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一生一世恋》水珠

29、卷五、千年桐（3）

　　三、这是倒霉催的

　　那个下午我心情极其不好。重重的，而且堵得慌。熬到傍晚，在小客栈里我对南宫宴说：“对不起啊，给你找麻烦了。这事儿算了。”
　　他笑。
　　自那个道士离开之后，他一直都没说什么，这会儿问我：“为什么算了。”
　　“我不该揽事儿。”我承认，“一树一鸟各有心结。心结这东西要怎么解啊。人家在等爱人，等呗。等回来了，或者想通了，就不等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呗，我们能说什么呀，难道天涯海角帮他们找回来呀？”后半句话我没说出来——这工程忒大了，我一辈子未必够用。
　　“哦……”他点点头，看着我依然是笑，“让你这么一说，我也没情绪了。原本正要去解的。”
　　我大惊！
　　“鸟儿的事情我没办法。她捧着一线希望等自己的答案。等不等得来，我无法告诉她。当年等阿雪时，我也不知道。可是树，早有答案，这么些年他只等一个尽头。”
　　南宫宴说。
　　他站起身来展了展衣裳，看我笑笑：“我去给他一个尽头。”
　　我真的是惊讶死了。
　　自离开长安之后，这是南宫宴第一次主动掺和闲事。我不得不想到，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提起阿雪来。
　　秉着口气沉默半晌，我抬头：“我能一起去吗。”
　　他想了想，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过了一会儿他说：“阿离，能帮我个忙吗？”
　　我骇然，几乎震动。就我这点儿能耐，被用到一个帮字。这让我满足，甚至让我有点儿幸福。
　　我看着他，感动得傻笑。“能啊。太能了。你说什么事儿吧。”
　　“引开鹓鶵。”他说。
　　“好！怎么引开？”
　　“……我不知道啊。”
　　什么！？我哑然。
　　“知道了还能算你帮我忙吗？”他弯起眼睛笑笑，“总之，今夜亥时，辛苦了。”

　　一路狂奔，遍山镇打听过之后，我终于在凤凰山脚底下找那个道士。
　　“有没有办法把那只鸟劝走啊！！”一把拽住他脖领子，我大呼。
　　“没有啊……”道士很惊恐，“要是能劝走不是早劝走了吗……她自闭五感，全然不理会外物，平时连我们说话都听不到哇。”
　　“这——添什么乱哪！”我气坏了，急得跺脚，“她没事儿自闭五感干什么？！我这儿有正经事儿呢！！”
　　“这……这我也不清楚。”道士从我手里挣脱出来，气喘吁吁地退了退，小心看我，“或许是伤心太过，不想看到红尘万物？也或许……哦，是了，青梧先生也自闭五感的。他是为了收敛灵气周养落桐夫人……”
　　听到青梧与落桐的名字，我这热呼呼的心里头一下子像被泼了一瓢凉水一样。我黯然一下，然后觉得不对劲。
　　“他自闭五感？”我皱眉，“那他怎么会伤人啊？”
　　道士讶然看我，极认真地说：“啊，是了，师妹你修为还浅，没能开了神识。你有所不知，青梧先生是山中的上古之灵，神识之中与遍山草木相通。你看你我修行之人，睁眼开口全是耗费，但是修为到火候了，入心中境界与万物交流，那是几乎不耗费气力的。”
　　我琢磨半天，疑惑地看着他：“那你说……鹓鶵会不会也是这样？”
　　道士怔怔地瞪着眼睛：“不、不知道哇……”
　　猛地一跺脚，我愤愤，终于想起我师父当年总说我的那句话来——“我要你何用啊！”

　　四、己所不欲吧

　　白竹岭。
　　白竹岭就在凤凰山背后。是一片生满竹子的山岭。凤凰山草木萧索，竹子算是刚强能耐的生灵了，在这里也生得很艰难。夜色里头，大片竹林青黄错落、枝节斑驳，它们耿耿地静默着，起眼望去，那些笔直的影子让人肃然。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后头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句呢：非竹实不食。
　　一个鸟，就算是凤凰，活生生两百来年只喝水不吃东西，当然也得气力不济。
　　万里红尘当中她只吃竹实。问题是，这儿就没有竹实。
　　所谓竹实，寻常百姓也叫它竹米，小小的，修长暗红，蒸了比糯米都香。那是竹子的种子。
　　老竹开花乃有种实。种子落地后花落竹亡，代代生息就这样延续。
　　那道士说，这里的竹子不开花。几百年都没有开过了。至于为什么……还是青梧闹的。想想也是，对这满山岭的竹子来说，它们自己扎根扎了这么些年，活得都这样艰难，还敢孕育子嗣吗？新竹就算落了地也未必活得下来。所以，它们也在等吧。以不死而等。
　　起初听了他的话后，我觉得这事儿不难办。当年老姜是怎么干的？他能催生千年桐，我嘛，没这能耐是肯定的，可是使使劲，逼一根老竹子开花吐籽儿基本还没什么问题。
　　这会儿立身竹林底下仰望它们时，我发现没这么简单。
　　不是别的，是心里。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沉底儿，轰隆轰隆的，让我无言。

