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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变奏四 两捧花束 ...

  •   变奏四 两捧花束
      Var. 4 Two Exchanged Bouquets

      A.
      南岸中心皇家节日音乐厅内,代庞德与克莱门特一同走出用餐区,融入到大厅中等候的人群。

      临近音乐会开始还有将近一刻钟,两人走向一楼演奏大厅门外临时搭建的前台,桌面上摆有包含曲目表的音乐会宣传介绍册。

      接待员微笑迎上前来翻看本册的顾客:“音乐会介绍册每本3英磅,有需要欢迎进行购买。”

      克莱门特从钱夹内抽出一张5镑面值塑料钞,又取出一枚1磅硬币,一同递给接待员,接过两本小册子,拿一本戳到代庞德手中。

      “这不应该是免费的吗?”代庞德只觉毫无必要,或者两人合看一本就够了。

      “不一定,得看情况。”克莱门特快速翻阅册子,“这本做的挺好,各方面介绍都很详细。”

      代庞德不禁盘算起今晚开销总额,“让你破费了。”

      “不会。”

      “不过,音乐会的门票为什么那么贵?”

      “也不算,今晚音乐会用餐主要占大头,门票只占小部分。”克莱门特见代庞德满脸疑惑不减,解释说,“今晚我们能看到的应该属于中型管弦乐团,还有部分三管完整编制的大型管弦乐团,演奏者有时会高达上百人,除去每位演奏者的酬劳外,还得加上指挥与独奏者的,以及音乐厅的租赁费用、作品乐谱和其他乐器的租借费,当然还包括其他各种各样的经费,比如传单和节目表的制作费、舞台照明、乐器搬运、钢琴调音……”

      代庞德听得只想捂耳喊停,大致了解情况后,他开始表示理解:“这样看来,确实一点也不算贵。”

      “而且这些仅是管弦乐团一个晚上出演音乐会所需要的费用,从首次排练到最后一次彩排,整个过程中的同声部合练与个人单独练习,可不止需要一个夜晚。”

      代庞德越听越觉得克莱门特在过度换位思考,但仔细一想,反倒察觉出端倪,恍然问道:“我记得你之前在乐团待过?”

      “校乐团罢了。”克莱门特啪一声合上介绍册,带领代庞德来到等候大厅宾客休息区找桌位坐下。

      “不,貌似不只是校乐团——我居然都忘了,你参加过比赛,甚至上过电视。”代庞德边拉开靠背椅边说,“我还看过你在全国各处现场演奏的视频,记得那些都是你那个德国室友给我看的……就是威廉,不,威尔亥姆——威尔亥姆·赫伯特。”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克莱门特没抬眼,继续翻看音乐会介绍册,“可能你看到的正好是当时专门为拍摄一部纪录片,我跟随校乐团外出巡演的那段经历。”

      “能借此到全国各地演奏也挺不错,”代庞德感叹,“不仅能品尝到不同风味的美食,还能喝到当地出名的佳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能碰到各式各样的人……”

      “你想多了,一般时间都挺赶的,不过,也存在你提到的情况,这个还是得视具体日程安排。”

      “说起来,今晚这场音乐会和你之前听过的那些有什么区别?”代庞德问,“或者说,音乐会都有什么类别与形式?”

      “这类别还真有些多,”克莱门特脑海中一时间涌现各式各样的音乐会场景,他凭印象回顾总结,抛开些专业名词,宽泛而谈,耐心解释说,“就个人而言,除去类似新年音乐会、音乐节那种混搭曲目的交响音乐会,一般古典音乐会有三种主题。第一种以演奏家为主,演奏家挑选什么曲子,听众就听什么曲子,听众大多冲着这位演奏家的技艺与名声赴会。而这类古典音乐会,演奏家选曲大概率著名且大众化,不乏有部分极具挑战难度。”

      “第二种以作曲家为主,就像今晚这场音乐会一样。选曲为某一位或几位作曲家的代表作,受众大多欣赏特定作曲家音乐作品。”

      “还有一类,也是我最愿意倾听的一类,也像今晚这场音乐会一样。即以国家或地界特色为主题,音乐会上选曲集中于某一国家名曲,从指挥到首席到所有乐团成员,可能都不属于本地人,他们漂洋过海,向世界展示自己国家及地域的特色旋律。例如,一支法国交响乐团,他们演奏的曲目也将会是包含多位法国作曲家的世界名曲,其中也有可能出现你没有听过,却很精美动人的小众曲目。比起前两种,在这类音乐会上,将更加有机会发掘出动听的陌生曲目,给人一种惊喜感。”

