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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变奏九 巧合,巧合 ...

  •   变奏九 巧合,巧合
      Var. 9 Coincidence, Coincidence

      A.
      “请假?”克莱门特有些意外,“第一学期课就这么多?”

      “不是不是,”佐绯娅解释说,“第一学期课确实不多,主要因为明后两天会在校内举办这一季度地区业余的国际象棋友谊锦标赛,我会代表学校棋队参赛,这两天就只用下午去——因为手头上还有实验任务没做完,就提前澄清一下,先请个假。”

      “这是你的自由,不用特地征求我的同意。”克莱门特朝休息室方向侧过头,又收回视线,淡然道,“现在实验是研究生的任务,你帮的忙已经足够多了。”

      闻声,米迦快步走进克莱门特办公室,期盼之情溢于言表:“老板,我也向你请个假,我去替佐绯加油。”

      “只是加油?”克莱门特疑惑道,“怎么不去参赛?”

      “以我这水平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一旁佐绯娅被逗笑。

      克莱门特点头同意,心想现在年轻人的活动越来越丰富,是件好事。

      走出办公室,米迦将手机横向凑近佐绯娅,播放一则视频:“佐绯,来看看这个。”

      佐绯盯着视频中“全副武装”的实验人员,惊讶道:“戴口罩的这个人是你?还有这是娜奥米?——你们好厉害,都上电视了,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就大概一个月前。不过我并没有实际参与那次采访中所关注的获奖项目,都是前两届师兄师姐跟着老板做的。正式采访那天,电视台那帮人来的时候,我碰巧待在实验室里,就被录进去了,可以说纯属巧合,意外沾光。”

      “那也挺幸运的。”

      今天早些时候,娜奥米发来的一条新闻链接,关于国家重点实验室获奖的采访宣传,除米迦与另一间实验室的娜奥米出镜外,课题组里一位博士生也有被给到不少镜头。视频中,采访以问答形式呈现,由克莱门特叙述主讲并解疑答惑,他概括介绍这两年中科研团队所做的工作,包括探索中遇到的难题以及如何一步步克服并解决,结合前沿理论与技术不断探索与挖掘,最终取得怎样的成果与对未来在医学方面的应用与贡献。

      讲解过程中,穿插团队协作画面与整体合照。其中很多都是米迦没有见过的采访内容,他循环播放好几遍,荣誉感不禁由心而生。

      查看视频的同时,米迦见学院官网甚至大学官网首页都出现这一则采访视频,仅半天时间,无数科研界相关平台与大众媒体转播。米迦还没来得及将视频分享给亲朋好友,就被不少人发私信询问并祝贺,令他颇感惊喜。

      据米迦了解,主办方在全国一百多所高校中筛选出五所重点实验室进行采访与报道,首次登陆欧洲频道。怪不得之前摄像师在他面前摆那么大架子,原来后台如此权威,据说还是百忙之中抽空特地赶来拍摄。

      那一刻,米迦突然感觉,拍摄过程中所受的一切罪都值了。

      不过,老板居然连这都不提醒一下?甚至没有提前告知与准备。米迦很快释然,也确实,对导师而言,这不算什么,早习以为常了,而他才入学不到一年便经历这种事。

      “不过,你真要去替我加油?”佐绯娅笑道,“不会是想趁机偷懒吧?”

      米迦回过神,直言道:“偷懒哪用得着征求老板同意,当然是真心想替你加油啊!”

      B.
      久别一月,奥格斯汀·科林斯重返伦敦。

      在刚一进入工作室内的几分钟里,他陷入百无聊赖之中,开始思索如何在不熟又长时间没联系的情况下邀请人。在进行一番无意义思索之后,他沮丧发觉,好似没有在真正意义上邀请过人。对他而言,“邀请”不过是一通电话后对方立马出现在眼前的事。

      工作室空旷敞亮,装潢简洁不乏精致,一架黑色斯坦威钢琴立于客厅中央,艺术收藏品点缀浅灰色墙面,透露着冷漠的距离感。奥格斯汀中意局部极具现代感的设计,却一向不大欣赏这里整体给人的氛围。

      奥格斯汀坐到电脑前,查询附近几所音乐厅的出演情况,目前大多为现代或爵士主题音乐会以及声乐或舞蹈,只有少部分古典独奏与交响音乐会,其中也没有他认为合适的时间与场次。

      下次有机会再说吧,他心想。

      奥格斯汀打开作曲软件,深紫色图标出现的同时,西贝柳斯《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一段乐声响起,启动界面自动罗列出之前未完成的乐谱缩略图。

      桌面右下角弹出新邮件提醒,奥格斯汀见是一封来自Chess.com的线上参赛邀请,便点入进去。

      “您好,奥格斯汀,俱乐部团队比赛已开始。

      2025年第46周公开赛,每场比赛为期1天。

      邀请方:林枫国际象棋俱乐部。

      组织者:林枫·中国;马修·鲍威尔。”

      奥格斯汀继续下滑查看详情了解情况:这封邮件由线上国际象棋网站代替马修·鲍威尔转发,现正找人代表俱乐部参加邀请公开赛,可等级分在2300以上的人数不够,无法进行一对一对局,马修正找人凑数。

      奥格斯汀反感有时差且长战线的棋局。不久之前一场24小时的棋局,正式开局时,中国是白天,他是晚上,一觉醒来,他就彻底忘了此事,点进去再看时,棋局已结束。因此,比起线上棋局,他更倾向于面对面对弈。

