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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深春。夜色撩人。
      江城子洗完澡,拿着一瓶刚刚热好的牛奶,坐在自己床上咕噜咕噜地喝下。工作一天的疲惫仿佛随着洗澡时的热气,随着牛奶的温暖消失在即将结束的今日中。他满足地咂咂嘴,拿起手机翻看消息,没有消息。
      你还在吗?千姗。
      依旧没有回复。
      江城子失落地关掉手机屏幕,把喝过的牛奶瓶子放在床头柜上,扑通一下跌入被窝中,靠在枕头上,里面的红豆砂砾越陷越深,金水流砂似的从左侧穿到右侧,正想困顿又迷糊地打盹时,一偏头,余光看到角落的日记本,脸上舒服的微笑消失了。
      一本封尘已久的少女日记,上面记录着时间:2017年。
      是可以还原一个失去生命的十八岁少女的青春日记,是替正无辜陷入网暴的少女洗脱冤屈的有力证据,是,当然了,也是让自己回归贫穷的真理日记。
      不久之前,他报道了天才摄影少女陈影影的失踪假案和抄袭事件,精彩的手段和细致的推理将他推上了高峰,他成为记者界的名人,日报社的总监为了留住他,给他在京林市最富有的天街集团购置了房车,与此同时,唐斐还对自己暗送秋波。
      可是这本日记本里面的真相,却与自己的推断完全相反。
      日记的主人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世界,当事人陈影影身心受损正失联(听助理说,是去旅游散心了),日记本的持有者,即苏小杉的林清休却因为是黑户而无法在社会行事。就是说,日记的知情人都没有行动的能力。
      现在,它又落到了自己手上。
      是要公开日记,还原真相?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享受名人富贵乡?
      江城子叹了一口气,他摩挲着日记本,从林清休手中拿过来一段时间,却迟迟不敢落笔出文章。如若公开,这意味着,他需要亲自推翻自己先前的报道,亲自公众面前承认错误,亲自断送了前程,除了面对舆论自责压力,还需要承担巨大的违约赔款。
      苏小杉是天才摄影少女陈影影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本关于名人的真理日记,如果放在市场上卖。一定会有不菲的价格。
      如果能这样处理就好了。虽然缺德,但有利于身心健康。江城子坐起来,沉重地支起下巴,仿佛自己的头有千斤重。
      他想起刚毕业时的宣誓:揭示真相,还原真相,追求公道。这是记者的使命,不是吗?我是一名记者啊。他丧气地把这东西一丢,藏在堆山的衣服里。这个东西放在床头不太吉利。不过到底是别人的日记,说服自己正大光明地打开,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而且……而且,苏小杉还是陈影影的朋友。
      也就是说,自己的睡前读物竟是前女友闺蜜的秘密日记?
      虽然是为了案情需要,但江城子中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像一个偷窥欲很强的变态。
      他无奈地笑了,很难为情。
      深春夜色,月色撩人,思绪难安。
      千姗一直不理他,他给唐斐发消息:“唐斐,睡了吗?”
      “还没。”她的态度和千姗形成鲜明的对比。
      “今天累吗?”
      “准备去北京出差了,准备了一下午的行李,现在在泡脚呢。”
      真是悠闲的生活啊。
      “怎么了?”她继续追问。
      江城子想了半天,拧巴地回复她:“没事,深春了。去北京注意安全。”
      “你怎么说话没头没尾的。”她笑了。
      他连忙关掉手机,骂自己真傻,怎么会想到和唐斐谈心,在他面前自己是个年轻多金的弟弟而已,好不容易增进好感,让她看到自己在工作上的能力,要是让她发现自己的失误和贫穷的过往,那该多丢人啊。在唐斐面前继续扮演贵公子的模样吧,江城子给自己打气。
      谁想到,在外前呼后拥的人气记者,在遇到问题之后却没有一个能倾诉的朋友?