      “以上提到的这些音乐会形式涵盖多种,比如独奏、室内乐、协奏、交响乐等等,也可以上半场是以钢琴或者小提琴为主的协奏曲,下半场就变成管弦乐团单独发挥的交响乐。”克莱门特注意到人群开始流动,看眼腕表道,“你还想了解些什么,我们可以等先进去再说。”

      靠近吧台的一桌茶水位上,克莱门特端起水杯润润嗓子,起身示意代庞德现在是时候进演奏大厅入座。

      音乐厅表演台上空灯光如昼,璀璨金色耀眼夺目。听众们陆陆续续依次进场,找到对应位置入座,可直到音乐会开始前三分钟,演奏大厅的座位仍超过半数未满席。

      不一会儿,剩下几位未到场的演奏家们也陆续登台,管弦乐团成员在表演台上试完音静候。

      “哪位是你母亲?”代庞德目光在表演台上不断搜寻。

      “还没到场。”克莱门特回应。

      “小提琴首席不会最后登场吧?”代庞德看向弦乐组前排一个空位。

      “柯拉莉不是小提琴首席,她之前演奏竖琴——”

      “不好意思,”代庞德立即接过话,“我把你和你母亲演奏的乐器搞混了,就记得校乐队那会儿你貌似是首席小提琴手。”

      “别再提我了。”克莱门特面无表情。

      这时,两位工作人员左右合伙推上台一架色泽古朴的竖琴,身着暗酒红色西装的竖琴演奏家也紧跟其后,侧身扶靠竖琴帮着固定滑轮。代庞德见状,泛起疑惑:“竖琴演奏家怎么是位男士?不是你母亲吗?”

      克莱门特深吸气,摇摇头,他拿起音乐会介绍册,翻到印有音乐家信息的那一页,手指轻敲一位女指挥家的肖像照说:“我合理怀疑这本3磅小册子确实没多大用处,有些听众除曲目表以外,其他内容完全不会细看,还有些人,甚至从头到尾都不会翻开。”

      代庞德这时才想起来躺在座位扶手边缘快要掉落到地上的小册子。封面中是指挥乐团成员齐齐登场的团体合影,高抬指挥棒的女指挥背对代庞德视线,飒爽干练挽起一头金棕色长发。代庞德跟随克莱门特一同翻到音乐家简介那一页,找到指挥家那一栏描述,凑近观察柯拉莉·克莱门特—梅西耶的容貌。

      “你和你母亲长相可真像,一眼就能认出来。”

      “很多人都这么说。”

      代庞德环顾座位四周:“对了,你来的时候买的捧花呢?”

      “提前交给工作人员了,他们会代我转交。”

      “怎么不亲手送达?”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的座位在二层,如果在一层池座,会更方便些。”

      “为什么不选择离舞台更近的位置,难道因为二层前排视野开阔些?”

      “我感觉这里大概是音乐厅音响效果最好的位置,从舞台传出的声音有时会往上飘,加上来自天花板的反射,传到这一片区域刚好融合在一起,这片席位能听到的乐声更加还原坐在乐团旁边时的,会更有身临其境的感受。”

      “原来如此。可如果我是你的话,会选择乐团后方的座位,那样基本就能全程正面观察你母亲了。”代庞德环顾整个演奏大厅宽阔空间一圈,最后目光落于空荡指挥台,问克莱门特,“等音乐会结束后,你会与她见面吗?”

      “她应该没空。”

      “那之后几天会有时间见面吗?”

      “机会不大,她估计很快会赶往欧洲巡演场次的下一座城市。”

      “你想与她见面吗?”

      克莱门特扭过头,反问道:“你说呢?”

      克莱门特表情一本正经,一时间令代庞德捉摸不透。他认为艾德里安是想见的,但表面看上去又像是不愿打搅,他只得选择沉默,静候回音。

      “怎么可能不想,我们多久才见一次面?”克莱门特靠回椅背,“在此之前和柯拉莉联络时,我邀请过她音乐会结束后一同共进晚餐,可惜她说已经有约了。”

      “等音乐会结束后,时间不是已经很晚了吗?”