      他没有理会线上赛的邀请,筛选来自所有相同发件人的邮件,一封封查看。

      奥格斯汀在一封主题为“第四季度地区高校友谊锦标赛筹办事宜”的标题上停下鼠标滚轮,点击进入了解情况后准备退出,突然间,眼前掠过些许熟悉字眼,他仔细查看一遍邮件内容,一所高校名映入眼帘,正是克莱门特所在的大学。

      他正欲赴邀,却发觉克莱门特所在大学已经有赛区负责人了,还是位熟人——波丽娜·魏斯,天才少女,不久前新晋WGM(女子国际特级大师)。

      奥格斯汀盯着邮件窗口与背后未完成乐谱界面,拨通一则电话,道明来由。

      “你真幸运,”马修·鲍威尔说,“波丽娜是负责那边赛区的大学,她在找机会与人换赛场。”

      “我可以和她聊聊。”奥格斯汀说。

      “那你得先有能拿来换的区域才行。”

      “你帮我随便选区报个名吧,尽量离这边近一点。”奥格斯汀边说边继续浏览邮件。

      “你先提交参赛申请表。”

      “你直接拿我以前提交过的类似表格改下信息就行了。”说到这里,奥格斯汀不忘补充一句,“谢谢,鲍威尔先生。”

      “你既然连个填表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参赛?”马修·鲍威尔无奈道。

      “实在不好意思,”奥格斯汀笑道,“我很想立马就将表格填写好交给您,可惜我现在手边没电脑,就麻烦您了,鲍威尔会长。”

      “服了你了。”马修·鲍威尔还想说些什么,叹一口气,“那你接受一下Chess.com线上第46周公开赛邀请,每次俱乐部团队赛都凑不齐,目前就六缺一,手机点一下的事——手机你总该带在身上吧?”

      “不去。”奥格斯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凑不齐就找一棋手一对多呗。”

      “这次规定参赛者等数。”

      “那就让对面也去掉一名参赛者。”

      “你去跟林枫会长说。”

      无奈之下,奥格斯汀只得谎称:好久没下生疏了,中国人线上等级分高的都很厉害,没胜算。

      “你没胜算还有谁能有胜算?”

      “波丽娜参赛了吗?”奥格斯汀问。

      “肯定参加了,你还想人家分身顶替你不成?”

      “我又想到一个主意。”奥格斯汀笑道。

      “什么?”

      “不如你直接拒绝这次团队赛邀请,反正每周都有,我们俱乐部战绩已经很不错了。”

      “唉,不跟你掰扯了。”

      奥格斯汀突然正色道:“说真的,以后快棋赛、子弹棋赛都没问题,唯独超过一天不限步时的计分赛别喊我,每次等的很烦,下着下着就忘了,分都丢没了。”

      马修失笑,原来这家伙之前一直输都是因为下到中途忘记有在比赛这回事了?

      “行,大忙人,以后不会再喊你了。”

      “谢了,马修。”

      奥格斯汀拨通另一则电话。

      “好久没联系,最近还好吗?波丽娜。”

      “我很好,奥格斯汀,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也很好。”奥格斯汀笑道,“听说你想找人互换第四季度高校友谊锦标赛的赛场?”

      “是的,我负责剑桥这边,你方便去那附近吗?”

      “方便,我最近才回伦敦。”奥格斯汀回应,“我负责牛津那边,你愿意和我换赛场吗?”

      “没问题,我反正会从科隆过来,在哪里都一样。”

      “行,那我就把我俩换赛区的情况告知马修。”

      “谢谢,奥格斯汀。”

      “客气。”

      与马修·鲍威尔交接完毕后,奥格斯汀从邮件中点进网址链接。一进入学校官网,克莱门特出镜的视频封面显示于首页,他滑到下方,查看校区整体地图预览页面,记下邮件中提到的具体位置,返回首页,重新点进采访视频。

      克莱门特身着白大褂的模样令奥格斯汀感觉有些新奇,相比板正的西装革履,也别有一番情调。

      奥格斯汀原本以为会看不明白所以然,但整体看一遍下来,发现克莱门特能让外行人也能在听他讲解后了解这个科研项目究竟在做什么,观点清晰,逻辑自洽,条理分明,听上去没有天马行空的不切实际感,一瞬间令他感觉真正走近科学,科技正时刻进步于当下,发生于身边。

      C.
      下午工作结束较早,返程途中,克莱门特踱步路过河边时,隔着石桥往人声嘈杂的对面望去,注意到庭院草坪上正在露天举行国际象棋友谊锦标赛。

      比赛场地与休息场地之间拉起蓝白相间的警戒线,旁边围绕站有数名佩戴工作证维护秩序的人员。比赛场地内摆满桌椅,上一轮对局临近尾声,只剩下个别座位上还有参赛者正在对弈,大部分座位都已经空出。

      多数参赛者和观赛者现聚集于休息场地内,或交流棋局,或赏景聊天,周围热闹一片。

      河畔垂柳伊人,过往游船经过此处,也会稍事放缓速度驻留片刻。

      克莱门特随即想起昨日佐绯娅请假参赛之事,抬眼一笑,继续朝校外走去。

      “我发现你这次有点儿反常啊。之前像这种没有等级限制的友谊锦标赛,你可从来不参与筹办,得知本届是在这所大学这边举办,就突然答应要来了,甚至还主动参赛——尽管这次比赛的结果不论好坏,都对你而言毫无价值。”

      一名佩戴入场证的中年男人走近桌边,抬手抚上椅背,与此轮对弈早已结束的参赛者攀谈起来。

      “不知道是谁之前还和我保证,一开始如果没有遇到其他俱乐部人员,而是遇到大学生的话,就会稍稍放点儿水,”中年男人瞥一眼棋盘,“奥格斯汀,你看你这局,共才几个回合,你这样让别人怎么晋级去发挥实力?”