      “不要想着一直依靠别人的力量去完成,试着自己解决吧。”他的脑海里突然想起这句话,是出自那本日记啊。自己看过。那里像一间长满毛茸茸的嫩绿海草的小屋,墙壁挂着五彩缤纷的剪黏,它写满一个少女十八岁的梦想,有云端架起的七色彩虹,有夕阳下阳光味道的亲吻,有钢琴课室紫荆殷红的窗外,有操场奔跑的脚踝上的白袜子,有微笑时凋零的眼泪,和病床前漂泊流浪的祝福。此前,关于青春,他只能想到尼龙校服和香草味冰激凌。
      他又打开了——
      2017年5月
      我听见时钟的滴答声在身体里作响。
      我是捆绑在炸弹上的小人偶,假装听不见上面的倒计时。
      “小杉,小杉……”我独自奔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一片苍茫的蓝,有孤岛和烟。
      拼命地向前奔跑,留恋着不断回头,发丝很轻柔地拂过前额。
      我想象自己是文艺片的女主角,像斯嘉丽在幽绿的草坪上奔跑,像汤唯在红毯上光芒四射地赶场。
      “小杉,小杉……”
      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像一样大海漫过我的身体,世界变成一片蔚蓝。
      咔!天空突然多出来一扇窗,一只大手合上了四周,天被垂直地打上了缘木十字架,像一扇窗。没错,就是窗户,仔细一看,上面还有玻璃。原来上帝也看不下去了,帮我关上一扇窗。还说是怕我冷。世界乱糟糟的,我却是上帝的宠儿。
      他把我装在小盒子里,当个生病但很漂亮的小人偶,我只有十八年的时光。
      医生对年幼的我说,因为我是小天使,上帝舍不得我,只让我在妈妈爸爸身边待一段时间,玩够了,我就要回去了,回到美丽的花园里去,那里有艳丽的玫瑰,和迷人的夜莺。
      我笑了,觉得很美好。每次我看油画上的天使,都觉得他们是我的朋友。路过美术馆画廊,我都会兴奋地指着上面的咤紫嫣红对妈妈说,你看,这是我以前的家,有一天我要回去的。妈妈笑了,可眼睛在流泪。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有多傻,多让家人难过,或许是太蠢了,或许是太残忍了,我从来不说起这件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及。
      天气真好,我是说今天在便利店里遇到张洵了。
      好像快要下雨了,春季的空气里很潮湿,街道被蓝灰色笼罩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但灯已经全部亮起了,写字楼顶层开始流光溢彩,平层的商家店面外霓虹灯也不规则地重叠闪烁,汽车在黑色的公路上拼成红色的长尾巴。春天用它特有的潮湿轻轻拥抱这个不安的世界。
      我提前站在便利店橱窗口,悠哉地等待泡面三分钟。百般无聊地看着街边的行人,红的、绿得、长的、矮的。像可爱的、会移动的小圆点。一个黑影就在我面前放大,在那一瞬间闯入我的眼中。
      他穿着黑色的连帽卫衣,脖子上挂着的银色项链轻轻滑过锁骨,紧紧挨着橱窗,隔着一扇玻璃,看到他望向前台的眼,微微眨动湿气氤氲的长睫毛,我才知道外面已经下雨了。
      便利店的门口叮当一响,他带着湿漉漉的春气过来买雨伞。
      我紧张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陈影影,她还背对着前台,相机拍摄的柜上琳琅满目、奇形怪状的事物,沉浸在自己的拍摄当中。我回过头的时候,却用余光瞥见张洵已经发现我了。
      “嗨。”他对着我挥手。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可是有些尴尬,我不想在这里遇到他,特别是在吃泡面的时候。
      他对我微笑,张了张嘴,似乎想问我在吃什么,味道如何,有没有带伞。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神交融一会儿就离开了。紧张到没有任何表情,最后只能僵硬地点点头,我想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您要什么颜色的呢?”前台服务员已经是第三次问这句话了。
      “什么颜色都好,折叠伞就行。”他才回过神,转身对前台说。即便这样,他还是挑三拣四地选了一把。付款后,他朝我这边看,我不敢抬头,低低地收拾桌面,装作很忙碌的样子。天暗得很快,店里的灯愈发显得明亮,我面前橱窗的倒映更明显了,我看到站在我身后的陈影影,不知何时开始目光紧紧盯着他。许是他刚才说话的时候,许是刚来不久。我不敢被发现,假装整理小桌准备开动。
      他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失落地离开了。
      一直到他出门,走几步到斑马线前撑开伞的时候,我的视线才又回到他身上。他买了一把灰色的格子纹雨伞,这个颜色和他很配。他有着轻薄的身体,清秀的五官,谦逊又安静的个性,他像淡淡的烟雾,像小小的山峦,像空山的新雨。初三的化学课里有学过,烟和雾是不一样的概念,但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用区分得那样细致,他叫人捉摸不透。
      泡面也差不多可以吃了,我没有等影影来,直接掀开盖子,却失望地发现水加得有点少。
      影影握着机器出现在我身旁:“叮当当!看镜头。”
      我配合着她扭头看镜头,但身体还在重复泡面的动作,她单眼眯着,另一只眼和一半的脸蛋都藏在DV机身后,像《百变小樱》里的知世。
      在不冷的深春里,她的耳朵红了。
      我故意朝她开玩笑:“你耳朵红了。”
      “天气太冷了,冻的。”
      “现在是深春,快接近夏天了。”
      “我皮肤干。”她拗着脖子,嘴硬道。
      “我说了是深春,空气很潮湿的。”我笑着,不留情面地揭发她。我很坏,我会在外人面前维护她,私下却会故意刁难她。喜欢欺负老实人,是我为数不多且略为变态的爱好。看到好朋友红扑扑的脸窘得像苹果,我觉得很可爱。
      我故意停了几秒,又毫不在意转移话题:“你老是拿着那个破机器干什么?”
