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甫湖》木青MQ

12、1.10

　　在餐厅一同吃完早饭后，方安兆和方瑞允朝停机坪走去。他俩使用传送门的申请刚刚才批下来，二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揣着早就打包好的行李出发。

　　最近他们的关系似乎出现了一点进展：方安兆好像终于放下了前辈的架子，开始以平等的朋友身份与方瑞允交流训练之外的事。虽然次数不多，内容也无非是“吃了什么”“休息得好么”，但对比之前单调的交流内容，这绝对属于大突破。方瑞允对此当然很开心，一有机会就说个不停。方安兆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其实内心也因迈出改变的第一步而兴奋。

　　可惜最近训练日程太满，他们没什么机会闲聊。今天趁着外出游历，方瑞允打算好好放松一下，顺便继续深挖训练时间以外的方安兆。

　　上次去青浦植物庄园时，他一个人在植物园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想起方安兆这一茬，这次他必须抓住机会，勇敢破冰。

　　放神节晚宴上，他亲眼瞧见宋蓝和斯南烟跟他们前辈打得火热，这导致从未质疑过自己社交能力的方瑞允一时间有些恍惚。难道是他过于谨慎了？跟方安兆交往时，他始终配合对方的步调，方安兆不想说的他绝不问，方安兆不想聊的他绝不提。他俩明明岁数相仿，他在方安兆面前却总被一股强烈的谦卑感支配，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模仿对方，比如变得冷静克制，比如开始多看少说。可从私交角度看，方瑞允的模仿行为好像就是他俩私下依旧尴尬的关键原因之一。方安兆不主动，方瑞允也莫名其妙变得不主动，两个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熟络”一词就是他们的天方夜谭。

　　但方瑞允意识到问题后，心中非常不服气。这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一次社交行为！他们可一起训练了几个月了！怎么还整天聊课程内容和加练安排？他们不应该推进到交流爱好甚至私生活这一步了吗？斯南烟连桑德罗的过往情史都问出来了！桑德罗看上去去可比方安兆还怕生！必须整改！必须进步！必须打破僵局！

　　不过，眼下在前往停机坪的路上，他们讨论的仍然是训练。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加练之后，我跟你说的事吗？”

　　方瑞允想都不用想就回答：“当然记得。你让我平时多注意观察细节，锻炼观察力。从不常变动的器物开始，然后到变动的风景和环境，最后观察人。”

　　“你锻练的怎么样了？”

　　方瑞允“呃”了半天，好像很不好意思。方安兆早在平时训练就看透了他的锻炼情况，可以概括成四个字：进步不大。

　　方安兆并没有生气，反而异常平静地安慰道：“没事，一步一步来就好。”他率先走进飞行器，直接坐到了副驾驶座，“今天你来开吧。”

　　“我？！”方瑞允吓了一跳，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会在旁边看着，你尽管开，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会接手。”

　　这可是方瑞允时隔两年来第一次驾驶飞行器，他不知道方安兆怎么还能那么镇定自若。尽管方安兆的脸始终偏向方瑞允这边，目光好像一直集中在驾驶操作上，但方瑞允清楚地察觉到他中途数次走神，表情都呆滞放空了。方瑞允巴不得朝他大喊：喂，你就对我这么有信心吗？！还是说你完全意识不到新手上路的危险啊！

　　方瑞允为了不让前辈失望，也为了保住飞行器上两位乘客的小命，只能调动所有注意力，小心翼翼地移动操控杆，努力让飞行器保持在中线，再以龟速穿过自然基地大气层附近的一道传送门。他在内心无数次感谢老天爷，还好今天这道传送门没人排队，不然排在后面的人肯定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飞行器成功进入传送门，没有撞坏任何东西，也没弄错路线。方瑞允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座椅上。

　　副驾驶上的方安兆好像也放松了一些，但他依旧保持板正的坐姿，仿佛毫不在意地说：“你没开自动驾驶。”

　　“什么？！”方瑞允猛地弹起来，慌乱地排查指示灯——果然，自动驾驶提示灯并没有亮起来。他赶紧唤出中央控制系统，开启自动驾驶。在传送门内飞行时，虽然不需要设定目的地，但是最好打开自动驾驶，这样可以稳定飞行器，防止飞着飞着就上下颠倒，左右不分。

　　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两遍后，方瑞允放下心来，同时开始道歉。

　　方安兆无所谓地摇摇头。方瑞允也是这时才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有笑意。

　　“有什么好笑的？”方瑞允问。

　　“你做得很好，我高兴而已。”

　　“你对我也太放心了！我从来没把飞行器开出过自然基地，你竟然就这么撒手不管！”方瑞允急得乱抓头发，一脸不可置信，“我多碰一个键就得完啊！”