      “是这样,但对于乐团成员而言,等音乐会结束后再去用餐很正常,也有人会选择在开始前用餐,纯看个人习惯。”

      “你知道吗,你平时很少和我谈起家事,我只相对了解你父亲,基本对你的母亲一无所知。”代庞德说。

      “巡演这种生活,你也能够想像得到,可能大半年才能见上一面,没错,在每年圣诞,我们一家才有可能会回巴黎一起过节,我想这种状况大概会持续到他们两人正式退休吧。”克莱门特望向表演台,他支起身,看向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缓步走上指挥台的女士,“现在你有机会亲眼了解我母亲了。”

      霎时间,代庞德能够感受到观众席涌现出一股热烈的欢迎浪潮,尤其是前排观众,引领他们周身人群一同鼓掌,清晰掌声一阵接一阵,直到柯拉莉·梅西耶从指挥台上对开平摊的乐谱旁拿起指挥棒。

      音乐会演奏大厅灯光整体熄灭,观众席暗下来。刚被投入无光环境,眼睛还未适应黑暗的观众集体静默下来。

      漆黑如夜,从二层朝下方望去,观众席中一片发亮的手机屏幕,似星光点点。

      这时,灯光亮起,聚焦在演奏台,舞台区域打下柔和暖光,尽数吸引在座听众的注目。

      先是一支音调柔美的暖场序曲《巴格达酋长》,紧接着,指挥在观众们热烈掌声后,简单发言几句,介绍音乐会主题与曲目背景。很快,布瓦尔迪厄的《C大调竖琴协奏曲》精彩纷呈,指挥潇洒自如,风姿绰约。

      代庞德深受震撼:果然现场演奏与录音存在蛮大区别。

      B.
      中场休息时间,代庞德与克莱门特两人下到一楼大厅后方的休息区,和来时有不小区别,临时新搭建起一处展台,摆满古典音乐相关书籍杂志与专辑。

      “你想喝点什么吗?”代庞德看向咖啡厅。

      “不了,”克莱门特望向一排排书籍杂志,“去那边看看。”

      临时书架上众多古典音乐杂志中,一张熟悉面孔映入克莱门特眼帘。封面里,奥格斯汀·科林斯一手搭于翘起腿的膝盖之上,另一手肘弯曲随性支于钢琴顶盖前侧,手背抵住额角,面朝镜头微笑。

      样似摆拍,却尽显自然。

      特约专栏标题醒目,专栏作家为朱尔斯·迪布瓦,知名古典乐评人,也是奥格斯汀·科林斯的经纪人。克莱门特对照翻到相应页码,跳过常规简介部分,大致浏览一遍,捕捉到几个相对感兴趣的关键词,细看内容。

      这部分与改编与作曲相关,朱尔斯以调侃态度表述:奥格斯汀·科林斯可谓是年轻一代钢琴家中的怪咖,不仅演奏巴赫与拉莫、圣—桑与德彪西,正经八百弹奏传统古典音乐曲目,同时翻天覆地将这些曲目改编、或找朋友来一起改编,甚至有些还会拿来再创作,据说为的是建立与呈现几百年来这些古典音乐大师与现代环境的联系。

      朱尔斯对此进一步阐述,这样的风格离不开奥格斯汀一直以来对现代音乐作品的推崇,自从学生时代师从著名钢琴家、指挥家西里尔·高瑟,受其影响颇深。

      克莱门特跳过接下来一段师生相处时期发生的趣闻,往后翻一页,注意到除音乐事业生涯之外的轶事。其中一项采访专栏中,朱尔斯提及奥格斯汀·科林斯因滑雪意外被撞伤导致右臂骨折,而康复调养近一年。此次意外事故对奥格斯汀演奏事业造成一定影响,不仅在当时令他痛惜错失后续与著名指挥大师威廉的合作机会,并且百般遗憾无法遵守与乐迷们的约定,未来两年内取消的音乐会全球巡演计划多达上百场。

      在疗养期间,奥格斯汀开始撰写专栏文章,致力于发掘被时间埋没、鲜为人知的冷门作品。他捡起作曲的老本行,整理并发表作品集,但所谓新作,其实大部分都是他经过整理后的学生时代随笔。