      座椅上,佩戴参赛证的奥格斯汀·科林斯目光散漫,手中仍然不停把玩着敌方被吃掉的白皇后。他扫一眼棋盘上余下不多的几颗棋子与摆放在桌边用于计时的棋钟,慢慢扭过头,盯向正不停唠叨的中年男人。

      “马修,我都已经放了有一个大西洋的水了——”奥格斯汀斯起身平视马修·鲍威尔,“这次报名人数激增,感觉其中混杂不少新手,对于还没有熟悉这种速度的他们来说,这基本局时五分钟,每步棋只加五秒,并且还规定有步时,他们紧张——甚至还有人中途忘记按棋钟——太紧张了,漏洞百出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这是偏见——下午是超快棋赛,一般尝试报名参赛的大学生多少都具有一定实力。”马修·鲍威尔一眼便看穿奥格斯汀,不以为然道,“我看是你太心急,才会下此狠手,这一步一个毫无顾忌的杀招,我看着都心惊胆战。老实说,你今天是不是没用心来准备代表俱乐部参赛视察,而是来有什么别的事情?”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还为对手捏把汗?刚第一局遇到的那名女大学生,水平也不低,我要是不率先出杀招,赢的人可就不一定是我了,你当真视而不见?”奥格斯汀转移话题,回避马修·鲍威尔提出的疑问,一本正经解释道,“像她这种等级的选手,最后肯定会被选中好吗——你既然已经认可对方,更应该探知对方真正的实力。”

      “好,好,我认输,辩不过你。”马修·鲍威尔轻拍奥格斯汀肩膀,刻意强调,“你随意下,我管不了你。”

      奥格斯汀笑而不语。

      “我去那边看看上半场总排名,你休息一下后继续吧。”说着,马修·鲍威尔转身离去。

      “慢走,鲍威尔先生。”奥格斯汀·科林斯后靠椅背,翘起椅脚,不忘朝对方挥手道别。

      马修·鲍威尔回头斜睨奥格斯汀一眼:“我知道你在赶时间,但不论输赢你都得待到比赛结束——还有,记得给大学生留一个机会。”说完他背手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比赛场地。

      奥格斯汀长舒一口气,看一眼手表,又望向对岸来往的师生人群,开始对今天的不明智决定感到遗憾,难得闲暇时间,貌似还真不如待工作室安心改编几支曲。

      克莱门特穿过石桥,快走出国际象棋比赛场地时,远远听见一个熟悉声音正呼喊他名字,他循声望去,发现米迦正冲他挥手。

      “艾德里安,这边,在这里——快过来看,佐绯晋级下半场最终轮超快棋赛了,现在正是精彩时刻。”

      克莱门特油然而生一丝欣慰,自己学生能有一项特长,连业余爱好水准都那么优秀,很值得赞赏。他径直朝米迦走去,饶有兴致观望比赛现场。

      比赛为记分制,男女混赛,每一轮结束后,电脑中比赛专用软件会筛选出本轮胜出的和输掉的选手,分成两部分,再分别从中随机匹配对手,胜对胜,败对败,胜者会遇更强者,直达对决巅峰——这样便不至于使参赛者连续遇到与自己实力相差悬殊的对手,算是比较公平的一种规则,毕竟友谊第一。

      下午一个半场共五轮对局,等两半场比赛结束后,会按照积分多少从高往低划分晋级,继而参加后续比赛。

      “上午主要是快棋赛,佐绯只参加了下午现在举行的超快棋赛。”米迦对迎面走来的克莱门特不停解说,“佐绯虽然在开头第一局就输给了一个特别强的对手,但之后就再没输过了。她的对手有很多都还是非本校学生的年长者,她真厉害极了。”

      米迦一边引克莱门特进入休息场地往佐绯娅所在位置走,一边绘声绘色向他描述此刻赛况,仿佛是他自己取得胜利一般喜悦无比。

      这时,一位年轻参赛者朝已汇合的师生三人迎面走来。

      “艾德里安,好久不见。”奥格斯汀·科林斯主动上前打招呼。

      “好久不见,奥格斯汀,”克莱门特同对方握手道,“你也是来参赛的吗?”

      “可以说是这么回事。我代表俱乐部过来参赛,有段时间没碰棋,正好也可以试试自己水平。”奥格斯汀今天身着一套正装深灰西服,左右胸侧对称绣有棋协官方标识,在对局中,不禁令敌方在看见他第一眼时,便被专业气势给震慑住,同时在他人眼中也近乎完美隐匿住一种与生俱来的谦逊。

      克莱门特侧身为奥格斯汀介绍:“两位是我的学生,米迦是今年新入学的研究生,佐绯娅也是今年新入学的本科生,目前在实验室里帮忙。”

      奥格斯汀不觉点头称许:“你的学生真了不起,尤其是这位——佐绯娅,不出意外,至少能达到女子国际候补大师(WCM)水准。”

      “佐绯娅吗?”不论在课堂上还是实验室里,克莱门特都能隐约察觉得到佐绯娅在某些方面确实聪慧过人,听奥格斯汀也给予肯定,便冲佐绯娅微笑道,“了不起。”

      “你好,我是奥格斯汀·科林斯。”奥格斯汀侧身面朝佐绯娅,“刚第一轮首局比赛实在精彩。”

