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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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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女人的记忆始于沙漠,她在一片混沌中醒来,忘净生前一切人事。
唯一能够标记身份的是一把黑色佩刀,刀上刻有两个字:冯河。
“冯河……不是一个典故吗?这是你的名字?”
“你可以这么想。”白袍女人淡淡道。
冯河不饥不渴,似生非死。她多次尝试走出大漠,每次都是徒劳。一片死寂之地,拘禁着一个幽灵。
李悟心下一寒,她不会也被困在这里吧?
像是觉察她的担忧,冯河道:“你不一样,放心,有办法让你出去。”
在这里待久了,冯河苦于烈阳的照射,双目畏光,甚至双耳吵闹。她只好用随身的白绫发带蒙眼。一开始,她漫无目的地游走;知道走不出去,就很少动弹了。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另外的“人”。
当时,她正倚靠在岩石的阴影中,调整蒙眼的白绫。忽然,长久不闻人声的双耳,捕捉到几下缥缈的笑声。
类似的声音常常在更换带子不小心照见光线的时刻出现,她见怪不怪,很快缠好带子,等待声音消失。
但过了一会儿,声音不减反增。这个声音像笑声,又像猫的夜叫。
“这个声音,让我想到一些画面,我还以为记忆恢复了。”
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次不是幻听,这个声音,来自外部。
她立刻循声找去,在距离岩石百来步外的地方,躺着一个四肢摊开的年轻人,笑声正是他发出的。
冯河走过去试探,发现对方是个活人,她和他说话,但年轻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在她烦恼于如何离开时,他露出莫测的微笑。
还能去哪里?不必了,让我安静吧。
冯河没有离开,她在不远处等候对方回心转意。
起初,她盯着人看,渐渐地,她的注意力被年轻人旁边的一滩黑渍吸引。
不是什么东西的影子,这里从来没有影子。
那是水渍,沙底下有一条河。
“河流!”李悟捕捉到关键词,“把我带到这鬼地方的就是一条河!”
冯河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
她注意到河的水位不断上升,空中似有一双巨手,将河从地底下拉出,河面迅速扩大。阳光照得河面紫金交织,如梦如幻。冯河见惯沙漠的单调风景,不知不觉间欣赏起来。
上涨的河水渐渐触及年轻人的衣角、胳膊,腿,最后,他被这股地下巨流粘住,下沉。
“我去捞他,没成功。”冯河蹙眉,“还被‘河’打了一下。”
李悟猜想恐怕不是打了一下那么简单,这河可是把自己扔出去的。
“这之后,我又遇到几个人,都是相同的结果。”
“那些人没搭理你,他们是……”
“是自愿跟它走的。”冯河转头“看”李悟,“你不是,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误入,但只要你没有那个想法,我就能送你安全离开。”
“听你的语气,是认为这里的怪异全由那条河带来的?”李悟驱赶心头的不适,尽力让思绪专注当下的谜题。
冯河摇头:“你觉得这里除了河,还有什么奇怪的?”
“还有什么……”李悟思考的时候习惯搓手指,她手一翻,沾了满手沙,立刻想起来,“沙子!这些沙子很怪,感觉会吃……”
“噬沙。”冯河吐出一个陌生词,“吞噬影子的沙子,编织幻觉的材料。”
“这就是我让你戴上带子的缘故。”冯河抬了抬下巴示意堆在手边的带子,“自第一次被‘河’攻击后,这条泡过它的带子,便有了奇怪的能力。”
“它能让我看到噬沙幻觉外的世界,以及,别人的记忆。”
这么神奇?
李悟重新拿起带子,对着眼睛蒙上。
原本强烈的光线被筛弱,眼皮热烘烘的,很快,视野里出现许多五彩的圆圈,互相碰撞、融合,在经过一番五颜六色的转换后,视野中间像墨水滴入水面,徐徐展开一幅画面。
在看清楚的刹那,一辆汽车在她身前半米疾驰而过。
“嚯!”李悟下意识往后倒,冯河立刻伸手托住背。
“这是别人的记忆……你也看到了?”李悟看向车开走的方向,远处有一栋地标性大楼,是她去过一次的城市。
“嗯,大概看到过,广厦千万间。”冯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试试。”
她的指导很抽象,但李悟莫名就明白她的意思,她不理会眼前海市蜃楼般的幻象,眼观鼻鼻观心,很快,沙漠和冯河的白色衣角,就又出现了。
但不同于前些时候晃眼得失真的风景,李悟看到的沙漠是一片金橘,一片暗灰,橘的是向着落日的沙丘,灰的是沙丘阴影和零散的沙漠植被。沙面上,有S形的纹路,她看到自己的脚印。
“都已经傍晚了!”李悟离开大巴车的时候,刚过正午。
她兴奋地往沙丘顶部跑。
环视四周,在落日方向,杵着一块上宽下窄的大黑石头。
“没错,我从那边过来的。”李悟指给冯河看。
“那快走吧。”冯河语气平静,没有被她的喜悦传递。李悟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她有了回家的希望,可她呢?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走不出去呢?兴许我这个误入的外来者能带你离开!”