      同时,奥格斯汀重拾起童年时代兴趣爱好活动——国际象棋。他利用这段表演生涯的低谷期,迎接了国际象棋的辉煌期,其中包括参与FIDE(Fédération Internationale des ?checs,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简称国际棋联)某欧洲冠军赛,与一位名为波丽娜·魏斯的俄籍德裔女棋士并列第一,通过那次比赛拿到最后一个国际棋联大师(FIDE Master,简称FM)序分,获得晋升资格。

      有一段时间里,乐迷们总以为他会因此转行,奥格斯汀总会在这时强调自己本职是演奏家,不论是在受伤以前,还是之后,他都无法想象一个音乐会钢琴家不上台演奏会是什么样子。这段漫长的假期令他思考了诸多方面事宜,很多是他以前绝不会想象的内容,他认为能够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重新回到钢琴前,会感觉像是回了家,令他无比安心。

      此次音乐会,正是奥格斯汀·科林斯自痊愈以来第一次公开进行演出,据说他为此准备很久。这次演奏本身对他而言便是一次不小挑战,或许搁在以往真的算不了什么,现在奥格斯汀却花费之前数以倍计的时间与精力来做到尽善尽美。

      起初线上公布出演后一段时间,乐迷们不确定他是否真正恢复,担心他不敢高强度练习太难的曲目,可这些担忧被事实证明都是多余的。用朱尔斯的话来说,奥格斯汀重回舞台,就像“海水回归大海,树木回归森林”。

      克莱门特能察觉到这些叙述文字带有深藏不露的主观愿望,作者意图将奥格斯汀包装成一个拥有积极向上形象、迫切渴望回归舞台的演奏家。以他看来,骨折愈合周期一般在一个月左右,严重些的可能长达三个月,如果用到一年时间没有完全康复,应该不止存在生理单方面的原因,尤其是还在之前演奏计划那么繁重的情况下,说消极怠工也不无可能。

      大厅内,工作人员广播提醒各位听众下半场音乐会即将开始。

      克莱门特合上杂志册,放回书架,与代庞德一同回到演奏大厅。

      走下阶梯,朝舞台望去,克莱门特察觉到下半场管弦乐团成员基本没有变动。一般情况下,更换曲目也会相应调整配器。他知晓两部协奏曲配器有不小差别,但并没料到柯拉莉竟没有撤下部分多余的声部。

      当距下半场音乐会开始不到一分钟,两人再次回到座位,却意外发现,不少听众在上半场离开后都没有再返回演奏厅,许多座位空置出来。

      代庞德问克莱门特:“这情况正常吗?会不会有些太不尊重演奏团队了。”

      “对于冷门曲目古典音乐会,其实算正常现象,”克莱门特停顿一下,“是挺令人惋惜。”

      下半场音乐会正式开始。观众席一片昏暗,大厅顶部四周灯光缓缓暗下,舞台聚光灯从高处打落到舞台中央一位年轻男士身上。

      奥格斯汀·科林斯更换一套相对正式的深灰蓝色系西装,与周围一片乐团成员身上的纯黑形成微弱反差,之前搭配橄榄绿西装外套的高领羊毛衫被换成一件白衬衣,衬衫底部扎进腰间,他没有系领结或是领带,外套就那样自然敞开,整个人看上去随性而放松,没有一丝紧绷感,于舞台之上小范围内营造出一种舒适自在的氛围。

      奥格斯汀这副打扮令克莱门特感觉耳目一新,不由开始欣赏这类风格。身边的代庞德则认为在这种场合下,对比起周围一圈黑西装打领结或黑长裙的乐团成员,钢琴演奏家这副穿着打扮显得不够正式,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奥格斯汀·科林斯面朝听众席与乐团方向鞠躬致意后,接过首席指挥柯拉莉·梅西耶递来的话筒,开始与大家做演奏前的交流。

      “最初,当我们拿到这套录音的试音碟片时,专辑内页作者朱尔斯·迪布瓦召集了几位在古典音乐界备受尊敬的同事,玩了一个流行的小游戏——请大家猜出这些作品的作曲家。”讲到这里,奥格斯汀稍作停顿,看似在为听众留出一个能够共同参与思考和猜测的时间,“听完序曲后,他们中有人回答说罗西尼,也有说莫扎特。”

      听众席稀稀拉拉发出几声笑语,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已知晓答案:真正创作出今晚音乐会里这些作品的作曲家不是罗西尼,也不是莫扎特,而是布瓦尔迪厄。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们并不相信这两位作曲家真实创作出了这支序曲,只是一瞬间根本想不出还有谁能写出如此出色的音乐。”