      “过奖了,科林斯先生。我是佐绯娅·沃尔肯斯多弗。没想到您就是上半场超快棋赛名列首位的人。”

      “你的排名也不低。”奥格斯汀笑道,“其实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直接喊我奥格斯汀就行。”

      奥格斯汀与两位学生寒暄过后,转而与克莱门特交谈起来,随口聊谈近况。

      米迦扫一眼奥格斯汀,在一旁同佐绯娅小声探讨:“你第一局就是输给了他?你们刚下得太快,我都没看清你对手长相。”

      佐绯娅一愣,轻声问道:“那你当时到底在看哪?面对这样一张出众的脸,你可别告诉我是在看棋盘。”

      当时,米迦全神贯注端详佐绯娅,不仅是第一局,全程下来,他几乎都未曾注意过佐绯娅对面任何一人。闻言后,米迦扯扯嘴角,小声嘀咕道:“我可算是知道你第一局为什么会输了。”

      “你说什么?”佐绯娅从奥格斯汀脸上撤下视线,讶然看向米迦,“你看懂他在下什么了?”

      米迦偏头轻声应道:“没看懂。”

      克莱门特轻咳一声,朝奥格斯汀与佐绯娅问道:“你们比赛还没有结束吧,下一轮什么时候开始?”

      奥格斯汀看一眼腕表,“休息时间还剩将近半小时,不急。”

      眼见比赛快开始,佐绯娅不停于内心祈祷:上帝,最后一轮千万不要再让我对上奥格斯汀。第一轮比赛险些将她之前在国际赛事中留下的阴影给整出来。

      “依你的排名,我们最后一轮对上的概率很大。”奥格斯汀对佐绯娅笑道。

      被如此一提醒,佐绯娅反倒释然了,耸肩坦诚道:“看来我们社长说的真没错。”

      比赛过程中,奥格斯汀貌似遇见过被一群学生称呼“社长”的对手,好奇一问:“你们社长说了什么?”

      “你们这帮俱乐部里的人,真心都是些怪物。”

      米迦一听,看着奥格斯汀笑起来。

      克莱门特也对奥格斯汀露出微笑。

      两人目光交汇,奥格斯汀一时间感觉,被当作怪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岸边垂柳成荫,四人一同走到围绕一颗古银杏的环形木椅旁,坐下来边休息边聊天。

      奥格斯汀主动为佐绯娅口述着复盘。他随手捡起坛边一根小树枝,在两人空出的座位中间来回圈点,为佐绯娅剖析之前她输掉的那一局里,几步失误与稍微不妥的走法,教给她一些平时擅用的开局布置,紧随其后的组合战术,以及残局时利用重子辅佐皇后的绝杀技巧等等——仿佛正手把手教她如何战胜自己。

      米迦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对国际象棋多少都还是懂一些,越听越觉得挺有意思。

      佐绯娅对奥格斯汀的实力赞叹不已,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特地来参赛,而是能够直接去当教练员。

      正低头讲解的奥格斯汀突然转移话题说:“等下半场全部结束后,今天的赛程便到此为止,明天比赛还是会继续进行,不过我有事就不会再来参加了。”

      说话间,奥格斯汀望一眼身旁的克莱门特,随后他面朝佐绯娅道:“明天我不在场,你可别输给其他人。”

      “我尽量。”佐绯娅笑道。

      米迦岔开话题,问佐绯娅:“听说最终比赛结束后,会从各个团队里评选出最佳棋手,如果你赢得第一,会有多大好处?”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基本谈不上什么好处,届时顶多按照惯例颁发一本压箱底的证书,提升一点个人在校队里的声望——剩下的就得看校方有什么想法了。”佐绯娅回答说,“如果你指的好处,是所谓主办方设立的奖金,那么至少要在整个地区中个人赛排位靠前才能拿到。学校里不止我们这一个国际象棋社团。不同社团成员经选拔后代表校队参赛,到最后拿到的总分会计入团体赛的贡献值里,同时,这个总分也会被当作个人赛的排名依据——正如你在入口处看到的排行榜,名单中列出的不仅有各个高校的校队成员,还包含俱乐部的业余棋手。”

      “照这么说,最终个人赛总分对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米迦来了兴致,“所以这个终极大奖是什么?”

      “你猜?”与其说让对方猜,不如说佐绯娅不愿透露内心真实想法。

      “这次的锦标赛虽说是以友谊为目的,聚集各个高校和一些知名俱乐部成员开展比赛,其实是棋协主办方打算从中挑选人才,作为地区候选人参加这一届的全国赛。”奥格斯汀含笑注视着两人,随口一答,继而补充道,“并且在全国赛中取得优异成绩的人,还有机会进入欧洲赛。”

      米迦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佐绯娅真正想要得到的奖品,名为“资格”。

      “所以你可要当心,各个团队都派出杀手锏了,今天只是先筛选出一大批人下来,明天肯定会遇到更强劲的对手。”奥格斯汀略显关切,态度却好似此事不关己任一般。

      佐绯娅想着奥格斯汀明天有事不能来参赛的境况,间接询问道:“那你岂不是失去这次参加全国大赛的机会了?”