　　“你训练过那么多次，能力足够，心态也不错，我相信你。”方安兆依旧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大家都会做的事，“再说了，相信你就是相信我自己，你是我带的，能差到哪里去？”方安兆突然想起武信老师曾经说的“他到底是基地培养出来的人，能差到哪里去”，会心一笑。“好了好了，现在我再给你讲讲怎么锻炼观察力。这次去伏羲镇，你必须时刻保持观察，我随时可能提问。”他撂下一句颇有威慑力的话，停顿片刻，等待方瑞允的回应。

　　方瑞允一脸苦相，不得已点点头。他借此机会和方安兆互相了解，增进感情的计划可能要泡汤了。而且，通过训练和交流，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观察力在星球巡逻官学员中大概是垫底的，他怀疑自己等下很可能什么都观察不出来。可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谁叫他是可怜的巡逻官学员呢，只能听凭前辈调遣。

　　既然方瑞允同意了，方安兆就可以继续讲下去：“虽然观察人是最后一步，但今天你只能直接去观察人了。其实如果你按照我之前说的步骤扎实训练，每一步都会比前一步轻松。在观察不变的东西时，你势必会注意到细节的变动；等你能同时观察不变的背景和随时可能变动的东西之后，人的变化对你来说就不再复杂。但今天去的伏羲镇……”他双手捏在一起，好像突然有点紧张，“那里的人太多了，变数无处不在，我对那里也不熟，所以必须靠你和我两个人同时注意周围一切动向。这不仅是对你的考验，也是保证我们安全的必要手段。”

　　连前辈都不是很有把握，方瑞允忽然也有些惴惴不安。但他回想起孔星津提起伏羲镇时那副丝毫不掺假的兴奋表情，又觉得无需太过担心。孔星津总不至于把他往火坑里推吧？

　　他主动把心中的不安感压下去，问：“你去过那里吗？”

　　方安兆又给了他一个令人不放心的答案。“去过，但不是什么好经历。”方安兆皱起眉头，做了一次深呼吸，“我被派来维持秩序。”

　　“上一次骚乱的时候吗？！”方瑞允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自从方安兆问他对伏羲镇的历史是否了解而他完全答不上来后，他马不停蹄地去找有关伏羲镇的信息，熟悉此地的大致历史，因此得知了一些让人震惊的史事。

　　伏羲镇地处孟公星，曾是克隆人生产地，后来被极端自然派强行占领，并在此建立起一个正六边形的镇子。因此可以说，这个镇子的成立本身就代表自然人对克隆人的驱逐。说是镇子，其实这里更像一个大集市，人们可以在这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只要不是克隆人专属。此地所有镇民都非常欢迎自然人，但很多人歧视克隆人。过了这么多年，克隆人不至于像以前一样被彻底挡在门外，一旦踏进镇子就被杀掉，不过但凡在里面大张旗鼓地表明自己是克隆人的，离开时都变得鼻青脸肿。

　　“上一次骚乱”发生在一年前，孟公星差点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刀山火海。伏羲镇里仿佛一夜之间冒出了数不清的纵火犯，全部随身携带锋利且带毒的弯刀，出了镇后遇上克隆人就刺。星际联合会不得不从自然基地调配人员前来维持秩序，这种工作的危险程度不言而喻。虽然自然基地里都是自然人，大部分暴徒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但还是有极少数认为这些队员接受了克隆人商队的资助，是助纣为虐一方，于是对队员展开无情攻击。最后骚乱被平息，但自然基地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数位学员命丧于此。

　　这些年来，星际联合会对伏羲镇做了数不清的工作，拼命试图扭转镇民对克隆人的极端歧视。可从现在的结果来看，实在是收效甚微，比之前好的那百分之零点零零一全是表面功夫——伏羲镇的极端力量隐入暗处，时不时窜出来闹腾一下，然后返回巢穴，静待新时机出现。

　　按理来说，伏羲镇在星际里与沙漠中的一粒沙没什么区别，克隆人生意在宇宙范围内几乎推行无阻，放弃伏羲镇甚至孟公星这片小市场似乎无伤大雅。可关键的是，伏羲镇掌有宇宙间最纯净的天然水资源，从这个星球被人类发现的第一天起，这里的水资源就被安全地保护起来，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从未被人染指。而纯净水资源的功效也明显地体现在镇民身上。这里人类的寿命通常是星际平均寿命的两倍不止，连在此处生产的克隆人都能比一般克隆人多活几年。在伏羲镇被极端自然人势力占领之前，这里被叫做孟公镇，而“堪比孟公镇生产”直到现在都是克隆产业最受欢迎的广告语之一。