      奥格斯汀也陪着听众们一同发笑,他走近柯拉莉·梅西耶,右手肘轻靠于指挥台边缘,体态慵懒闲适。

      “享受猜测作曲家和识别其作品相似之处乐趣的同时,便会逐渐发现布瓦尔迪厄音乐的特质,这些作品与19世纪初的任何一位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一样,具有权威性和区别度。”

      讲演期间,奥格斯汀时不时翻动手肘,摊开掌心,姿态随和,似在与朋友们谈论天气,同时,他语调工稳,富于韵律,似在诵念诗篇。

      “我如此理解,一位技艺精湛的作曲家能认识到公众喜欢什么,并用他所掌握的一切技巧迎合大众。有鉴于此,布瓦尔迪厄认为莫扎特、海顿等作曲家之所以能写出如此优秀的音乐,是因为他们用感性与理性相融合出的语言,总是对心灵、精神说话。”

      奥格斯汀对上柯拉莉·梅西耶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紧接着,他转移重心,在指挥台旁站直,缓慢踱步至三角钢琴前,换右手持话筒,左手象征性轻拂琴键。

      “如果说序曲显示布瓦尔迪厄迎合了19世纪初巴黎对罗西尼的狂热,那么他的钢琴协奏曲,则是一部与之截然不同的作品。”

      台下听众们注意力不约而同集中到那架三角钢琴上,奥格斯汀再次看向柯拉莉·梅西耶,露出一个赔罪般的微笑,似乎在安抚对方情绪。

      “毫无疑问,布瓦尔迪厄的竖琴协奏曲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一部为人所熟知的作品。”奥格斯汀再作停顿,看向前排与中场未满席的乐迷,又眺望听众席后方一排排空旷的座位,神色黯然下来,“我并不怀疑这部竖琴协奏曲也是今晚大家前来听这场音乐会的唯一理由。”

      台下稀疏笑声逐渐连成一片,还能听到不少角落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证据确凿,布瓦尔迪厄于现代的声誉,基本由他的竖琴协奏曲所维持,但他在1792年创作的这部钢琴协奏曲,比竖琴协奏曲早了近十年,放至当下,这部钢协却依然有可塑性潜力,能被演奏者赋予青春活力与新鲜感,也能赋予难以察觉的万千柔情与浪漫,即便它缺乏布瓦尔迪厄后期作品经打磨抛光后所能企及的成熟与完善——好吧,如果有协奏曲强调需要绝对掌握音阶,它大概最有发言权。”

      奥格斯汀转身正对听众席,从三角钢琴前起身,在原地站直,表情也正色不少。

      “布瓦尔迪厄大约在17岁时创作出这部钢琴协奏曲,时间上也有可能更早,在他后期的音乐作品中,不论是歌剧还是竖琴协奏曲,都能从这部钢琴协奏曲里找到类似的主题,乃至于相似的乐段——甚至在上半场的演奏曲目里也能,所以没有必要为所有下半场离席的听众朋友们感到惋惜。”

      台下听众一阵唏嘘,随着第一个鼓掌声的出现,掌声立马接连不断,雷动一片。

      代庞德看向克莱门特,悄声道:“我感觉他貌似生气了。”

      克莱门特偏头悄声回应:“我要是他,也高兴不起来——他表达的已经足够委婉了,甚至还给离席听众找台阶。”

      “他叫奥格斯汀·科林斯对吗?”代庞德自言自语,“还挺可爱一个人。”

      奥格斯汀缓慢踱步,重新回到柯拉莉·梅西耶身旁,不再顾及她的脸色,没等整个演奏大厅安静下来,便又抬起话筒:“被称作法国‘莫扎特’的布瓦尔迪厄,毋庸置疑为我们带来了一支令人愉悦的协奏曲,不过,与其说欣赏它音乐性方面的趣味,不如说体会历史层面的意义要更多一些。在这里,我们对于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支被时间遗落与埋没的冷门曲目,并不会做出合理的解释,但我们对于如何将这部作品演奏好,花费了巨大的功夫。”

      “排练期间,柯拉莉和我对总谱做了改编调整以及配器的改善,尤其优化了钢琴部分。”奥格斯汀语调一转,“当今一位著名钢琴家认为,作为一名演奏者,不应该擅改乐谱文本,文本比我们伟大——我想,此话前提应该是在作品总谱没有任何残缺的情况下,此情此景,我更愿类比文学创作理解为:杰出的文本大于作家。因此,即便没有听过这支钢协的原始版本,依然还决定留在座位上的听众们,一旦钢琴声响起,如果再想离场,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台下听众发出一阵哄笑,其中还夹杂着呼声,音乐厅内氛围一下子被调动到极点。

      “我们不会离场!”