      “多谢关心,”奥格斯汀看向佐绯娅,放缓语气,“实际上我已经算是内定成员了。”

      “那你还来参加比赛做什么?”佐绯娅与米迦异口同声,但随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发觉有些失礼,一同抿嘴盯向克莱门特。

      奥格斯汀轻咳一声:“此行来大学除参赛之外,主要还想参观一下,顺便见一个人。”说话间,他附着在克莱门特身上的目光丝毫没有要移开的迹象。

      “那参赛对你来说岂不又算是浪费时间了?”米迦略微有些傻眼,但仍能隐约体会到对方话语中所表达的重点,“你到底要见什么人,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折。”

      佐绯娅感觉三观被错位不少,但仍保留有一套思维逻辑备用,她稍稍站向理解此类行为的这一方,同奥格斯汀问道:“你和那个人不是很熟吗?对方也是参赛者吗?如果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

      “其实你已经帮到我了。”奥格斯汀收回视线,看一眼时间,离下半场开始还有不到五分钟,他从环形木椅上起身,望向比赛场地,“佐绯娅,接下来最后一轮比赛你不用再担心会遇到我了。”

      静默氛围持续几秒钟,佐绯娅回想起奥格斯汀从一开始不停投向身旁艾德里安的视线,又结合他的话语,突然间意识到什么,唰一下站起来,拉起米迦即刻往赛场内走去。

      佐绯娅一边走得飞快,一边还不忘回头打最后一声招呼:“奥格斯汀,我们先过去准备参赛,到时候全国赛有机会再见——回见,艾德里安,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米迦迟疑片刻,茫然扭过头同两人招手道别。

      “希望没有冒犯到你。”奥格斯汀对克莱门特讪笑,“如果今晚有空,能否一同共进晚餐?”

      克莱门特看一眼时间,结合方才露骨对白,不由失笑:“我想我暂时没有拒绝的理由。”

      米迦放慢脚步,拽一下佐绯娅衣袖:“我又不参赛,不用拉着我跑这么快。”

      “我们都当了半小时大功率电灯泡了,尤其是我,都快烧炸了自己还不知道,当然是在有自知之明后赶紧识趣熄灯啊。”佐绯娅对米迦小声说,“我发觉某人情商是真有限。”

      米迦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老板平日里不只是一位工作狂。

      D.
      此时正值傍晚,街角巷尾自行车叮铃作响。一路上,两人漫无目的行走,拐过几条街,逐渐偏离剑桥市中心。

      对比起繁华喧嚣的伦敦市中心,这里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小镇,总给奥格斯汀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

      “我不常来这一带地段。”奥格斯汀望向不远处通向河道对岸的拱桥,“听说老城区景色很迷人,芬恩——大学附近一家咖啡馆的店主——一向建议我应该抽空去看看,其缘由包括老城街区上也有他负责经营的咖啡馆。说不定我们能在那边碰到不错的餐厅,我想你或许会比我更熟悉一些。”

      “恐怕要令你失望了。”克莱门特说,“从这里步行至老城区确实不远,大约一刻钟便能走到。但我平时很少过去,你知道的,工作之故。”

      两人继续朝河边走去。老城区绿化景观优美,隔着水上观光艇望去,河对岸露天咖啡馆色彩各异的遮阳篷连成一片,遍地都是特色旅馆、纪念品商店、面包店,还有几家当地知名的书店、工艺品商店和黑胶唱片店。外地游客络绎不绝,前往此处的学生也不占少数。

      临近河边,推车的商贩与举旗的亚洲面孔导游数量增多,码头上白鸽成群,引来不少游客观赏投食,拍照留念。跨过拱桥,两人踏上鹅卵石铺成的街道,窄巷朝四面八方延伸,望不见尽头。周围有人驻足交谈,有人闲庭信步。一只狗来回穿梭于人群中,细看便会发觉有几名小孩尾随其后,你追我赶。

      两人就这样漫无目的散步,望着天边远处斜阳。奥格斯汀酝酿出不少有意思的话题,正当他准备开口,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克莱门特看着来电显示熟悉姓名,接起电话。

      “今晚有空吗?”

      “什么事?庞德。”克莱门特看向奥格斯汀,对方只是礼貌微笑。

      “有空一起吃顿晚饭。”

      克莱门特不觉得只是一顿晚饭这么简单,这并不像庞德的作风,一般都会提前预约,不会临近饭点才打电话邀约,除非有其他事,遂问道:“还有谁到场?”

      “利昂,怀曼科技的那位工程师。”代庞德坦白道,“实际上也是他托我邀请你。”

      以克莱门特对利昂的了解,应该不会是谈公事,便回绝道:“去不了,今晚已经有约了。”

      “有约?”代庞德疑惑,“谁?”

      “奥格斯汀·科林斯,你听过他的音乐会。”

      “那位音乐家?”代庞德不自觉提高音量,“行吧,你忙,我跟利昂说你来不了。”

      克莱门特挂断通话的瞬间,另一则电话打入进来,他顺手接起。

      “实验室被淹了。”娜奥米言简意赅。

      “什么?”克莱门特难以置信。

      “不知道是谁用完洗瓶机忘了关,机器本身貌似也出了点问题,不知哪条管路漏水,我临走前检查实验室才发现,水漫整间实验室地面——而且,气瓶间的氢气瓶空了,我之前预定过,可到现在都没人送货,刚有人正用着突然就停了,也没有替换——还有,运维人员把一台大型仪器上一个配件装反了,今天用的时候才发现,拆下来重装后,整个系统报错,现在仪器彻底卡住不动……”

      关于最后提到的仪器问题,克莱门特见光这样口头描述也发现不出问题,得亲自去具体看一眼情况。他打断娜奥米:“知道了,你先联系一下后勤去处理淹水的实验室,我现在来一趟。”

      挂断电话后,还是同之前一样,依然未等克莱门特开口,奥格斯汀礼貌笑道:“你忙吧,下次有机会再见。”

