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河》白骨红砂岩

1、第 1 章

　　李悟是在横穿新疆的国道边下车的。天气干燥，多少水也填补不了一具南方身体的渴意，但人有三急，纠结许久，实在受不住颠簸，她叫停车，直奔路旁斜坡。

　　没人告诉她，斜坡下有一条巨大的紫色河流。

　　河水爬上沙面、石子滩，经过梭梭草地，攀上脚脖子。彼时李悟正在一泻千里，脚边又暖又湿，以为撒到裤腿。一低头，河水如沙漠里潜藏的巨怪，伸出触手将她勾住。

　　这股吸力让她惊愕失语。

　　李悟倒在水面上像一只粘在蛛网上的虫。她四肢扑腾，却在水中遇到反弹的阻力。她放声高呼，等不到同伴的回应，波涛已经接力将她推走，一眨眼的功夫，物换景移，蓝天无涯，山峰连绵，四下寂寥无人。

　　喊累了，看向无信号的手机，她思绪漂浮：新疆是否有这样一条诡谲莫测、形迹可疑的河？

　　河面暴涨，把她高高地甩出。她在半空停滞了一秒后感到身体直坠，慌乱中她双手护头，一阵天旋地转后落在沙面，虚弱得如榨汁机里的渣。

　　耳朵里充斥血液兴奋的响动，李悟抬头，鼻子酸涩，擦过的指腹带点红。她用衣袖抹了把脸，模糊的视野中，注意到无遮无拦的烈阳下，还有另一道影子。

　　她从地上弹起，差点绊倒，发现衣衫不整，立刻背过身拉扯裤头。

　　“请问你是景区的工作人员吗？”谢天谢地，幸亏不是一个人。

　　整理完毕，她转身直面对方，被吓了一跳。

　　杵在不远处的是一个白色的“人”，从头到脚裹得严实，挂在身上的白袍，像一面发黄的旗帜，显见风沙的经久侵蚀。它高、瘦、僵，以往，李悟只有在考古新闻中才见过这样的东西，沙漠的干尸。

　　但是，干尸怎么能立在沙地上呢？

　　她鼓起勇气，准备靠近。

　　“唉……”

　　有风吹过，撩起“干尸”的衣袍面纱，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别乱走。”

　　“干尸”说话了，竟是清泠泠的年轻女声，风掀开了覆面白布，露出半张苍白不见血色的脸，如葬礼上的纸扎人。

　　她的眼睛还蒙着，却能准确地倾斜角度，对着李悟的方向说话。

　　“我迷路了……”李悟求救似地说。她惊讶于自己声音的尖利，原来她已紧张到极致，但似乎天生情绪迟钝，自己往往察觉不到。

　　在李悟说话的时候，女人朝着李悟的方向从沙丘另一头走来。她静止的时候，宛如死物，行动起来，脚步却轻盈如鹿，靠近时，李悟看到她挂在腰上的东西。

　　那是她身上唯一显眼的物事，一把刀，黑而浓重，分量不轻，如一笔力透纸背的悬针竖，让人惊讶那样一片苍白的人影竟能担起如斯分量的武器。

　　李悟盯着刀，脚步迟疑。但四下里黄沙无垠，她不知身在何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是吧？

　　正在她整理思绪准备跟对方交流眼下处境时，女人那清冷的声音又响起，这时她才发觉她普通话发音咬字的怪异。

　　“你不是自己想来的，对吧？”

　　李悟觉得脑子迷糊：“我是游客，跟团来的。”

　　“你应该离开。”

　　“但我迷路了。”

　　“这很正常，”女人语气笃定，却问，“你想活着？”

　　李悟顿了顿，期待对方做出开玩笑的反应。

　　没有。

　　她把手伸进背包夹层，握紧一把匕首——花里胡哨的景区纪念品，可能连绳子都割不断；但有，总比没有好。

　　“什么意思？”李悟缓缓后退。

　　“我以为你是来这里自我了结的。”她转头的样子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跟随着李悟的方向，“不是就好。”

　　“你经常遇到那样的游客吗？一般来说不应该想到这个呀。”李悟仍旧握紧匕首。

　　说话间，白袍女人已经靠近，一片放大的白色在黄沙背景下十分晃眼，陌生人身上有旧书烘晒的气味，李悟一时恍惚。

　　“因为这里是向死之地，不是你生活的地方了。”