      “我们才不走!”

      奥格斯汀将话筒递给站在指挥台上的柯拉莉·梅西耶,向台下的听众们颔首致意,柯拉莉笑着接过话筒:“接下来有请奥格斯汀·科林斯为大家带来——布瓦尔迪厄《F大调钢琴协奏曲》。”

      C.
      指挥话音刚落,大厅灯光再次变幻,一时间明亮如昼。待舞台上所有演奏成员调整完毕后,观众席灯光重新暗下来。

      在开头接近三分钟的管弦乐声中,奥格斯汀在等待加入演奏的过程中双臂下垂,低着头,静静合上双眼,似乎这支协奏曲与他毫不相干,不需要钢琴入场也能顺利进行下去。

      随着管弦乐干净利落收尾,奥格斯汀终于睁开双眼,抬手触探琴键,轻快活泼的琴声单独呈现,长段的华彩出现一丝将要演变成独奏的迹象,似乎这支协奏曲与乐团成员毫无干系,不需要管弦乐再次入场也能顺利进行下去。

      逐渐地,两者融为一体,钢琴演奏为音乐注入灵魂,并逐渐成为引导,又占据主体。

      克莱门特逐渐察觉到这部钢协确实与传统钢协不大一样,钢琴地位太过高光,单独拿出来作为音乐会练习曲也不是不行。果然是因为总谱缺失吗?尽管奥格斯汀与柯拉莉共同花费心思作出不小改善,也难以与世界钢协名曲的恢宏庞大相媲美。是因为编制不大吗?借用一部分竖琴配器也没有起到足以改变全局的效果,果然还是原曲提琴声部过于单薄,如果管弦乐的戏份再多些,或许会更加饱满。

      还是不分析了,克莱门特于内心摇摇头,转换思路往好的方面想,这部钢协精致小巧,曲调优美,单纯听上去很是舒心。他回忆起奥格斯汀在利贝蕾托咖啡馆里的演奏,没有管弦乐团伴奏情况下的独奏,是一种与此截然不同的感受。

      转化心态后,克莱门特安心欣赏音乐本身带来的极致享受,这一刻身心都得到放松。

      演奏过程中,奥格斯汀整个人在表面看似哗众取宠的姿态与深沉内敛之间轻松切换,虽含表演成分,但实际不多。

      听众沉浸其中,乐章无缝切换,中途无人鼓掌打断。

      随着乐曲结尾激昂有力的钢琴声与气势宏伟的管弦乐交叠并进,指挥棒最后一次向内滑圈后抬高,奥格斯汀右手指尖划破空气上扬,钢琴协奏曲圆满落幕。

      “精湛!”

      “太精彩了!”

      “绝妙的演绎!”

      台下甚至有人起立欢呼,吹响口哨。

      克莱门特目不转睛盯向奥格斯汀微笑脸庞,音乐所带来的震撼,在这一刻彻底压垮演奏前奥格斯汀话语中所传达的一切遗憾。

      指挥与钢琴演奏家面朝观众席鞠躬致谢,暂时离场来到舞台后场。

      柯拉莉·梅西耶凑近奥格斯汀耳边,温声道:“演奏前的临场发言很不错,再简洁点就更好了。”

      奥格斯汀冷下脸,视线飘向前方,倾斜上半身凑近柯拉莉,悄声回应说:“原本没打算唠叨那么多,说是真实想法也好,说是愤懑不平也罢,只是一看到听众席后排一片空荡荡,我的心也变得空荡,就想着要立马找些东西去填满。”

      “这事儿我可提前给你打过预防针了,是你执意不赞同更换上下半场的曲目顺序。”

      奥格斯汀这才发觉,是他考虑的太过乐观。这种方式虽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但多多少少会对此情况有所改善,使结果更尽人意些,反观之下,他居然还能感觉得到后悔,忍不住自嘲笑道:“没想到这次在伦敦的公演,情况会与在巴黎时相差这么大——在佛罗伦萨都比这好太多,可以说是目前最好的一场了。”