      “实在抱歉——”克莱门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对方自顾自开始欣赏远处景致,切换措辞道,“好,回见。”

      “回见。”

      奥格斯汀望向克莱门特远去的背影,看一眼手表。巧合与巧合相互抵消,看来下回还是得找个周末时间事先预约。

      E.
      国际象棋友谊锦标赛结束当日,佐绯娅便收到一所俱乐部会长马修·鲍威尔的邮件邀请。

      正式比赛结果公告还未发布,马修在得知佐绯娅·沃尔肯斯托弗的前职业棋手身份时,提前发出邀请,以俱乐部名义邀请她兼职国际象棋教练,而非以棋协名义邀请她参与后续全国赛事。

      次日,佐绯娅跟随奥格斯汀一同来到国际象棋俱乐部,她怎么也没能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整日朝思暮想、彻夜难眠之人。

      佐绯娅愣在原地,泪水溢满眼角,但凡眼皮只要轻微眨动一下,便会掉落。因此她没有眨眼,睁眼瞪着波丽娜·魏斯,等待对方同她先打招呼——但她并没有等到,波丽娜还是如同记忆深处那样,从不会主动对她做些什么,从不会满足她一点小到可怜而卑微的愿望。

      ——或许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好久不见,伟大的万众瞩目的WGM——波丽娜·魏斯。”

      波丽娜听着一阵难受,感觉佐绯娅一反常态,语调太过阴阳怪气。

      “好久不见,佐绯。”

      一旁奥格斯汀见氛围不大对劲,上前笑道:“没想到你俩认识,看来国象圈子也不大。”

      见两人还是面面相觑,站在走廊道中央挡路,奥格斯汀走上前对佐绯娅轻声说:“马修还没到,我们先到棋室里坐会儿吧。”

      “哦,好。”佐绯娅这才回过神来,跟随奥格斯汀进入室内房间,坐到一桌摆好棋子的棋盘前,百无聊赖拨弄一枚白皇后。

      波丽娜也跟着进入棋室,在佐绯娅意外神情中坐到她对面。

      佐绯娅眼眶仍然有些泛红,波丽娜一直盯着她不语,也不曾移开视线,盯得她心悸。她好几次刻意回避视线,可回眼瞬间目光还是被牢牢捕获。

      面对相视无言的尴尬境地,佐绯娅想方设法找话题问道:“《后翼弃兵》(The Queen's Gambit)你看了吗?”

      “没看,我估计自己看不下去。”说完波丽娜才心生悔意,这么多年过去,好不容易有机会面对面交流,怎么能就此冷场?她稍提起兴致问,“你觉得这部剧好看吗?”

      “大体和《象棋的故事》类似,表面看上去是在下棋,其实对弈过程与输赢背后讲的不过都是时代盛衰、世间浮沉、人生百态、生死悲喜……”佐绯娅自知无趣,失落道,“——确实不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不过我看了马格努斯·卡尔森对第七集中最终对局那盘棋的解析,”波丽娜尽力搜寻能够支撑与之对话的记忆,“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里面的棋局不够专业,有不少强行拔高的迹象,展现出的实力也对应不上人物身份。”

      “虽然棋局不够专业,但从头到尾能看得出来创作团队有在认真参考。”佐绯娅语气更加失落,“综合艺术创作并不需要那么专业,用不着非得深入懂得专业知识才能去创作,创作也不是为了显摆专业知识——反言之,真正或优秀或伟大的棋士根本不会去写小说、拍电影、编电视剧,顶多只会去口述自传、回忆录。”

      “可对我而言,那些作品实在不够真实,我真的看不下去。”波丽娜实话实说。

      “看不下去就不看,又没人逼你。”波丽娜的态度泯灭最后一丝佐绯娅对此话题的希望,她抬起手机,向波丽娜展示一则推特消息,开启相关新话题,“其实这个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还推出了同名桌游,如果你这段时间都待在附近,有空可以一起玩。”

      波丽娜看向佐绯娅手机屏幕,对上面遍布的裂痕皱了皱眉。简读桌游规则后,她摇头道:“如果这不是盒国际象棋却又可以当成国际象棋玩,为什么不直接去买一盒真正的国际象棋?”

      无奈之下,佐绯娅只得淡然笑道:“当然是因为贝丝太美了呀。”

      波丽娜睁大双眼,看向桌游包装盒上棕红卷曲短发、面容妆造精致的女主角贝丝,又看向金发碧眼向后扎起马尾的佐绯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由于对自己感到无语,无语居然在吃一个小说改编影视虚构角色的醋。

      半晌,波丽娜终于妥协,她探手触摸齐肩的漆黑直发,迟疑问道:“你现在喜欢卷发?”

      佐绯娅见对方一副为迎合她人而扭曲自我意志的模样,收回手机,漠然道:“你还是一点没变,无法享受简单的快乐,也毫无幽默感。”

      波丽娜沉默,悲伤到再吐不出一个字。她努力平复情绪,一个个扭转黑色木质棋子正面朝向自己,轻声道:“来一局吗?”

      “当然,求之不得。”佐绯娅支起上半身道,“下什么?快棋,还是超快棋?”