　　因此，星际联合会对伏羲镇又爱又恨，克隆产业的各大公司对此地也是虎视眈眈。他们拼命想在镇里安插密探，企图攻破这个固若金汤的六边形镇子，可惜直到现在都未成功。

　　飞行器突然一阵微微颤动，它驶离了传送门，在孟公星大气层外停了下来。

　　“这里设置了磁场，会强制飞行器熄火，必须重新手动点火。”方安兆说，手上没有动作。

　　方瑞允意识到又到自己操作的时间了。他从第一步开始，重新点火，检查仪表盘，设定路线。但无论他怎么设置，中央控制系统都会删除既定路线，屏幕上只剩一片空白。

　　方安兆直起身子，他想到什么，在屏幕上调出孟公星官方网站，顶上赫然出现一行大字：拒绝智能技术。

　　“他们疯了吗？”方安兆小声念叨，从方瑞允手中接过驾驶权，调试了一下操纵杆，切换成完全手动模式。一声嗡响，飞行器终于动起来，朝星球表面飞去。

　　飞行器速度很快，对驾驶技术要求极高，方安兆再怎么大胆也不会现在就把这份工作丢给方瑞允。

　　智人族的聚集地正逐渐变得清晰，即便早就在其他地方看过它的图片，它还是一下就抓住了方瑞允的眼睛：从上空俯视，伏羲镇是一个正六边形，但从侧面看，镇子像支粗短且使用过度的铅笔，笔尖圆钝，光溜溜的；笔身则直挺挺，灰扑扑的，有一种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历史感。

　　飞行器悬停于伏羲镇上方，屏幕上出现几行字：

　　飞行器来源：自然基地
　　飞行人员：方瑞允（自然人），方安兆（自然人）
　　请将飞行器停于709号停机坪。
　　注意：
　　随行人员中若有克隆人，请注意安全。不可携带重型武器，违者将被逮捕，交由星际联合会伏羲镇分部处理。
　　近期伏羲镇有抗议智能技术活动，含有智能技术的设备可能会被屏蔽，请悉知。

　　方瑞允一行一行阅读信息，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自然人？”

　　方安兆嗤笑一声，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智能技术呗。进入孟公星大气层的时候就有无声检测。”

　　“那他们岂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谁是克隆人？这些信息万一被极端组织掌握，他们不就可以直接找上……”

　　“不，这些信息是直接传送给星际联合会伏羲镇分部的，其他人接收不到。这其实是对克隆人的保护，一旦有克隆人进入孟公星，就会上分部的监视名单，美名其曰‘保护名单’。他们要是出什么事，或是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分部就会派人把他们接出来。”方安兆很了解这套流程，他上一次来平定骚乱时，对接人就是伏羲镇分部的，他从对接人那儿打听了很多伏羲镇的消息。“孟公星也是我们自然基地学员毕业后去得最多的地方之一，你应该知道吧？”

　　方瑞允点头。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宋蓝就是以后负责孟公星工作的星球巡逻官。

　　“但在这里没有专门的守卫队驻地，队友都在伏羲镇分部工作。孟公星很多人不喜欢我们设立一个守着他们的队伍，说这是囚禁他们的军队。”方安兆无奈地说，他同时还在小心地操控飞行器降落于709号停机坪，“所以在这里常驻的队员很少，但凡出现需要更多队员的情况，就会直接从基地派学员过来支援。”

　　飞行器从六边形的圆顶沉入镇内，打开的天穹在飞行器头顶重新合上，二人落入一片黑暗。

　　“我们现在在一个转移飞行器的电梯上，它会把我们送去709号停机坪。整个过程都是黑乎乎的，灯也打不开。”方安兆随意拨动仪表盘上的按钮和开关，什么也没发生，“系统也被强制关机了。除非随身带火把，不然一点光都没有，克隆人可能会被吓死。这就是伏羲镇对克隆人设置的第一道关卡。”

　　方瑞允只能听见飞行器外“嘎吱嘎吱”的钢铁压缩声，想象力带他飞出窗外，他仿佛幻想出一台破旧的飞行器电梯在数不清的停机坪中穿梭，偶尔还会卡壳，或者震动，或许下一刻就有一驾飞行器从承受不住重量的腐朽停机坪窟窿中砸下来，撞穿几层地板，压扁他们……

　　“你知道第二层关卡是什么吗？也跟停机坪和飞行器有关。”方安兆问。

　　“应该是……飞行器之墙？”

　　方安兆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方瑞允不需要使劲回忆，他看资料时对这面墙印象太深了。“伏羲镇会把访客的飞行器安排在靠墙或靠穹顶的停机坪，这样要是有人想强攻进来，攻破墙壁后，第一波遭殃的就是外人的飞行器。他们甚至能强行征用别人的飞行器为自己所用。”

　　说得一点没错，方安兆没有补充。黑暗中，他眯起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观察黑暗中的什么东西。他喃喃细语：“这个地方……骨子里就带着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