      “原因你自己在刚刚的发言中不都已经解释过了吗?”柯拉莉回应,“布瓦尔迪厄的作品中,大部分要属歌剧最为出彩,而意大利作为歌剧最初的发源地,追捧者的反响自然要热忱不少,更为重视这位作曲家,就像重视莫扎特与罗西尼那样。”

      奥格斯汀看向柯拉莉侧颜道:“你让我想起泽维尔说过类似的话,大致意思就是:古典音乐需要文化底蕴支撑;演奏者应该追求文化深度与厚度;乐评人与听众需要重视文化素养。”

      “那是自然,伟大音乐家的话总归是有道理的。”柯拉莉笑道,“希望后面几场情况会好些——走吧,格斯,开心点,继续向大家致谢。”

      柯拉莉·梅西耶与奥格斯汀·科林斯重新登上演奏舞台中央,一阵阵掌声如海浪般拍打而来。两人再次朝听众方向鞠躬致谢,就这样在表演台中央与后场门口之间,来回往返三次。

      这次奥格斯汀·科林斯再拿起话筒时,语气随和不少。

      “非常感谢首席指挥柯拉莉·梅西耶的细心指导,与乐团各位成员的优秀配合,”奥格斯汀面对管弦乐团深鞠一躬,“也特别感谢柯拉莉邀请我参与此次为庆祝布瓦尔迪厄250周年诞辰纪念日的欧洲巡演计划。”

      “今天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日子,距离我第一次公开演奏这部钢协已有近十年,那时候我与作曲家本人编写这部钢协时的年龄相仿,演奏地点也是在这家音乐厅。这一切都仿佛是一个巧合,最终把我带回到这里,带回到最初的起点——我想我也会将此视作一个新的起点。”

      随着奥格斯汀结束感言,时间正式来到安可部分,乐团成员举止放开不少,有些兴致勃勃看向奥格斯汀与埃利奥特,有些则提着乐器和乐谱悄然离场。

      不知是不是受之前奥格斯汀那番演说影响,绝大部分听众们都坐于原位,几乎无一人再提前离席,耐心等待一支特别的安可曲目——由钢琴演奏家奥格斯汀,与竖琴演奏家,也是柯拉莉的关门弟子埃利奥特,共同合奏布瓦尔迪厄《降E大调竖琴与钢琴二重奏》。

      演奏完毕,埃利奥特接过奥格斯汀递来的话筒,面朝观众席说:“很高兴能为大家带来一支充满朝气的活泼乐曲,希望各位不会是最后一次听。”

      奥格斯汀凑到埃利奥特手持的话筒旁,补充说:“除了令人愉悦的音乐作品本身之外,我们有一些真正迷人的音乐制作,也就是各位在休息区看见的新专辑,里面收录了除现场演奏之外的序曲作品,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埃利奥特关掉话筒,笑着看向奥格斯汀,悄声道:“还是你会讲,大演说家。”

      奥格斯汀谦虚道:“我不过是英语比你说的好罢了。”

      D.
      掌声不断,经久不息。

      有人登上舞台为指挥家献花,也有为竖琴演奏家与钢琴演奏家献花。

      代庞德注意到克莱门特停下鼓掌,微眯起眼望着舞台,问道:“怎么了?艾徳。”

      克莱门特望着舞台紫白色调搭配的花束说:“工作人员错把我送柯拉莉的花束递给那位钢琴演奏家了。”

      “不是吧,你不是还写了带人名的贺词卡吗?怎么会弄错。”

      “可能是因为她手上已经捧有一束花了吧。没关系,他们事后应该会对调过来。”

      代庞德立即起身道:“还等什么事后,走啦,去和你母亲说说话。”

      还没等克莱门特表态,就被代庞德拉起身,两人顺着听众席的过道蹭出来,走出音乐厅二层大门,通过半环形阶梯来到一楼大厅。

      途中,两人间距逐渐拉远,走在后方的克莱门特轻声叫住代庞德:“别着急,现在氛围不错,他们不会那么快收场,还会有好几次致谢。”

      代庞德在音乐厅一楼大厅门口停下,准确来说是被守在门旁的工作人员拦下,他被告知未持有一楼门票,无法进入这间演奏大厅。

      克莱门特走上前去,在代庞德耳边说:“没关系,我们在门外等一下,等听众们离场的时候再进去。”