　　我在竹林中布置下了一方圆阵。
　　摄生阵。这是南宫宴教的。曾经他雕刻木偶后，就是在这样一轮阵中将浮灵引入偶身使他们灵身结合的。他说这叫做赐生。
　　倒过来用，也可以散生。
　　当日他只是随口说了两句，我也只是随便听着，没想到而今真会有用上的时候。
　　阵型布好了，就着月光再次检查一遍之后，我抬脚迈了进去。
　　“会有……会有危险吗？”道士立在一边，很忐忑地问。
　　“会！吃饭吃不好还能噎死呢。”我断然。但其实，我也很忐忑。
　　道士笑了。
　　“好吧。那……你按我说的，入定静自感神识就是了——我这里以阵法助你。”他划破手指让鲜血落地，一方更大的阵轮嵌套着我脚下的散生阵，焕起光芒。
　　我闭上眼睛。
　　阵轮的光亮渐渐在眼皮之外黯淡下去。世界安静下来。心跳也是。
　　下一刻，如同扑入一场虚空。
　　实体的空间感一瞬放大至无限，我不再站着，亦不是坐着，我仿佛没有了形状，只有一线思维——那一线思维与竹林中的众生相通了。
　　耳边弥漫起奇妙的沙沙的声音。我看不到。只感觉到黑暗中无数老迈苍苍的容颜，它们目光淡淡，严厉而戒备，注视着我。
　　呵，人生第一次，我以神识感知了身外世界。
　　……我叫阿离。
　　面对它们，我在心里面说。
　　我十六岁，生命之力就这么一点点。我修为很差劲，灵修也就这么一点点。也许不够你们用的，但我尽力而为。如果你们需要，如果你们也相信我，那么，看着用吧，给我留点儿就成。我是认真的。
　　我闭眼等待着。
　　那些黑暗中的目光一无动荡，然后，它们疲惫地隐去了。
　　我在心里苦笑。
　　一线意识飘荡在这里的时候，不免就觉得，“等”这个字真是让人糟心。满肚子找词儿之后，我万般无奈地想，你瞧，我是来请你们帮忙的，我也想要帮你们的忙，要说各取所需，这话不对路，我不是来做生意的，我只是想让自己做成一件事情。再有就是……事成之后能踏实一些，不至于睡不着觉。没有别的了。
　　我想我是笑了。
　　话说干净了。我已肺腑，给个答案吧。
　　我等着。
　　耳边细微的沙沙声重又响起。那像是竹子的灵魂在低声说话。我听不懂它们的声音，可我知道它们在思量。毕竟，以生死为赌注信任一个外族生灵。我想这很难吧。
　　蓦然之间，仿佛身体里有一道闸门打开，周身力量汹涌而去。我震动，神识世界一瞬消失，站在阵中，我迅速地感觉到寒冷，然后是脱力，然后是头晕眼花呼吸困难。我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支撑不住自己，重重摔倒。
　　停止了。
　　力量的宣流停止了，穿过眼皮传来的阵轮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耳边钟鼓齐鸣一样的嗡嗡乱响，模模糊糊是道士大惊失色的叫声：“阿离师妹，阿离师妹！你没事吧？”
　　我笑。
　　我没事。
　　我说不出话来但是我没事。我听到老竹剥节开花的声音。竹花淡淡，缓缓地香彻了山谷。
　　我闭着眼睛，脸贴在冰凉湿润的泥土中，静静摇了摇头，对着这片竹林在心里说，老几位，谢谢啦。
　　天地间忽然有青色的光芒幽幽亮起。夜空中，我看到鹓鶵。
　　鹓鶵乘风而来。
　　……呵，不愧是饮醴食竹的生灵。
　　鹓鶵化形的女子穿淡绿羽衣，长发宛然容颜淡淡，好似一笔水墨画出来的人一样。随着她落地现身，周天都清淡下来，空气里一股凉凉的味道，仿佛刚刚降下了一场轻霜。
　　你？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时那眼色在这样说。
　　我依然趴在地上。艰难地抬抬头看着她。“你好。幸会。你先去把饭吃了再说吧。”头一歪，我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