      “你定。”

      佐绯娅设定好棋钟,局时30分钟,每步加时15秒。

      佐绯娅执白先行,走d4,拍棋钟,记录棋谱。

      波丽娜接d5,呈封闭性开局,拍棋钟,记录棋谱。

      双方各出一枚骑士与士兵后,佐绯娅后翼弃兵变式。见对面下法缓和,波丽娜接受弃兵,按常规应对同时稳固并加强攻线。

      时间仿佛在此刻倒流,回溯至往昔两人一同下棋训练的时光。波丽娜脑海中不断闪过一个个甜美微笑的脸庞,动人心弦的回眸……佐绯娅拍棋钟的声响一次次将波丽娜重新拉回当下,她没怎么深入思考,依然按常规应对。

      对弈中,佐绯娅的思考时间几乎是波丽娜的双倍之久。

      佐绯娅每走完一步会盯向棋盘。波丽娜每走完一步会盯向佐绯娅。

      二十分钟过去,残局时,佐绯娅因对方一步棋思考良久:波丽娜Qxc5(Qd6xQc5)接受兑换皇后。

      ——她到底在干什么?明知是陷阱,却还要踩入。

      佐绯娅想过无数条应对预案,唯独这一条是她未曾料到的,一开始她以为是什么新变数,是反陷阱,可最终她得出一个悲哀结论:波丽娜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除非她这是在主动让自己。

      不出所料,因为那一步致命失误,导致后期全盘皆输,无可挽回,最终佐绯娅获胜。

      “你不用刻意让我赢,我并不会因此增加任何信心。”佐绯娅心底五味杂陈。

      “如果我说,没有让你呢。”

      佐绯娅气笑了:“你知道吗,你还是一点没变,每当你真正让我的时候,才会这样说。”

      波丽娜垂眼,“不,这次是真的没有。”

      “那你怎么解释残局里Qxc5这个失误?”佐绯娅瞬间收敛笑容。

      波丽娜思索好一会儿,才低声回应:“我——解释不了。”

      “你走这一步的时候在想什么?”

      波丽娜并不想刻意隐瞒什么,见到佐绯娅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想象中做好心理准备那般冷静。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走那步棋时确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从接受后翼弃兵开始,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下什么了。”

      佐绯娅有些讶异,两人见面时,波丽娜没表现出任何异样,而自己却不争气落泪,她还以为紧张慌乱的只有她一人,自作多情的只有她一人。

      “佐绯,我很想你。”

      佐绯娅愣住,以为听错了,她不理解过去这么久,波丽娜究竟是怀揣怎样的心情才能镇定自若说出这句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初,我对你说这句话时,你可从没理会过我。”

      “抱歉。”波丽娜取下细边金框眼镜,揉揉眉角与双眼,“我真的——很抱歉。”

      波丽娜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留下佐绯娅一人坐于原位。

      佐绯娅情绪瞬间崩溃——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波丽娜穿过走廊时,不小心迎面撞上奥格斯汀。

      “抱歉。”

      “别在意。”奥格斯汀递出准备好的纸巾,“你没事吧,我是说,你们俩没事吧?”

      “没事,我就是,有点激动。”波丽娜回应,“感谢你答应和我换赛区,不然如果在赛场遇见佐绯,我可能一秒都撑不下去。”

      “不客气,你同样也帮了我的忙。”

      “是吗?那可真是巧合。”

      几轮对话下来,波丽娜感觉情绪稳定不少,她回到棋桌,佐绯娅已不在原位,她朝窗外望去,从庭院中一把长椅上捕捉到佐绯娅身影。佐绯娅正装作手中有饲料的模样,戏逗脚边一群肥硕的灰鸽。

      波丽娜朝奥格斯汀打一声招呼后,下楼来到庭院。

      “佐绯。”

      波丽娜发觉佐绯娅眼睛比见面时更红更肿了。

      佐绯娅见波丽娜朝她走来,无动于衷,继续用空手逗鸽子。

      “我理解你,也知道你一直被心魔困扰着,逃避是最容易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不去和别人分享交流会比去和别人分享交流要来的容易。”

      佐绯娅睁大双眼,听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话语,盯着憨态可掬的肥硕灰鸽,瞬间感觉它们形同一堆虚假塑料皮毛制成的机械死物。

      波丽娜没有留给佐绯娅喘息的余地,继续用德语说:“参加国际象棋赛事,与外界隔离,总会使人陷入与心魔的斗争中,也会陷入无穷无尽与棋局相关的困惑中。这很艰难,但这就是成为一名棋手所要面对的一部分。”

      “我知道,只有自身一人理解某些事情的那种感觉确实很令人沮丧,但这就是成为一名棋手必须要去承担的孤独,这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就像我说我理解你,也取决你是否信任我。”

      佐绯娅此刻终于抬眼,表情悲伤至极,眼泪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楚楚动人。

      波丽娜没想到对方反应会这么大,眼眶湿润,万分揪心,慌忙上前,搂住佐绯娅,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别这么难过好吗?以后,你要我怎样都行,真的,我会陪你一起看剧,一起玩桌游,陪你一同逛街,陪你一起美甲,我会努力学习化妆——我今天一会儿就去做发型,好不好?”

      波丽娜牵起佐绯娅的手,轻触自己发梢,言语中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与恳求:“你看,我都把头发留长了……求你别伤心了,好吗?”

      见佐绯娅依然别过脸,波丽娜再忍不住,她小心翼翼抚上佐绯娅脸庞,心碎道:求你——看着我。”

      “闭嘴吧!波丽娜·魏斯。”佐绯娅一把推开波丽娜,哭得更凶了,德语中甚至出现一丝匈牙利语口音,“我难道注视你注视的还不够多吗?你每一场比赛直播我都会熬夜、倒昼夜地追,所有败局棋谱我甚至都能倒着背下来!你到底还要让我怎样看着你?通过那冰冷的电子窗口怎样看着你?非要我爬入钻进电视电脑手机屏幕里去看你吗?——你是不是傻?你不论什么发型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啊!”