冯河顿了顿:“你要带我出去?”
“我……”李悟想起她的现状,“我找个大师,给你超度!”
冯河听完,竟笑了,她不做表情时,嘴角有点往下撇,显得严肃,一笑起来,露出洁白的齿,左边漩出一个小酒窝。
亮丽许多。
李悟还在发呆,忽的又被她拉扯一下。
“怎么了?”
“你看。”冯河朝她的脸伸出手,灵活指尖挑松带子,又扶着她的肩膀转了一圈。
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李悟看向脚底,她在幻觉世界的的影子,又被“啃”瘦一圈。
“还来?”
“你刚刚跑开,就会被跟上,离我近点,它们嫌弃我。”
李悟看向她的脚底,是因为没有影子才被嫌弃?
她脑子里模糊地捕捉到一个想法,却被蒙紧双眼的白布打岔。
冯河正帮她重新系好带子。
“你的方法没错,‘河’不会被沙子的幻觉影响,我们跟着它就好了。”
她们一路沿着沙丘起伏的脊线行进,很快便到达黑石处。石头像一朵倾斜的蘑菇,迎风处风化瘦削,“蘑菇顶”延伸至脚下,她们踏上去,借着高度,视野开阔。
黄沙漫漫,一条十来米宽的河横在眼前。暮光中,河流浓墨重彩,深蓝、绯红、赤金,交相辉映,蜿蜒向前,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酿成一片酽紫。再远一点,地平线处,可见一座信号塔的淡影,针尖直指天穹。
李悟深呼吸,燥热的空气中夹着一丝沁凉,还有远方干枯的草木味,令人精神一振。
“在月亮完全升起前能走到。”冯河望天,另一边天幕已泛起灰蓝,银月显出轮廓。
她们缓缓滑到沙坡底,专注赶路,脚步声窸窸窣窣。
晚风吹拂,冯河脑后的带子,在眼皮底下飘啊飘。
不久后就要分别,李悟感念她的相助,打开话匣:“你是不是会功夫啊?”
“会些皮毛,”冯河的手搭在刀上,“你想看看吗?”说着便解下来。
李悟双手接过。果真很沉。
冯河拔刀出鞘,刀刃雪亮,银白的光反射在黄沙间,兵器低鸣悠然在耳。
“真漂亮!”李悟赞叹,她轻抚刀背上流畅的雪花纹路,“字也刻得不错,是铁线篆。”
冯河问:“你辨得出?”
“我六岁开始学书法,现在算是个业余爱好。”
“你应该是从小学刀剑,出身于武术世家?”李悟观察冯河站立坐卧,身姿挺拔,不像印象中待在闺阁后院的古代女子。
“有没有可能,你的家是在西北?这里在古代是边境,如果常年有冲突,确实有学武自卫的必要。”
冯河熟练地收刀入鞘。
“雨水。”她嘴里蹦出一个词,接着说起曾经在黑暗中一闪念看到、听到的细节,“雨声,猫叫,月夜,还有很多花,茉莉,玉兰,百合,玫瑰……”她感到自己被这些美而柔的事物包围,从它们组成的意象之窗,孤独地往外望。
李悟诧异,她猜错了,她是南方人?