　　疯子。

　　李悟后悔跟她搭讪，她转身跑开。

　　第二步还没迈出，一股力气将她拖回。

　　“对不起。”白袍女人听到李悟的吃痛声，立刻松开钳制的双手。她手中匕首顺势扎去，临了又犹豫，转扎为砸。对方侧身躲开，她瞄准另一旁的斜坡将其推下。

　　跌不死人的，李悟告诉自己，埋头往沙丘上跑。

　　白袍女人的喊声被抛在身后，很快，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

　　要往哪里去？她隐约记得经过一块大黑石后，就被紫河甩开。那么大一条河不可能完全没有在地面留下痕迹，只要先找到石头，再循着河的上游走，就能回到公路。

　　定了定神，李悟放慢速度，眯起眼寻找。

　　可是，眼前唯有热气蒸腾下浩大空无的茫茫黄沙，如删除得剩下背景图的电脑桌面。

　　紫河仿若一场幻梦。

　　她朝后看去，白袍女人没有追来，沙面像无人涉足般光滑，色彩均匀，藏不住一丝暧昧的灰度，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抬起脚，倒退着走几步。下凹的脚印被沙子缓缓覆盖，恢复如初。

　　她蹲下，手深深地插入沙底，再拔出，过程中底下有一股力量迫不及待地挤推着手，就像紫河把人甩出来那样，它们不准有人沉入，干扰内部的流动。

　　很不对劲。

　　“不是你生活的地方了”。白袍女人的话浮上心头。

　　她再次尝试手机联系导游，但依旧是空白信号，内心后知后觉地升起荒谬之感，抬头望日，她只好往太阳的方向走，至少这是确定的。

　　不知走了多久，提起来的心气渐渐被漫无边际的沙漠损耗，迷茫的情绪如胃酸，阵阵泛起，充塞胸口。

　　李悟蹲在地上，盯着自己的一块影子，风吹过，细沙如虫，蚕食影子的边缘，快速地瘦下一圈，又一圈。

　　她用力眨眼睛，比对刚刚的影子，不是幻觉，确乎真实的小了，脚底踩着的不是沙子，而是虫窟，她原地弹起，带自己的影子逃离。

　　风在耳边追逐，有切切擦擦的声响，一只张开口的巨兽，正戏耍她，要吞噬她。

　　头顶传来高亢的鹰唳，循声望去，一块移动的“乌云”缓缓盘旋，它绕啊绕，从云端隐没，又冲出，似在查找什么。

　　李悟觉得它是在找自己。

　　她心神恍惚，脚一踩空，整个人往下溜。惊呼声卡在喉咙口还未发出，一股熟悉的力量稳稳抓住她的手。

　　“找到你了。”

　　李悟抬头，与白袍女人撞了个脸对脸。

　　她出现得无声无息，仿佛从光的罅隙凭空冒出。

　　“你想活着，对吗？”她再次问。

　　李悟狂点头。

　　*

　　白袍女人席地而坐，从随身的包裹取出一段三指宽的白绫带子，让李悟蒙上。

　　“在这里，双目所见反是拖累。”

　　李悟拿过带子，没有立刻蒙上。看不见东西，她会没有安全感；而且，她不确定上面是否抹了迷药一类的东西。

　　带子被她缠起来，放在手边，像一捧柔软的雪。

　　白袍女人没有理会她的动作，她双手撑于膝盖，微垂下头，似乎有点疲累。

　　“你要不要喝点水？”沉默了一会儿，李悟问。

　　白袍女人摇头：“休息一下就好……我差不多花费两日才找到你。”

　　李悟愣了愣：“不可能！我走了不到一个小时。”

　　“俗话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我所处世界不同，自然有不一样的感知。”

　　李悟下意识想要驳斥，但刚才的经历已经让她确认此地的种种怪异，只能灰心丧气地闭嘴。

　　她无奈：“这到底什么鬼地方？你又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此为何处，”白袍女人仰起头，白绫下覆盖的双目，正往虚空上瞧着，“而我，大概在很久以前就死了。”