      奥格斯汀隔窗朝下望去,一丛满枝金黄的白桦树映入眼帘,树下灰鸽成群,草坪翠绿,长椅上坐着一对含泪相拥接吻的情侣。

      F.
      佐绯娅满脑子都是波丽娜临走之前的对白。

      回到实验室,佐绯娅依然感到精神恍惚,她揉揉脸,努力重新振作精神,心想至少得将娜奥米临走之前交代的事情处理好——结果不小心将自己反锁进样本储藏间温度零下的冷库里了。

      佐绯娅手机放在背包里,身上没有一件能够联络外界的通讯工具。

      当金属门重重砸上的那一刻,她脑海中下意识冒出无数电影中的故事场景:孤零零一人,体温逐渐下降,身体感觉炙热无比,脱光全身上下的衣物,在物理幻觉中冷冻致死。

      她才刚见到波丽娜,刚才重归于好,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她放声大喊,拼命用力锤击厚重金属门,可无人应答,她知道这个时间点,实验室此刻应该空无一人。危机意识逐渐吞没她正常理智与思维,她绝望看着没有门把手的光秃秃金属门,朝手掌心哈一口雾气,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一夜。

      临走时,克莱门特穿过实验楼,隐约察觉走廊尽头样本储藏间传来动静,立即循声探去,听见呼救。

      克莱门特连忙从冷库外开启沉重金属门,见佐绯娅被冻的瑟瑟发抖,眼眶泛红,便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米迦和娜奥米他们没教过你怎么从内部开门吗?”克莱门特疑惑。

      “没、没有。”佐绯娅哆嗦回应。

      门旁货架上贴有一张简单符号标语的便签纸,上面写着如何从内部打开冷库金属门。克莱门特认出便签上面的笔迹属于米迦,打算回头和米迦交代清楚:警示语标签弄醒目一点,不要鬼画符,多添加文字叙述,放大打印出来贴在金属门背侧,让所有进冷库的学生都能看见。

      克莱门特原本想给佐绯娅演示一遍具体操作,但见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还没从寒冷侵袭中缓过来,便脱下西装外套披到她身上,轻声道:“快去休息室暖和暖和。”

      得知如何从内部开启冷库后,佐绯娅自觉可笑,纯属虚惊一场,心情遭受极大影响,但就算这影响再大,也大不过前两天波丽娜直击灵魂的那番谈话。

      连续好几日,她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感觉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她醒悟,没有什么是能真正逃避掉的,逃避不过是另一种死刑缓期。

      佐绯娅这几天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克莱门特都看在眼里。

      一天,他将佐绯娅唤到办公室交代事情。

      开什么玩笑?佐绯娅疑惑回应道:“我不也是本科生吗?为什么还让我在校园实验室开放日那天带领外校本科生进行参观讲解?”

      “正因为你也是本科生,说不定与他们感同身受,这样你们就有更多共同话题可以交流,除了讲解客观上实验室里的仪器设备与技术应用,也可以交流主观上学习与实验的心得体验,比如学成之后的职业规划,你们都可以聊一聊。”

      见克莱门特一副一旦做出决定便毫不让步的模样,佐绯娅心灰意冷。

      几分钟后,佐绯娅一脸茫然走出克莱门特办公室,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有很多实验仪器设备她连碰都没碰过,甚至都不认得。无奈之下,她只好一个个相应对照着去阅读使用说明书,边拍照边做好记录。

      坐回到书桌前,佐绯娅开始准备介绍讲稿,脑海中浮现出克莱门特上课时的模样,她尽力按照这个标准去模仿,不断放慢自己噼里啪啦的语速,试着舒展肢体,比划出相对专业的手势。

      ——为什么人可以如此靠谱,自信,权威。

      “安啦。”米迦见状笑道,“艾德里安这是想锻炼你,这说明他非常看好你,他很少对学生这样,说实话,相当难得。”

      佐绯娅没理会米迦,竖起打印的稿纸:“我给你讲一遍,你听听看有没有问题。”

      “不至于这么紧张吧?”米迦对一张严肃脸庞笑道。

      “我实在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表现。”佐绯娅一想起国际象棋比赛中,在被无数镜头包围下与人对弈的场面就一阵窒息,现在这种熟悉的恐惧感又重新涌上心头。

      米迦才意识到佐绯娅比他想象中要社恐。

      几天后,校园实验室开放参观日,院外停靠一辆大巴车,院里挤满一排发色与肤色各异的外校学生。

      每一间大型实验室有不同学姐学长带领外校学生进行参观讲解,一时间实验楼热闹非凡。

      一间实验室内,讲解开始前,佐绯娅被一位外校学生喊住。

      “啊,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上一次在高校友谊锦标赛中,我们一起下过一局,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当时输给你,我还不甘心,之后两天比赛过去,我再去看排名,发现你个人赛排在首位,突然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

      佐绯娅欲哭无泪,心想世界可真小啊,这种情况下都能遇到?国际象棋什么时候在同龄人中如此普及了?这下原本压力极大的她脑子直接一嗡,面对一群外校本科生,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了。

      ——我还不够强,远远不够强,我还不够资格。

      开放日活动结束后,克莱门特路过休息室,发觉佐绯娅情绪更低落了,尤其是那天在跟奥格斯汀·科林斯去过国际象棋协会后。他不由开始怀疑最大可能性,或许与学业及未来人生规划有关,心想还是下回找机会直接问奥格斯汀本人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变奏九 巧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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