      “什么老破机器,这是我的宝贝。”她捂在怀里,动作像是要掩盖慌乱。那是她在爷爷店里淘来的二手相机。
      我防不胜防道:“看到了?”
      “谁呀?”
      “在我这里,你还狡辩呢?”彼此早已心照不宣。
      “谁啊。”她的语气果然变成了陈述。
      “就是他。”我轻笑,顺势给她台阶下。
      “嗯,你也看到了?”她的脸红得仿佛要爆炸了。
      “是,他没带伞。”我说完,友善地看着她,她的耳朵和脸蛋红得发窘。
      很可爱,我的朋友,我的发小,很可爱。我在心里笑。
      我很少与人进行过于亲密地交谈,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我都不会表现出来,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来说,或许有些虚伪,要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也好,说是心态薄凉无情人也罢。“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秘密,无论是谁都该守好自己的秘密。再好的朋友也要保持距离。”这是妈妈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忠告。但陈影影除外。
      我的身体身体里常有破冰碎裂的声音,那是春来的标志。
      那个少年又出现了。
      我害怕被影影发现,所以始终没看他,反而努力看着影影,因为在陈影影的眼睛里,我能够试图寻到他的影子。
      侧耳听到他和老板的聊天,原来是忘记拿钱包了。好个粗心大意,我在心里偷笑。
      “看到了吗?”一直等到少年消失后,她才来问我。
      “什么?”我低头吃泡面,假装不知道他刚刚来过。
      “他,张洵。”
      “他怎么又来了?”我瞪大眼睛,把脸从碗里抬出来。不仅明知故问,还假装特别惊讶。
      “他忘记拿钱包了。”
      “原来是这样。”
      “我上次在光影博物馆看到他了,你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得知她看到他那样美丽的一面,得知他们相遇的场景那样浪漫,我嫉妒到脸都在变形。印象深刻的还有陈影影的那一句话:我对他一见钟情。
      她说的是张洵,我喜欢的少年。
      “是吗?我不记得了。”
      “那样重要的事,你怎么能不记得。”她佯装生气,觉得我作为朋友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去哪里,关我什么事。”我故意把语气说得很重。
      “你一定没有喜欢的人吧?”
      “怎么这样说?”
      “因为你看上去,似乎都对一切不感兴趣的样子。我只记得你狂热地喜欢油画上的小天使。”听到这里我的心抽痛了一下,她一定是在报复我刚才的刁难。我有些不快,没有说话,低头拨开泡面上面的小料。
      “呐,明天我们去图书馆吧?”她问。
      “不去。”
      “为什么?我们快要期中考了。”
      “在家里学习就好了。”
      “可是,我在家里很难沉下心来学习的。刚坐了一会就起来找吃的,要么就是不自觉地跑神,不知不觉一个下午的时间就那样过去了。去图书馆嘛!起码还有学习的氛围。”
      我企图让她明白,她是由于定力不够。因为在图书馆的时候,她也总是东张西望的。
      “我每次一说你定力不够,你就不愿和我继续说话。”
      她孩子气地翻了翻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家里受宠的小公主。不是的,陈影影一个人生活。我们啊,一个是冬天,一个像春天。岁末年初,春暖冬雪,雪兆丰年。
      我们是毗邻的季节,我们成为朋友,互相取暖。
      “要是不想去图书馆的话也没关系。”
      “你怎么了,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我约你去图书馆不是因为学习。”
      “那是什么。”
      “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
      “其实,张洵有喜欢的女生了。”
      “是吗?真的吗?”
      “我上次在光影博物馆,他亲口对我说的。”
      “他说了什么?”
      “说他喜欢的女生有低血糖。”
      “然后呢?”
      “和他是同一个班。”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影影的眼睛,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复杂的神情,但我又慌张又好奇,即便想佯装扮演着不在意的局外人,也只能是欲盖弥彰。她的眼里都是我,以我对她的了解,答案呼之欲出。
      “那个人……”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她的嘴,心仿佛要跳出来了。
      “就是你。”三个字传入我的耳朵,像精灵施展了魔法,我的脸突然很烧很红。
      一阵风吹过,世界突然静止了。
      “明天去图书馆吧?”我突然说。
      陈影影不解地看着我,仿佛刚才的一切被阻断了,没有发生。
      “要期中考了,不是吗?”我淡淡地说,喝掉最后一口汤。
      我心里明白,那是一场双向奔赴,却无疾而终的暗恋。
      十八年,十八年……我今年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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