      代庞德往大门旁边后退几步,指挥家、竖琴演奏家和钢琴演奏家依次从侧面休息室重新走上舞台致谢。

      音乐会正式结束,代庞德与克莱门特迎着人流逆行而下,来到舞台前,乐团人员在忙着收拾乐器,柯拉莉·梅西耶侧抱花束,与奥格斯汀和埃利奥特站在通往休息室化妆间的大门旁交谈。

      代庞德认为此刻正是机会,但他身旁一位高挑男士抢先一步,来到正在交谈的三人身边,率先与奥格斯汀打招呼。

      男士使用的是法语,三人几乎同时转向这位男士,在代庞德意外的眼神中,三人先后和那位男士握手,不约而同都换作法语交谈,他无奈看向克莱门特,小声说了句:“你随意吧,现在是属于你的领域了,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觉得现在是插话的好时机。”克莱门特听着四人的谈话内容,停下上前的脚步。

      “他们在聊什么?怎么感觉那位钢琴演奏家表情那么严肃。”

      “情况不太对,他有事,要先离开。”说完这句,克莱门特看见奥格斯汀边走边朝高挑男士招手,接着两人一同提前离开,往化妆间方向走去,面前只剩下他母亲和竖琴演奏家。

      “机会来了。”代庞德用手肘轻碰克莱门特。

      克莱门特上前用法语打招呼:“祝贺你们今晚的演出圆满结束,十分精彩。”

      “谢谢你的鲜花,刚刚工作人员在给我时提到了你的名字。”柯拉莉将捧花换到右手上,张开双臂上前给克莱门特一个拥抱,当双方相互贴进对方耳边时,她听见一声温柔话语——“你今天特别潇洒,柯拉莉”,因此两人在松开时,柯拉莉·梅西耶在克莱门特脸颊上留下一枚轻柔的吻。

      柯拉莉绕扶克莱门特的肩膀,向埃利奥特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艾德里安·克莱门特。”

      埃利奥特与克莱门特握手并相互寒暄几句,得知他是附近大学的研究员。

      “刚刚在听众席没有瞧见你,”柯拉莉对克莱门特说,“寄给你的音乐会彩排观赏票你应该也收到了,不过今天上午没见你来,还以为你太忙不会来了。”

      “今天再忙也不会比你忙。”克莱门特回应,“你们还没吃晚餐吧?”

      “是啊,音乐会开始之前我只吃了一个香蕉,和奥格斯汀分了一个三明治,现在已经快饿的不行了。”埃利奥特叹息道。

      “我们正准备去安托万·吉约家,之前约好了,他们刚刚还在催呢。”柯拉莉说。

      克莱门特识趣道:“那就不打搅了。”

      “既然来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吧。”柯拉莉笑道。

      “我已经用过晚餐了。”克莱门特婉拒。

      “那也应该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柯拉莉再次劝说,“如果你现在有空的话,一起来吧。”

      “之后是没别的事了,”克莱门特回应,“但这不太合适吧,参加聚会的都是你们的同事。”

      “不会,都是朋友在一起,很随意。”柯拉莉轻拍克莱门特左肩,“况且,你还会拉小提琴,你们会有共同话题的。”

      克莱门特还是摇头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吧。”

      “下次?是指圣诞节吗?”柯拉莉皱眉笑道,“之前我也不想拒绝你的晚餐邀请,艾德,那时候确实不太方便安排,可现在就有机会,难道非得真要等到今年圣诞吗?”

      瞬间,克莱门特能感觉到一切理由和借口都显得无足轻重,他扶上柯拉莉的肩膀,亲吻她的脸庞,轻道一声:“遵命。”

      正当克莱门特准备让代庞德单独与母亲打声招呼时,可环顾四周都没见着对方身影,他拨通电话,谁知代庞德接起后第一句便是:“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祝你们今晚玩得开心。”

      “不好意思,让你等那么久。”

      “没事儿,其实我并没有等多久,当看见你们对上话那一刻起,我直接就离场了,那时我感觉目的已经达成,换花束只是个借口罢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克莱门特一愣,他完全将两捧花束互换的事情抛之脑后。

      “谢谢,庞德。”

      “不客气,也多谢你的晚餐和音乐会门票。总之,好好享受今晚吧。”

      “你也是。”

      “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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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变奏四 两捧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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