时间最长且最难以接受的第三步。这三步将贯穿他的整个人生，直到他被埋葬于爪甫湖内层坟墓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