“你关于武术的推测有道理,看。”冯河卷起宽大的衣袖,向李悟展示虎口的茧子。
李悟也有。常年握笔,茧子长在食指与中指侧边上,指甲片都歪斜了。
“还有这里。”她撩起头发,伸长脖子,一道浅白色的痕迹从侧面贯穿咽喉。
“听家人说,我五岁时在姥姥家,偷骑自行车,摔进田边的水泥沟,脖子被乱扔在沟里的钢筋刺穿。脑袋也有伤痕,头发盖着看不到。”
冯河脚步一顿:“肯定很疼。”
“是,医生几乎要宣布死亡,但最后我竟然醒了,又慢慢地能说话。——这都是家里人说的,我自己不记得。”李悟看天色,太阳已西沉大半,紫河撇去光点,愈发深沉。今晚她本该到达目的地,跟家人通话,“只觉得小时候的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伤痕,也是一种存在过的证据。”冯河轻声道,“你谈起这件事完全没有害怕,想来你的家人将你照顾得极好。”
气温下降得快,李悟搓搓手指,从她的话中听出几分歆羡情绪,张嘴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冯河垂下脸,语气迟疑:“我想请你帮个忙。”
“好,要我做什么?”
“帮我看看背部是否有痕迹。”
冯河松开上衣。她的头发和发带从肩头落下,遮住了背,李悟把它们轻轻拢到一边。暮色浓郁,眼前又隔着一层白布,她眯起眼靠近,好看清楚。
这一看,让她震惊万分。
惊吓之余,甚至数了数。
十一个。十一个破开皮肉的洞,伤口边缘仍留有干涸的乌黑血迹,像抽干血肉的空眼眶。那造成伤口的利器必有手指般粗细,表面必有犬牙差互的突起,以让受伤的人在挣扎时也得忍受成倍的痛苦。
“怎么样?”
李悟胆战心惊地挪开眼。
她感到沮丧。她没办法对冯河说,没关系,已经愈合了,想必你的家人也把你照顾得极好。
她笃定她就是因此而死的。
“有,有几处。”她大概描述。
冯河伸手至后背,摸索着,经过伤口,指尖微凹,像摸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桌子。
“你没感觉吗?”
“我不饿,不渴,几乎没有任何实在之感,除了被‘河’攻击的时候。”
冯河合上衣领,说话声有几分颤抖,李悟知道她心里不似表面平静。
两人一时沉默。
“我们要不,休息一下?”李悟提议。
冯河缓缓摇头,她似在思索什么。
“如果是为我的缘故,那就不必了。”她直言,“你瞧,快到家了。”
河流尽头,落日彻底沉下,河面黑魆魆的,间或荡漾一点闪光,风推着水波往四面八方荡击、回撞,生出几分寒气。
李悟意识到分别在即。
没想到终点来得这么快,那么仓促,她的归家的心境被一种奇怪的情绪搅乱,犹如故事还没开头就已宣告结尾,惹起她的怅然。她不禁赌气:
“才不是呢,我只是累了!”
冯河闻言,挽着她,让她坐在一小块凸起的石头上。
“那你在此处休息,我很快回来。”
说完,也不理会李悟的疑问,向着紫河走去,一身白衣幽幽,如水边的兰草般,站在边上,望着什么。
李悟喊她,她遥遥挥手,示意别出声。
下一秒,她跃入湍急水流。
李悟登时竖起,冲过去。水花四射,大片水雾间,冯河好似一只幽灵水鬼,踩着波涛浮沉。
她拔出刀,刀身在月光下划出一圈银亮,坚定地扎入水中。冯河背部紧绷,上半身的重量几乎压在刀上,似乎她扎下去的不是水,而是某种皮糙肉厚的巨兽。
紫色波涛在风中怒吼,它要把她甩开。
李悟急,却只能站在岸上干瞪眼。
“呵!”冯河突然脱力,她踢开刀,借力一跳,在半空一个翻转,落于沙面。
紫河水愤怒拍石,激起飞沙弥漫,三米来高的浪花紧咬住冯河的肩,无奈她已攀出近岸,上身一扭便脱身,紫河鞭长莫及。
黑暗的河面之下,一阵阵尖锐的长啸破浪而出,如深渊古兽,恨意在风中浩荡。
李悟不知冷的,还是吓的,双齿打颤,直到坠地声响起,才找回神思。
循声望去,冯河已跪倒在地,头低垂,如一尊水色淋漓的塑像。
“你还好吧?快把水吐出来,天哪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跳河?”
李悟拍她的背,借着月光观察她的面色。蒙眼的带子早就松散,水珠滚动,露出一双乌黑清澈的瞳仁,失散了焦点,又渐渐凝在李悟脸上。
回了神,却不说话,李悟紧张:“认得我不?”
冯河合上眼皮,嘴角噙笑,渐至轻笑出声。
“我找到答案了。”
“什么答案?”
“我的死因。”
“是吗!”
冯河看着李悟欢喜的脸。
“原来,我早在很久前,就认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